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人如花虽可宠,故人似⽟由来重。
花飘扬不自持,⽟心皎洁终不移。
…唐李⽩
秋雨似烟、似雾、似露,站久了也沾一头一⾝。
寒意透过了的⾐衫直渗透到四肢百骸里去,玳青忍不住颤抖了。
“外面冷,还是回屋里去吧!”一件长⾐披上了她的肩头,一个男的声音在她耳后道。
那是东方珏的声音!
他仍穿著仆役的制服,那件青衫正披在她的肩头。
她转⾝,没有说话,只伸出手去,手上有落花星星点点。
“你…”东方珏的心头掠过一丝影。
“你相信吗?昨夜是我第一次知晓原来男女之事竟可以是这样的。”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自嘲“还记得嫁给你的那个夜晚吗?我曾以为痛昏过去,是老天给我的眷顾。”
那夜,他厌恶的眼神将她的心灵烧了一个无法痊愈的大洞;而他毫不怜惜的占有,则扭曲了她对爱的认知。
她一直以为行房是⾎腥、野蛮与痛苦的,从不知道原来闺房之事也可以是温柔的、魂销的。
最最可笑的是,第二天她还在惶惶不安中,拟订了打昏她夫婿的计画,谁想事实竟是他本不屑回到她的榻上!
她淡然一笑“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吧?”
“我…”他无法为自己开脫。
那时,他视她为夺走他终⾝幸福的罪魁祸首,将満腔怨恨发怈在她⾝上;此时,她只是淡淡的陈述,不曾控诉,不曾哭泣,却让他深深体会到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混帐!
“后来,你夜夜流连花月楼,别人为我抱不平,我心里却着实庆幸,我觉得自己脫离了苦海。”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她却可以笑着说来“我想你一定在背后嘲笑我的愚蠢吧?”
“我…”他无言以对。
对文人来说,上酒楼院听曲,喝酒、昑诗是一种风雅的表示,可等他跳出了那个环境,回头再看,纔醒悟到:那些以狎来标榜的所谓风雅,不过是无聇的下流勾当而已!
“我…错了。”
“错也好对也罢,都不再是我的责任了。”玳青笑得云淡风轻。
“玳青…”他心里的不祥之感更重了。
“你走吧!”她淡淡的说。
曾经他有千般理由忽略她,而此刻她要做那个先离开之人!
“这件你亲手做的⾐裳,难道不正代表你仍爱着我吗?”东方珏整个被弄糊涂了。
“是啊!这件⾐裳…”纤手抚过那厚实的布面,她不由感慨。
严格说来,这还是她替他做的第一件⾐裳呢,只是纔做完,东方世家的家境也已转好,从此他就只穿丝绸的⾐衫了。
因此,这件布⾐就一直搁在她的⾐箱里,直到他休了她时,差错的让仆仗收进她带走的小包袱里。
“不,这只是一件⾐裳而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否认得彻底。
“我不相信!”他几乎嘶吼了。
“它真的毫无意义了。”她的声音轻柔,却比嘶吼更能震慑人的心魂。
毕竟啊,再执着的付出,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爱他太苦,太痛、太容易受伤,这次她终于学会多爱自己一点!
“没有…没有任何意义?”他失魂落魄的,恍惚中似乎听见自己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只是一场单纯的⾁体罢了,怎会有其他意义呢?”她神⾊镇定的说。
“只是一场…⾁体?”他还以为是⾁⾝与灵魂的共舞呢!
“是啊,对此你该比我更有经验吧?”
“我…”她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毕竟在他们的婚姻中,是他先背叛了婚姻的誓言,因此他无话可说。
可他爱她,他不想就此结束啊!
东方珏试图力挽狂澜,但她的眼里始终写着冷冷的拒绝。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别…别…别那么…忍残啊!”他哀鸣。
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脚下的大地似乎正缓缓裂开一个大口子,而他正被拖⼊其中。
“错了,你纔是忍残的那个,从来就是!”朦胧中,她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孕育梁儿的狂烈夜晚,他也如此忘情吶喊、冲刺、占有…
曾经她以为自己接近了天堂,可他却在烂醉中喊出别人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天堂崩塌了。
自此,她冷绝的心再没感到过温暖。
“我…”他再次语塞了。
“这些年有时我会想,也许我该感谢你,因为你开解了我的枷锁,否则…”她这傻女人必定还看不破、解不脫吧!
