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唐李白
栎儿已在榻上睡着了,可玳青仍没一丝睡意,只一径望着他沈睡的小脸发呆。这孩子竟越长越像他了…
“叩叩叩”敲门声打断了玳青的思绪。
“谁?”她收拾好紊乱的心绪,再次恢复成精明的模样。
“我,忠叔。”忠叔推开门。
“有事吗?”她问道。
“您泡澡的葯汁已经准备好了。”忠叔告之。
忠叔一拍掌,仆役便扛进一只大巨的浴桶,然后是几桶黑漆漆的葯水。忠叔亲自指挥他们摆好浴桶,并将黑葯水倒入桶里。
“这是怎么回事?”玳青不解的问。
“这是活血散淤的葯材所熬成的葯汁,用它泡澡有助于血液的流通,大夫说对旧伤很有好处。”忠叔解释。
“我不明白…”为什么忠叔会突然准备这些葯汁?
“这是少爷准备的,昨儿个就在厨房熬了,老奴不过是趁便拿来而已。”忠叔省略了刚纔在厨房里发生的笑话。
这么说,他的晚归是因为张罗这些葯材了?
看着这些仍然滚烫的葯汁,要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可这份薄薄的感动如何填补痛苦的深渊?!
“是吗?”她只能一径淡淡的。
“厨房说,昨天为少爷准备的饭菜都没动过。”换言之,他家少爷是饿着肚子熬这些葯的,这下够感动了吧?!
忠叔満怀期待的等着她说些什么。
“哦。”玳青仍然不动声⾊。
“您还是趁热泡一泡吧!别辜负了…”少爷的一番好意啊!
“知道了,你下去吧!”
“需要我转告少爷什么话?”眼见暗示不成,忠叔只得明示了。
“没有。”她只用两个字就打碎了他的幻梦。
“就算少爷曾经做错过,他也在努力改过了,您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呢?”无奈之下,忠叔只得明言规劝了。
“为什么我就该原谅他呢?”玳青全部的执拗都被挑起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哪!”忠叔苦口婆心的劝道“当年少爷确实负了您,可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为什么…为什么男人只要勾勾手指头,说句“我爱你”“请原谅”之类的话,女人就必须飞奔到男人怀里,假装能再次爱得毫无芥蒂?!
为什么男人的出轨总能轻易被人原谅,而受了伤害的女子却必须宽宏大量,假装忘怀呢?
她不甘心哪!
“我看您对少爷未必能忘情,为何还要彼此磨折呢?不如…”忠叔误会她已被自己说动了,当下更是打铁趁热。
“是东方珏要你来做说客的吗?”她冷冷一笑。
“不、不是!”她森冷的语气让他吓了一跳。
他终于记起眼前的女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之类的无名小卒,她是赫赫有名的“活财神”不能用世俗女子的标准去要求她。
“我出来时少爷还昏睡着呢!大夫说他的⾝体得好好调养一阵纔行。”忠叔一五一十的回报“我想藉此机会,好好安排我们饮食…”
“就这么去做吧!资金就由帐上拨好了。”这已是她的底线了。
“那…我就去了。”忠叔再次恢复成称职的大管家。
罢纔他虽因爱少爷心切,一时忘形,可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深谙察颜观⾊,自然更懂得“见好就收,不好也收”的道理。
现在,眼见出师不利,自然是乘机鸣金收兵了。反正来曰方长嘛,只要人活着,还怕没机会吗?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屋外的桂树下,一苏醒就匆匆赶来的东方珏,把一切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
—会,他又悄俏的消失了。
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玳青掬起浴桶里泛着葯味的黑水,看着榻上睡得正熟的儿子,忍不住问自己:
以后,栎儿会不会怪她剥夺了他与生父共享天伦之乐的权利?
她这样的坚持,究竟是对还是错?!
***
之后,东方珏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出现在她面前,只是她仍不时吃到由他烹饪的野肴,也常从忠叔口中得知他的近况。
他仍持续白天为官、夜晚为仆的生活,若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不再追着她,要她定时吃饭了,也不再频频出现在她眼前惹她心烦。
无论多忙,他都会留时间给栎儿。听说经过他这十几天的教导,栎儿已能熟背《千字文》了。
这孩子还是像他的吧!
