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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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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人彩云里,赠隔远天。

  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

  …唐李⽩

  玳青依然处理着众多的事务,以她一贯的精准与犀利,制定能获取最大利益的计画。

  可心灵的平静已离她而去了。

  理智知道赶走他是对的,可正午时,她仍忍不住怀念起那总在她耳边唠叨着“三餐要定时”的聒噪声!

  这世上绝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她的⽇子离开了他,还能依然过下去。

  玳青如此告诉自己,但纔半天时间,她就感受到寂寞的滋味。

  那是一种深⼊四肢百骸的冷寂,侵⼊时慢得几乎感觉不到,可一旦它盘踞在⾝体里,却能把心冰冻了。

  也许,这是她习惯了仆役萦绕⾝边,今天他们却全不在⾝边的缘故吧!

  她如此开解,可心灵知道,让她牵挂的并非仆役!

  第一次跌倒还能说不小心,第二次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那就是愚蠢了;而她在上一次跌倒时,就发誓再也不做那愚蠢之人!

  他不是、也不该是她牵念之人!

  玳青命令自己投⼊堆积如山的帐簿中,可片刻之后,她再次发现自己正对着同一页发呆。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起初她还以为是幻觉,可在看到那抱着栎儿的男⾝影,她的脸⾊变得惨⽩。栎儿为何会和他一起?!

  “把栎儿还给我!”她厉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东方珏责问。

  “瞒你什么?”她的睑⾊更⽩了。

  “栎儿明明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五年了,他竟从不知自己有儿子!

  “你怎么…”他不该知道的呀!可看到他⾝后的忠叔与花婶,她明⽩了。

  她再不是当初那爱作梦的单纯女子了,生活早就教会了她严酷是什么,她再也不特别需要谁,只要他把她的儿子还给她就好!

  “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她的声音不大,却昭示出铁一般的意志。

  东方珏举起梁儿六指的右手“他有东方世家的六指!”

  这种族的特征是任何言语都无法抹杀的,它也昭示了沈栎确实是东方世家子嗣的事实!

  “就算有六指又怎样,他仍是我的儿子。”玳青嗤之以鼻。

  “玳青,你讲点理好不好?!”东方珏动极了。

  “错了,我一直很讲理。”她则寸步不让。

  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纔四岁多的小栎儿。

  “花婶,你带栎儿先去休息。”玳青径自吩咐。

  东方珏并不想放手,可看到那害怕的眼神,他还是松手了。

  “我是他的爹啊!为什么我不能拥抱自己的儿子?”他仍试图说服玳青。

  “好,让我来告诉你原因!”虽然时隔五年了,可回忆仍让她痛苦“还记得你休弃我的事吗?”

  “为什么你总要抓住已经过去的事不放呢?”为什么她就不知道唯有放开过去,他们纔能找到新的幸福?

  “因为它并没有过去!”终于,她的冷静全然崩溃了“它一直影响着我,‮磨折‬着我,让我的每时每刻都活在它的影下!”

  即使她外表风光,即使她富可敌国,可內心的‮磨折‬从没给她半天的平静!

  “玳…”原来谁都没能好过些!

  重逢后,他第一次见她崩溃得如此彻底。他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任由因她而生的心痛‮滥泛‬成灾罢了。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有了你的孩子,曾回头找过你,谁想适逢你大喜之⽇。”那一片的喜洋洋刺痛了她的眼,他竟如此…如此的迫不及待呀!

  “我没看见…”

  “是啊!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东方公子哪会注意到您的下堂?”她忍不住自嘲“是我不知趣啊!”那时,他笑得多么幸福呀!那笑简直是一把刺向她內心的利剑,将她的心再次割得⾎淋淋的!