“不…”
可她坚定的眼眸在说“是”忽然间,东方珏无法面对这一切了,狂啸一声,转⾝冲出了菩提精舍。
他们之间的痴终于结束了,这次,她将他彻底赶出自己的生命。但是,当他在圆门那里踉跄着差点跌倒时,她无法忽略心头強烈的疼痛。
莫非?
也许?
难道…
不,这世上早已没了单纯的爱,她不能再傻傻的放⼊真心了!
那好不容易纔修补起来的心,承受不了又一次的背叛。
可那一再被她驱逐,却又一再来騒扰的空虚,好大好大…
她早已不再年轻了,那些稚嫰的梦幻、年少的执着早该在商场的历练中消磨殆尽了。
唉,还是守着一颗完整的心吧!
她硬起心肠,想转回房,谁知双脚却一再的踬跛。
生平第一次,她那颗聪明的脑袋弄不清,这究竟是因为跛⾜还是心有牵挂?
东方珏失魂落魄的走在河县的大街上。
这河县虽小,琐事却多,他这县老爷的曝光率也就颇多。何况他还穿著菩提精舍那⾝银亮的制服,这使得他在⾐着灰暗的云云众生中特别显眼。
只一会儿,凡河县的百姓,上至富户财主,下至贩夫走卒,都认出大老爷那张悉的脸。
“咦,那…那不是大老爷吗?”
“真的是大老爷耶!”
“…大老爷不是在升堂吗?为什么…”
“这⾐服不是…”
“…”小地方的人们本就少见多怪,遇见如此不寻常的一幕,自然更是议论纷纷了。
而这些议论全都进了东方珏的耳朵。
是啊,该是他升堂的时间了。
这五年来,无论刮风下雨,不论健康与否,他都不曾忘记⾝为⽗⺟官的责任,可现在他竟毫不在意了。
“只是一场单纯的⾁体罢了!”
她绝情的话语再次噬咬他的心,心似乎被扯得片片碎裂了。那种撕裂的痛苦让他无法思考!
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只是一场单纯的⾁体吗?
不,他不相信!
⾁无法带给他如许的欣,他确信在攀上情⾼峰的那一刻,他们曾触到彼此的灵魂!
她只是气他而已,对,一定是气他,纔故意这么说的。
这一刻,他只想跑回去守在她⾝边,不料背后一声马嘶,瞬间他整个人飞上半空。
究竟出…出什么事了?
他还没明⽩过来“砰”一声,尘土飞扬,他已翻滚着跌落在地。
硬坚的泥地撞得他七荤八素,眼前更是一片昏黑。
“大老爷!”有人歇斯底里的惊叫。
他纔睁开眼,却惊见一只大巨的马蹄当踏来!
他要死了吗?
早知道,他就该強迫她接受他的爱意,就像、就像昨夜他一次又一次惑她与他优游在情之海里一样。
好不甘心呀…
***
冷静了夜一之后,忠叔终于意识到,他得为自己的恣意妄为向少夫人请罪。
一大清早,他就离开住了一宿的客栈。
不过,节约一向是他持家的宗旨。既然到了县城里,自然该顺便采买些生活用品回去,也算是省些人力和时间了。
他步行来到河县最繁华的大街,正想采买杂货,却意外发现大街那头驰来一辆悉的马车。
他们终于来了!
他正开心事情有了转机,却惊见另一辆马车狂疯的驰过大街,制造了一连串的惊险后,终于一头撞向了…
那是少爷!
“少、少爷,小…小心啊!”忠叔惊叫示警。
可来不及了,东方珏的⾝体已被踢飞出去,正飞向菩提精舍的那辆马车。事出突然,马车无法避让,马腿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踏去。
天,这下不死,也去大半条命了!
忠叔整个人好像稀泥一样,瘫倒在大街上。
千万不要有事啊!这可是他们最好的大老爷!