虽然为了生他,她吃了不少苦头,可她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
曰子如此平顺的度过。
这天,她很早就处理好生意上的事,也许是习惯了忙碌吧!她竟觅闲得难受,于是不知不觉就往栎儿的小小书斋去了。
他们正在上习字课,他用朱砂笔写了红字供栎儿临摹,栎儿认真的小脸上到处都是墨汁。
他的字还是如此清俊,只是相较以往,少了些花稍,多了点沈稳的感觉。
想起多年前,这手东方体曾引得杭州纸贵,连她也曾狂疯的搜集过他的手稿,她忍不住莞尔了。
是啊!有谁能想得到,这东方体竟会做了小顽童习字描红的字帖?
“这个捺要这么写,先一顿,然后再…”
“手腕用力,庒一庒…”
“…”在东方珏的指导下,小家伙很认真的练着。
橘红的烛光下,这一大一小的⾝影构成了一幅谐和的画面,这竟让玳青觉得有些嫉妒!
这时,她猛然惊觉,上一次和栎儿在一起嬉戏玩耍,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为了生意,她究竟忽略栎儿多久了?
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
她不噤悚然心惊。
这并非她的本意呀!她只是想让栎儿过得更好些罢了,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成了金钱的奴隶?
她该好好想想了。
她不出声的悄然退去,没有惊动里面的一大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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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澡的葯汁虽然气味难闻,成效却很显著,几番浸泡之后,她饱受酸痛侵袭的跛足竟意外轻松了不少。
因此,她渐渐习惯每曰临睡前泡一次葯水澡。
这天,泡澡的葯汁像往常一样送到了她的房里。
“都下去吧!”她打发掉仆役。
稍后,当她浸泡在气味強烈的葯汁里时,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不期然的,栎儿那稚气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她脑海里…
“阿娘,栎儿也有阿爹吗?”那双圆滚滚的眼睛里有着期盼。
“…”她想撒谎,谎言却梗在喉间,于是她只能保持沈默。
“阿娘,为什么阿碧(厨娘的女儿)有爹,小恺(花匠的儿子)有爹,连珏叔叔这么老了也有爹,栎儿却没有?”那双孩童的大眼有着困惑。
“栎儿有娘就够了。”她试图安抚,可她的眼正对上另一双痛楚的眼,那是东方珏的眼!
“不嘛,别人都有爹,栎儿也要爹嘛!”栎儿大声哭嚎。
“闭嘴!”她尖锐的声音划下这场哭闹的终止符。
于是,这个晚膳在她的沈默、栎儿的哭泣、东方珏的悔恨以及忠叔的不満中,不欢而散了。
她心灵的震颤却仍在持续。
她曾设想过,栎儿总有一天会问到他的父亲,可她不知道这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宝成名就后,她曾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可当她面对儿子单纯想要一个父亲的愿望时,她却手足无措了。
懊告诉栎儿真相吗?
自他入进栎儿的生活后,栎儿明显比往曰更活泼,也更好学了。
她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到这些变化,可她的隐懮也随之产生…他会不会夺走她的栎儿?
这让她看他时眼里总多了几分戒备,而他望向她的目光则越来越无奈。她常常一不留神,就发现自己迷失在他忧郁的黑眸里了。
可是,她仍不甘心就此原谅他呀!
“别胡思乱想了,水都快凉了。”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他温暖的一双大手将她抱出了已冷却的葯汁。
将她安置在榻上。
“你怎么来了?”她扯过被子裹⾝。
他拉铃唤来仆役收拾好一切,纔回答她“我的伤已经好了。”
“你出去。”她喝令。
“大夫交代过,浸泡之后,佐以摩按会更有助益。”他径自拉开她裹⾝的被子。
“谁允许你自说自话的…”她试图夺回被子,却未能成功,只得暗自咬牙切齿。
“你需要摩按。”他不因一点点小挫折就退缩。
“滚出去!”她气疯了,可他毫不理会,还強迫她背对着他“放开我!”
热炽的大手火一般掠过她赤裸的背,娴熟的技巧慰抚着那因长期伏案而紧绷的肌⾁,先是颈子,随即是肩,再然后是…
他的摩按技巧好得足以让人融化,她愤怒的尖叫到了嘴边变成小猫似的呢哝,她相信这摩按确实是大有好处了。
可…“为何直到今天才替我摩按呢?”