  “阿爹一向纵容我,可这次他要我打掉孩子,重新过⽇子。”她只是平静的叙述,其中的辛酸却不为人所知。

  对女子来说,独自抚养孩子不但艰辛还要忍受旁人的冷眼。阿爹要她打掉孩子是出于爱女之心,而她执意要留住孩子,也是出于爱子之心。

  “后来我就离开了家。”在她得知阿爹已找大夫配好堕胎葯之后,她终于逃离了这世上她唯一的避风港。

  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无用的,因为它们无法表达出他的歉疚。

  东方珏伸手握住她的,本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却意外发现她的手,不,她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很冷、很冷…”她呢喃着。

  “不怕、不怕。”他将她揽在怀里,让体温温暖她冷透了的⾝子。

  可一种全然的无助,仍攫住了她的心灵。

  她似乎又回到那个深夜,风很大、夜很黑,她跋涉在泥泞的路上,⾝子很冷,心里还怕阿爹会追上来。

  之后,就像最蹩脚的戏文里唱的那样,她丢了她的钱袋子,只剩下一枚束发的金环,和一对小小的耳铛。

  她不敢回家,甚至不敢留在有沈家商号的镇子里。于是,她变卖了金环与耳铛,躲到偏远的乡下去待产。

  “生栎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

  在一间旧的房子,一个老得几乎派不上用场的乡下接生婆,有一刻她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张冰冷、骯脏的上。

  直到现在,她仍觉得害怕。

  “玳青,别说…别再说了!”他的眼角润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和莫槐成为莫逆之吗?”她突然问。

  他茫然的摇‮头摇‬。

  “那天栎儿⾼烧不止,急需看大夫。可我手头早已没有钱了,于是我来到镇上最大的那家客栈…”恍然间,她似乎又回到那夜,她又成了那不惜一切只想救回孩子的⺟亲。

  “玳青…”东方珏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想知道真相,可真相从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我只想救回我的孩子,只要能救回我的孩子,做什么我都愿意,”即使是出卖她的⾝体,可…“我只是一个跛子罢了,哪个正常的男人会舍弃正常的女人,而来屈就一个跛子?!”

  她笑得凄惨。

  “不,玳青…”他十分痛苦。

  他爱她呀!可看看他对她做了什么?

  只有伤害而已!

  这样的他,本没资格说爱她啊!

  “是莫槐给了我钱,还带大夫来替栎儿诊治。”那‮夜一‬也是她人生的转捩点,从此她终于走出霾。

  起初她只是帮莫槐看看帐,偶尔给他点建议,后来⼲脆揷手他的生意,从此莫氏商号在商场上大放异彩。

  一年之后,莫槐以不需要她帮忙为由“赶”她出来自立门户,因此纔有“活财神”的

  再然后,她终于得到阿爹的原谅,阿爹也接受了栎儿。

  现在,商场上人人都知道她和莫槐是莫逆之,每次旁人问及他们的相识,他们总说是缘于一场失败的生意,可有谁知道,这场所谓的生意,其实是她意图出卖自己呢?

  “玳、玳青…”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叠声喊她的名字。

  他一直以为他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谁知她所受的煎熬更甚于他,而她和孩子纔是全然无辜的呀!

  “是我负了你们!”终于,男儿的热泪滚滚而下。

  “有用吗?”世上最无用的,莫过于“后悔”二字。

  “我一定会补偿你们⺟子。”

  “补偿?你拿什么来补偿我们?”她淡淡一笑,精明的目光掠过他穿的仆役制服,暗示他不过是小小的仆役而已。

  “我…我…”东方珏一窘,却仍勇敢的告⽩“爱你!”

  这话‮实真‬不伪!

  “我有义务接受吗?”她的心里掀起了狂涛,脸上却不动声⾊。

  “你不爱我了吗?”东方珏慌的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里得到支持。

  “我有义务爱你吗?”她曾经爱得义无反顾,可如今她不愿再做一个盲目爱他的傻子了啊!

  她的目光冷静且决绝。

  这让东方珏绝望!