人群更是屏息无声,每颗心都拎到了半空。
“驭…”就在马蹄将踏未踏之际,车夫拚全力改变马蹄落下的方向。
东方珏终于逃脫了命之懮,可马车也因此失了平衡,向一侧倾翻过去,正好撞上肇祸那辆马车。
马车行驶速度很快,这下撞得也很结实,坚固的车体摔出了裂,连车里的人和东西也掉了出来。
双方的车夫都忙着控制发狂的马匹,车里的人摔得七荤八素、哭爹喊娘,半晌弄不清情况;周围的人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东方珏意识到无论作为受害者,还是作为县太爷,他都有责任处理这件棘手的事。于是,他忍住疼痛,挣扎着爬起⾝。
“还不过来帮忙!”目光逮到人群中傻楞着的几个衙役,赶紧下令。
“是、是、是。”衙役们这纔如梦初醒,介⼊了这一团混中。
这一团混好不容易平息一些,东方珏纔舒了口气,却听见忠叔的呼天抢地…
“小、小少、少爷,你没事吧?”
“我…”已经没事了!
他正想回应他热情的拥抱,没想到…“忠叔?”
他明明就在忠叔眼前,为什么忠叔竟越过他,直直的走向…
东方珏这纔发现,其中一辆马车是菩提精舍的,车夫也穿著银亮的制服。而忠叔手中抱着的是一个纔四、五岁大的男孩。
忠叔唤这孩子为小少爷,这么说,他是玳青的儿子了!
玳青竟有了别人的孩子?!
他的心一阵菗搐,痛,好痛!
他想恨她的背叛,心里却一片雪亮,他纔是最没有资格说忠诚的那个!
“忠、忠叔…”他好想弥补,却不知如何纔能弥补她心灵的创伤。
“少爷,您没事吧?”忠叔关切的问。
“没事,我…”“很好”噎在他的喉咙里。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睁大、睁大,再睁大,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只搂着忠叔脖子的小手确实有六指头!
“这、这孩子…”
他右手小指的外侧如今只剩下一个⾚红⾊的伤疤,可多年前,那里确实长着一只歧指!
事实上,凡⾝体里留着东方世家⾎之人,右手必然有六指头,他祖⽗如此,他⽗亲如此,他在断指前亦如此。
可笑的是,他断指是为了证明对汤若荷的爱情,后来纔知道他的因情断指,在汤若荷眼里不过是炫耀的资本罢了。
若依此推论,那么这孩子,莫非是…
“莫非这孩子…”是他的骨⾁?!
“少爷猜得没错。”忠叔证实了他的猜测“您看,小少爷多像小时候的您呀!”
这些年来知情不报的內疚一直磨折着忠叔,现在真相终于大⽩,他的眼里也蒙上了动的泪雾。
“是啊,真像!”大手抚过小孩红扑扑的小脸蛋,一种陌生的⽗爱自东方珏心头泛起。
“少爷,您抱抱小少爷吧!”忠叔将孩子到他手里。
这回,他决定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脆就做主到底了。就算少夫人会怪他怈露了秘密,他也顾不得了。
他再也受不了他们互相磨折对方了!
东方珏没半点抱孩子的经验,抱起来笨手笨脚的。
可也许是⽗子天使然吧!这小孩竟不哭不闹,只眨着好奇的眼睛看他。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东方珏问。
“栎儿。”小男孩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含着圆滚滚的小指头,对他毫无戒心。
“栎儿…”东方珏感慨万千。
他真是个失职的⽗亲啊,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自己的骨⾎…
“大老爷!”几声耝吼,一队衙役杀气腾腾的冲了过来。
他们本是听了大老爷被马车撞的消息,急速赶来救援的,谁想竟见到大老爷认子的一幕,当下不由傻楞。
再看看大老爷⾝上穿的,虽然质地极好,可那特殊的银亮颜⾊分明是菩提精舍的仆役制服,这么说,传言是真的,大老爷真的…
⾝为朝廷命官,却做了商贾家的仆役,这是对朝廷颜面的大折辱呀!如果被皇帝老儿知道,那可是…
天哪!都毁了、尽毁了,谁来救救他们的好老爷?!
衙役们忍不住哀号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