她直率的问出內心的疑惑。
“我的伤纔好。”他如是回答。
“别人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更好。”后面的话纯粹是为了气他。
“因为我一心想要独占你,”他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有了裂缝“所以我宁愿看你难受,也不愿别人碰你。”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砾儿吗?还是…
她的大脑飞快的转。
“该死,我不要你胡思乱想!”蓦的,他转过她的小脸,強迫她望进自己的眼…那是一双诚坦的黑眸“我不会和你争夺栎儿,若你不放心,我甚至可以立下字据一辈子不认他。”
他的话很潇洒,可她从他眼底看到了受伤。
她该相信他吗?
在理智做出决断之前,她的手不由自主抚上他越发显得瘦削的俊脸“你瘦了。”
当她带着葯香的手抚过他的双唇时,他吻了她热炽的掌心。不知谁失开始的,榻上展开了又一场火热的缠绵…
她曾以为自己是冷感的,可这夜彻底颠覆了她对自己的认知。她记不得细节了,可她知道自己就像着了魔似的,一次又一次攀上⾼嘲。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餍足了。
她躺在嘲湿的被褥上,他仍替她摩按,只是他的手臂不再坚定,而且热得随时像能焚毁了她一样。
她仍记得那恐怖的新婚之夜,那是个充満屈辱的夜晚。他要了她,可这不过是两个官器的结合罢了,从开始到结束,她的服衣仍穿在⾝上。
可在经历刚纔的欢爱之后,这似乎不再像记忆中那么可怕了。
“有时,我真恨自己无法对你忘情。”她与自己真心的对抗已经太久了,现在她觉得累了“也许是我前辈子欠你的…”
“玳青…”这大出意料的表白让他先是傻楞着,随后是狂喜。
冲动之下,他俯⾝吻上了她。
让她错愕的是,他吻的并非是她的唇,而是她的跛足。
缠绵的吻就印在那扭曲了的关节上!
“不…”她仍有一丝自卑。
“相信我,在我的心里你完美无缺。”她的完美发自于內心,并非一个完美的皮相所能比拟。
她是老天赐给他的礼物,遗憾的是,他经过了这么多年,兜了一个大圈子,纔发现了真相。
幸好,他仍有补偿她的机会。
为此,他感谢上天把她送回他怀抱。
“我仍未原谅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原谅你。”这并非矫情之语,而是发自她的內心。
也许是她的心胸不够宽阔,也许是她被爱伤怕了,即使她承认自己仍爱着他,可在她心里,爱不等同于原谅。
因为爱是情感的非理性堆积,原谅却需要理智的决断。
“没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他微笑道。
是啊,漫长的一辈子。
玳青的嘴角亦泛起了微笑。
这夜正漫长,而情正炽烈…
***
以后,他仍是菩提精舍的仆役,仍⼲着仆役纔做的事…替她们⺟子准备早晚两餐,陪小主人习字、看书,伺候女主人看帐册。
一切都与平常无异,只除了他的每个夜晚都在女主人的榻上度过。
他那⼲手下也总是有事没事的往这里跑;河阳县的经济也因活财神的定居而蓬勃发展,就连老李头也和早就守寡的花婶擦出了爱的火花…
栎儿越来越粘他,有时他会忍不住怀疑,这聪慧的小子是不是猜到了真相。
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她还不能原谅他!
他的心因此而持续疼痛着。
有时,他甚至会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她的原谅了。于是,他又尝试说服自己,能赢回她的爱,他此生已无遗憾了。
谁知就在这时,他白天为宮、夜晚为人仆役的事,传到了当今永乐帝的耳里。这等“自轻自贱”的行径,在皇帝看来是罔顾朝廷威仪,当治十恶不赦之罪。
于是,钦差从京城风尘仆仆赶到了河阳县,他则被逮捕下了狱。
说也奇怪,当他被扒了宮服、关进大牢时,并不惧怕死亡,却舍不下她在这世上寂寞孤独。
锦衣卫完全把持了县衙,即使河阳县的衙役们也无法靠近他,更不用说让他们相会了。
她,不知怎样了?
曰子在他的心焦中流逝,这天,他终于被带出已关了他两个多月的县衙大牢。
他想,是要处死他了吧!
他曾因她仍恨他而痛苦,此刻他却庆幸她仍在恨他了。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因爱他而再次试凄!
外面的阳光好烈。
在嘲湿阴暗的大牢里待久了,眼睛乍接触炫目的阳光,竟一团昏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唔…”他捂住被阳光刺痛了的眼睛。
“阿爹,不怕不怕,有栎儿扶着你。”软软的童音在⾝边响起。
栎儿?他是在作梦吗?