  他的口如中大锤,绝望之中竟噴出口⾎来,撞车后強自支橕的⾝子终于承受不住,软瘫下来。

  “大老爷,您、您没事吧?”原本想为大老爷壮壮声威的衙役们,声威没能壮到,却恰好扶住了他们的大老爷。

  “没、没…”他仍想逞強,可刚纔被撞到的地方,却传来折断了也似的疼痛。

  “少爷刚纔被马车撞了。”忠叔报告。

  他想借此出玳青的真情,可他依然失望了。

  “那快些找个好大夫看看,诊金都从帐上出。”玳青仍然淡淡的“你们将他抬到他的房间去吧。”

  在一⼲衙役搬动已陷⼊昏的东方珏时,她转开头,努力抗拒內心的冲动,拒绝给自己心软的机会。

  一阵忙之后,财神居终于再次平静下来。

  玳青重新坐下,拿起手边帐本开始对帐,可脑子里糟糟,出现的全是他陷⼊昏时青⽩的睑⾊。

  他会不会有事?

  不管她如何庒抑,一颗心就是不由自主的萦绕在他⾝上。

  “该死!”

  她很少失控,此时却无法自我控制。暴躁中,一本帐册凌空飞了出去,正砸在一个陌生老人的睑上。

  “你是谁?”

  “老李头。”老李头好脾气的将砸在脸上的帐本奉还。

  “不去守着你家大老爷,到这里来做什么?”玳青记得这似乎是那帮衙役中最老的一个。

  “大老爷是个好人哪!”

  “是不是好人关我什么事?”玳青不客气的回道。

  “我无儿无女,如果不是大老爷收留我,我一定活不了了。”老李头是打定主意要替他家大老爷做说客了。

  玳青只哼了一声,马上专注于另一本帐本。

  “大老爷是这河县的青天呀!谁敢欺负大老爷,我们可不答应…”老李头继续叨叨絮絮。

  这次玳青连哼都不哼了。

  “其实,你还是爱着大老爷的。”老李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胡说!”终于,玳青抬起眼睛,狠狠瞪他一眼。

  “我有证据…”他不慌不忙的道:“你的帐本拿反了。”

  玳青一低头,竟发现自己真的…

  老天,让她去死吧!

  她的脸马上涨得通红。

  “出去!”

  “出去就出去,”老李头临出去前,又回头说了句“听老人一句吧!难道你真要等到我这年纪,再原谅大老爷吗?时光不等人哪!”

  他的话在她心里起了波澜。

  可就算她还爱着他又怎样,难道他一句“对不起”就能把多年来的错一笔勾销?!

  如果她轻易原谅了他,那她多年来的坚持又有什么价值?!

  尖利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锋利的牙齿更是咬伤了下,可记忆中的伤痕更深更大!

  W

  “…葯…嗯葯…”东方珏在昏中,仍是不安宁的。

  “少爷,别担心,忠叔会救你的。”握着他冰冷的手,忠叔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他家少爷一直娇生惯养的,哪吃过这等苦头!

  惶急中,他完全忘记如今的东方珏,已不再是昔⽇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了。

  “大夫,您看他…”

  “他这⾝体恐怕要调养好一段时间纔能彻底恢复罗。”老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终于开口。

  “伤得很厉害吗?”忠叔担心的问道。

  “倒不是伤的问题,而是…”老大夫言又止。

  “那是什么?”莫非少爷有什么隐疾不成?忠叔大为紧张。

  “按说尊府也不像是会待仆役之地,可…”老大夫一脸的惑“不瞒您说啊,我也给弄糊涂,他这样子明明就是营养不济嘛。”

  原来如此,忠叔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炖些滋补的葯膳调养个把月,还有三餐要按时定量,千万不能像现在这样饿一餐一餐的。”老大夫嘱咐。

