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4章 继续翻书
姥姥并未上心,目光落于桌上摊开的纸页,暗示他以何者为重。耿照收摄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手札。
去除七八糟的别字,这段看似浅⽩,意思却⾜以颠覆当今东洲武学的础石。耿照突然明⽩,初见时姥姥问他“何谓內功”的用意。
但凡玄门功法,无不是教人“法天顺自然”调和五脏六腑、打通奇经八脉,在体內造就一个具体而微的合六之境,以模拟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敌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独孤弋却断然指出:这一处小天地再怎么浑似天生,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寰宇合六。因此,姥姥才以“神解”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
而是直接引寰宇合六的力量为己用,想着风,便轻如鸿⽑。想着云,便变幻莫测…但这如何可能?关于这点独孤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用他那骇人听闻的文笔别字再多描述一些,如施展起来是什么模样、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让耿照得以从中稍事揣摩。
他烦躁地翻动纸页,没有…这里也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直到映⼊眼帘的三个字令他硬生生停手,双目为之一亮。…韩破凡。摧破无双、世之锋镝的“虎帅”韩破凡!惯以攻击粉碎一切,连妖魔般的异族大军也莫敢直撄的东洲第一名将!
耿照记得太祖武皇帝与韩破凡之间,曾有过人所未见、灿烂非凡的一战。在灞上秘密进行的那场比武决定了天下归属,仅以一招落败的虎帅率领西军向独孤弋投降,结束了东洲大地多年来的苦难兵锋。
这场空前绝后的决斗,必定在独孤弋的人生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三页的篇幅讲述韩破凡,多半是翻来覆去地痛骂韩破凡如何欺骗了他,把皇帝这烂摊子“砰!”一声扔地上,自己却装死跑去海外逍遥,从此过着冒险刺的快活人生…
看到这里,耿照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假使办得到的话。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死后,苍生将遭受莫可名状的恐怖大劫么?
你千里迢迢,亲自送到东海来的,怎能是这般莫名其妙、全无用处的物事?耿照几乎将整束纸片翻烂,连用字的习惯都快被太祖污染,开始不自觉地“万告”、“可借”起来。
然而休说残拳,连一丁点能拿出手来的东西也无,徒然浪费时间罢了。“…去找韩破凡。”纸上写着。
“他打输我,其实也不算输。我会的,他能懂,他还很会打仗。他答应我会回来,万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儿出海。”
其后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叙述。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韩破凡”几字里,读出了太祖武皇帝的焦虑。
他并非有意东拉西扯,比起留下讯息,他毋宁更擅于面对強敌、喋⾎厮杀,然而由于一连串的错差,眼下竟是时不我与。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怎生记录,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训练,就连早早即为苍生储材的异人,也没想过有朝一⽇需要阿旮做这样的事。因此他无能为力。即使⾝负绝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写下这七八糟的纸束时,心中想必是満満的绝望罢?我们错得离谱,现下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找韩破凡”…去找那个聪明绝顶、能说会写的教书先生,告诉他我们错了,浩劫其实并未过去,而是还未到来。此际盖世神功无益于苍生,须将它们流传下去,像我师⽗那样,为⽇后一战预作准备!
耿照忽然抬头,望向胡上翻阅书册的华服老妇。“所以,你们后来去生沫港找了韩破凡,是不是?”
这推论一点也不难。蚳姥姥从未解破过手札之秘,天罗香按说并未得益于太祖遗惠,然而⽟面蟏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门历来的框条,攀至前人难企的巅峰,用的还是外来的武功,只能认为是从手札里得了好处。
思前想后,必与生沫港的线索有关。蚳狩云倒没怎么露出吃惊的模样,信手翻着平放在胡上的薄册,似读得津津有味。偶一抬眸,才淡淡接口。
“没人能找着韩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没有回来过。庾氏在生沫港一带算是颇具规模的舶行,东家名唤庾长青,是当地有名望的仕绅,柜上伙计还记得有位随船出海的韩相公,一⾝青布棉袍、黑履⽩袜,用⽩镴长杆挑着两箧书,学问很大,为人却谦冲和悦,教小娃儿识字特别有耐心…”
见耿照瞠目结⾆,不噤抿嘴微笑,拂了拂裙膝。“跟想像中天下无敌的“虎帅”兜不起来,是不是?若非独孤弋同我说过他的模样,谁也跟不了这条线索。
“韩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唐国、朝云国等,后来抵达南海的大岛苏泥渤鲁青,已是东洲通商航路的极限,这就花了两年余。
再往西的伊沙陀罗国虽不是无人到过,航程却是既遥远又危险,除非绝了归乡的念头,打算埋骨异域,否则没有⽔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苏泥渤鲁青就花了两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罗的航程与之相若,这一来一回,十年光便这么耗费在大洋上。
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手登船、舶行出海,图的也就是活口养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无意义了。但韩破凡并没有回来。“庾氏那艘海舶的伙长(船长)听说韩破凡打算继续西行,便问他:“相公有亲人在伊沙陀罗或韦罗犍羝么?”
大抵在这些个老船头心目中,愿意不辞艰难,冒着被恶⽔呑噬的风险也要继续航行的,只能是万里寻亲啦。
“岂料这位韩相公却笑答:“既来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风土,看与东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罗,我也还要再往西走,若能这样一路航行到世界的尽头,那就太好啦。”
“伙长心想这人不仅学问大,本领更是⾼強,原以为只是读死书的腐儒,担心他捱不过远洋苛厉,拖累一船人,岂料途中却屡蒙他出手解危。
且学习泅泳舟事之快之能,胜过他这辈子所识的⽔手,更别提各国土话,光在港口停留数⽇,便能朗朗上口,出⼊市井几无阻碍。明⽩遇上了异人,当下不再劝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别。”
韩破凡写了家书,连同途中获得的宝物,讬伙长携回东洲,与西山韩阀当主韩嵩,信中说天下既已无事,他便放怀西游,冒险以终。
“这样…能算是抛弃子么?”耿照听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壮游,虽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乡的家人,读到书信,心中该是五味杂陈罢,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一面啦。”姥姥淡淡一笑。
“韩嵩不是他儿子。”“嗄?”耿照一怔。“我听人说虎帅薨殁,其子韩嵩袭爵…”“可韩破凡没死呀。你这“听说”头一句便是假,其后说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韩阀早在前朝时,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长房早已没落,此事人尽皆知,后来⽩⽟京毁于异族,天下大,当此之际,没落的长房却出了一名惊才绝的韩破凡,挽狂澜于既倒,取回了长房旁落之权。
“不过按独孤弋的说法,此人并不恋栈功名爵禄,情淡泊,逢一肩挑、事了拂⾐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东洲时他都在统兵打仗,未曾娶,自也不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韩嵩…”“算起来是他的族弟罢?”蚳狩云又信手垂眸,继续翻书,显对其后的话题失去了趣兴。
“应是韩阀各系商议后,推出派来袭爵的合适人选,当作换他诈死隐遁的条件。”耿照并不知道,数百年来与西北外族杂居通婚的西山韩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风剽悍的牧马民族同化,⾝子里流淌的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