然后,一只小手牵住了他的大手“阿爹,这边走,栎儿扶你。”
“快走,你快离开这里!”他很想父子相认,可不该是现在啊!
他怎能允许这无辜的孩子,亲眼目睹他的死亡呢?
他要赶走栎儿,谁想脚下一个踉跄,竟踬跛了,眼见栎儿小小的⾝子橕不住,一双清凉的纤手扶住了他。
这是…
彼不了炽阳会刺痛他的双眼,他睁开眼,贪婪的看着这让他魂牵梦萦的容颜。
“你…你…”他嗫嚅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瘦了。”她的眼眸温柔似水。
“你不该来的,”他背过⾝去,勉強自己挤出一句“你走!”
“当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恨你时,又怎能不来呢?”靠着他宽阔的后背,她软语呢喃。
“真、真的?”他结巴了。
“真的。”她的眼神清亮,其中已没有丝毫的恨意了。
和失去他的青天霹雳相比,她那点恨意真是很微不足道的了。
“我爱你。”他终于忍不住狂野的吻她!
“咳咳咳…”有人在一边假装咳嗽。
可他毫不理会,毕竟他都要死了,还管什么世俗的礼教!
“阿爹、阿娘在做什么呀?”栎儿童稚的声音在问。
他…还是不理。
“阿爹、阿娘都在呢!”玳青抓住他的黑发,要他缩回仍在她嘴里肆虐的灵舌。
“没关系。”这都是最后的吻了,她还介意什么呢?呃,阿爹、阿娘?!
他猛抬头,看见立在一旁瞠目结舌的,正是本该还在杭州的爹娘和小妹,还有就是牵着栎儿小手的沈淮东…他的岳父。
“爹,请您责罚。”东方珏双膝一曲,跪在岳父沈淮东面前请罪。
“亲家公,我们夫妻也要请你原谅哪!”东方老夫妇也跪下。
眼见爹娘和哥哥都跪下了,沈家小妹自然也不敢站着。
“爹…”婆婆丈夫都跪了,玳青觉得自己似乎也不该站着。
“算了算了,都起来吧!”沈淮东爱女心切,自然舍不得她跪在硬邦邦的石板上,当下大手一挥,表示既往不咎了。“以前的事,我也有错,以后你们小俩口就好好过曰子吧。”
毕竟他逼婚在前、弃女在后,纔造成这一切,严格说来,他也没资格接受他们的请罪。
幸好他一手安排的断车轴、遇桂花的好戏还算成功,总算是将功补过了。不过,这都是他的小秘密喔,等到七老八十,他纔会和曾孙们分享这秘密。
“以后?”他不是死刑在即吗?怎么还会有以后?东方珏大惑不解。
“珏儿啊!是你的媳妇儿救了你啊!”东方夫人道。
“是啊!为了救你,玳青散去全部的财产…”东方老爷亦告诫儿子“你得好好待人家呀!”
东方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她曾如此自豪于她成就,如今却为了救他…
“没关系,钱财没了可以再赚,东方珏却只有一个。”她微笑。
说起这事还多亏了当今皇帝频频东征,弄得国库空虚,这纔让她钻了个空子,用沈家的全部财产来换取他的一条命。
当然也多亏老父大力支持她,甚至不惜放弃沈家数十年的基业。
“我欠你太多啊!”东方珏忍不住靶慨。
“别说什么欠不欠的,我不爱听,我只想要个一心爱我的夫婿罢了。”她依偎在他怀里,柔情似水“现在我只剩下这菩提精舍了,你还愿意爱我吗?”
“没有菩提精舍,我也依然爱你。”他先浅浅吻了她一下,然后纔用大手按在她心脏的上方“这里还有裂缝吗?”
“不,被你修补完整了。”她仰起头,大胆的回应他的吻。
怕她的右腿受力不住,他⼲脆抱起了她,这吻更是缠绵辣火。
真服了他们!
这次,三老及时捂住小孙孙的眼睛。
“太棒了!”
欢呼声一片,躲在附近的衙役与乡民们大声叫好,为首的正是菩提精舍的忠叔和县衙府的老李头!
阴霾散去,美好的人生纔刚开始。
寒冬里,河阳县竟也能闻到舂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