  难道这府里还有人待少爷,不让他吃吗?忠叔忍不住疑惑,然后纔明⽩,这些天少爷只顾着盯少夫人吃饭,把自己给忽略了,再加上之前穷困的境况,自然就是雪上加霜了。

  “我会记得的。”他盘算着待会儿就去叫厨娘准备,乘机把少爷与少夫人都好好补上一番。

  “这就好。”老大夫忍下住叹气“人是铁,饭是钢哪,把⾝子搞坏了,可没有第二个能赔给自己哦。”

  “受教了。”

  等老大夫开好葯方,忠叔正要把老大夫送出去,谁知却看见厨娘如火烧庇股的跑来。

  “出什么事了?”忠叔喝住她。

  “大、大事不、不好了呀!有、有、有人在、在厨房里下毒想、想毒死大家!”厨娘一叠声的嚷嚷。

  “有人中毒了吗?”这一惊非同小可。

  “幸、幸亏我发现得早。”胖胖的厨娘自豪的肥肥的肚子,大有邀功之意。

  “你怎会知道有人要下毒呢?”忠叔的眉皱得更紧了。

  他平生最讨厌有人喳喳呼呼,事情还没个影呢,就闹得人尽皆知的,这个厨娘正好就是这种人。

  “我看见了呗。”厨娘大感委屈“那么乌漆抹黑的一锅,不是毒葯又是什么?”

  她的嗓门本来就大,这回更是大得満院皆闻。东方珏的房里挤満了衙役,本是探病的,这回听得外面有人在谈下毒之事,当下都涌到了院子里。

  毕竟他们都是维护一方安宁的好衙役,这大人府上要出了投毒命案那还得了,别的不说,单就清⽔县的人就会笑到牙疼。

  当下一个个威风凛凛,大有将贼人一举拿下之意。

  “别怕,我们倒要看看有我们兄弟在场,哪个不要命的贼人胆敢来犯。”衙役甲慷慨昂的道。

  “对哦,对哦,大婶,你不必怕啦!”

  “有我⿇三在此,哪个歹人能逃过我的法眼?!”

  “…”众衙役群情愤。

  “是啊,现在要公差有公差,要大夫也有大夫,你就带我们去看看吧,也好找点线索。”忠叔思忖一下,作出决定。

  “好。”大伙一致答应。

  于是,一群人浩浩的往厨房行去。

  “就是这锅毒⽔!”纔一进厨房,厨娘就指着仍在灶上的一大锅黑⽔嚷道。

  在青天⽩⽇之下煮毒⽔,贼人未免也太过招摇了吧!大概只有那些活腻了的歹人,纔会做出这等笨蛋之事吧!

  每个人心头都浮起如此的念头。

  “差爷呀,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要是每天都来这么一下,我们这做奴才的还有什么人⾝保障呀…”厨娘叨念着。

  “不如让我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老大夫纔一闻那味,心里就有点数了。

  得到允许之后,他拿出银针试了试,想当然耳,这银针自然不会变⾊。然后又拿指头沾了点黑⽔,用⾆头,这下总算明⽩了。

  “府上可有人腿脚不便?”老大夫问道。

  “有啊!”忠叔想到了少夫人“不过是多年前的陈伤了。”

  “这葯汁有活⾎散淤的作用,虽不能治愈陈伤,却能缓解酸痛的症状。”老大夫指点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有人在此熬葯。”

  他的推论合情合理,而且连葯都尝过了,自然不会是什么毒葯了。

  于是,除了一睑悻悻之⾊的厨娘,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想到少爷刚纔那语焉不详的呢喃,忠叔已猜到是谁在厨房里熬葯,只差还弄不明⽩这葯熬了一半就搁在灶上的原因。

  “我也该走了,贵府派个人跟我去拿葯吧!”老大夫临走前又嘱咐“脚在浸泡这种葯汁时,越效果越好。”

  “多谢指教。”忠叔亲自送老大夫出门,出门前不忘指示厨娘“生火把葯熬热了。”

  这可是少爷对少夫人的心意呀,他一定要把这心意传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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