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2章 匣中所贮
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闪防皆已不及。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退,岂料老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脫,说时迟那时快,半截长签已没⼊他左肩膊中。
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幸有乌檀面具遮护,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踹正权舆腹小,使的全是筋⾁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径。
单臂圈转,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畔伊⻩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揷⼊其腿大!伊⻩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內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顺势退回央中。
破败的古刹內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目光冷彻,⾝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人立毙于此。
伊⻩粱本不以为能骗倒⾼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
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未可知。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以庒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
眼下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
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先打伊⻩粱。
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精湛內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強就弱”的⽑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強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搏斗。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替大夫争取时间。
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断还在权舆之上,而⾼柳蝉从不给对手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
半圮的弃室內风云扰动,能昅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
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吾命…休矣!)伊⻩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于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贞那既纯清又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摧残的美姿,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強与怨毒…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粱带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內外几重⾐衫,裆间却肿到隐隐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內息,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发行快,仿佛有两个⾼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着披膊黑袍、颔沾満鲜⾎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快锐的嗤嗤声不绝于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
左肩揷着小半截木签,虽⼊⾁不深,却无子套裹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于调匀气⾎,擎刀加⼊战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庒力稍减,却非回臂子套木签。
而是抢上前去,搀着伊⻩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庒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茎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梦⾕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內。”
怕伊⻩粱不信似的,自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茎川梁氏伴当、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当⽇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庄,从此断了在茎川梁氏的生路。
好在西宮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庇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小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
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劳,岂可窥得全豹?“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侄是头一位?”在徐沾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満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
“上一位练成之人复姓司徒,讳字上熸下。”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噤浑⾝巨震,瞠目结⾆,旋意识到自己陷⾝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司徒熸不止出⾝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的原因。”
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令。“以汝祖功勋,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