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题记
我将看着你
从鲜⾎中捧起焦土
我将看着你
一场崩坏后的喜
你仰望
那地宮中跪倒的月光
带走你旑旎的凄伤
谁将当你是悲哭的孩子
夺走你的旌旗,你的玩具
你蜷缩在世界的尽头
苍⽩的王子
微风是你的哭泣
你死去
死亡便不再来临
没有神明让你相信
永恒的都城
只在
天之彼岸
1、
朝,是神明对万物的眷恋,是天地初辟时就有的目光,所以才那么温暖,那么纯粹。
当朝的目光浴沐万物时,世界静静醒来。
那时,便是新的一天。
青⾊的图瓦小城,浴沐在青⾊的晨曦中。
小城整洁、宁静,由大青石砌成,数丈⾼的城墙下,是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屋顶上晾晒着刚刚收获的青稞,一捆捆⾼⾼堆起,宁静而満⾜地炫耀着丰裕的年景。
青石街道纵横布,将整个小城划为棋盘模样。酒旗、招幌在晨曦中轻轻抒展,只待第一缕光的召唤,就会从睡梦中苏醒。于是,那些宁静的街道就将化为一条条青⾊的脉搏,为这宁静而富裕的小城注⼊跃动的⾎。
这是蒙蔵境处的边陲小城,位于山坳深处,隶属图瓦部落控制,远离诸大国侵扰,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最适宜避于红尘。近十年来,这座默默无闻之城却因出产一种优质的毡毯而名声大震,行人商旅往来不休。随着贸易繁荣,小城更加繁荣美丽,图瓦人的生活也更加富庶丰⾜。
寂静的城市中,一声“吱”的轻响传来,宛如晨风拂过大地。
一扇扇石屋的木门被推开,图瓦人走出了房门。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着盛装,口中默默讼念着长生天的名字,怀中还抱着一捆捆纺织精良的毡毯。这些毡毯用附近出产的一种特殊的泥土染过,呈现出喜气洋洋的红⾊来。
他们略显疲惫的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昨⽇,他们家家户户都忙碌到深夜,挑选出家中最好的毡毯,悉心包裹,只等着天一亮,就奉献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王城正中的街道上。
今天,是图瓦城储君即位的大⽇子。
储君铁勒王子宽厚爱民,无大志,愿意跟他们终老在这片小小的桃源之地。他们很喜这样的君主,也相信他们平静的生活就像绵延的青⾊山脉一样,永远望不到尽头。
男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女人们带着夸耀的口气,和邻居比较着毡毯技术的优劣。他们都为能装点储君的荣耀而由衷地⾼兴。
半个时辰后,大道上便铺満了猩红的毡毯。満眼青⾊的衬托下,红⾊的毡毯就宛如一道绯红的⾎痕,静静流过青苍的大地。
然后,图瓦人安静下来,翘首等待盛典的开始。
呜呜的号角声自王城深处响起,划破苍穹。
人群聚集在街道两边,屏气凝神,虔诚地注视着仪仗队伍的到来。
踢踏轻响,一匹洁⽩的骏马踏着红毡,徐徐走过青石大道。
⽩马上,年轻的铁勒王子带着温煦的微笑,向众人挥手,在仪仗队的簇拥下,缓缓走向城最中间的⾼台。
那是早在多⽇前就搭建好的,祭祀长生天的祭台。
人们终于呼起来,他们完全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祭台旁,牛羊已经绑好,⼲燥的柴火搭成堆,只待王子祭祀完毕,他们就会烹羊宰牛,狂上一整天。
铁勒王子显然也很満意臣民们对他的爱戴,在众人的呼中,他翻⾝下马,一步步走上祭台。
祭台上空无一物,图瓦人祭祀天地,并不用⾎牲,用的是自己的虔诚。
王子在祭台上深深跪拜。
他的⾝体紧贴在大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宣示自己的虔诚。他一次次轻吻着青苍的泥土,为长生天庇佑他的一切而感涕零。
所有的人都响应着王子,他们深深跪拜,用和王子一样的虔诚,宣示着自己的卑微与虔诚。
终于,铁勒王子微笑着站起⾝,抬头遥望被朝染红的云霞。
天尽头,无边曙⾊青苍而灿烂,透出温暖的⾊泽。
从今天起,他就是这座小城的主人。他将带领着图瓦族人,在长生天的庇护下,过着悠闲富⾜的生活。⽇出而作,⽇落而息,用长生天赐与的神圣泥土,将毡毯染出云霞般的颜⾊。这些毡毯将换来蒙古的马⽪、牛羊;汉地茶叶、丝绸;也换来民人的财富和幸福。
千秋万代,永远如此。
突然,一阵蚀骨的剧痛传来!
一瓣苍⽩的雪花,从杳不可知的空中飘落,坠落到了他的眸子中。
那雪花是如此⽩,并不是莹洁清凉的⽩,而是空洞、虚无的⽩。
像雪,更像诸天劫灭后的灰烬。
奇寒彻骨,从眼底蔓延到全⾝。他忍不住重新跪了下去,紧紧捂住了双眼。
所有人的笑容,却在这一刻戞然凝结。
远远的城门处,一抹⽩⾊的影子在虚空中浮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在这抹影子上,无法挪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越走越近。笑容凝结在他们脸上。
诸天寂静。
⽩⾊是那么显眼,仿佛天地间的尘埃都无法沾染。无论什么样的污秽,只要靠近它,就会立即变成与它一样的苍⽩。
一个飘渺如烟尘的人影,踏着遍地晨曦,踏着猩红的毡毯,一步步向祭坛走来。
他⾝上宽大的⽩⾊斗篷在风中飞扬,仿佛无数条舞动的⽩蛇,在他⾝上绕厮磨,将他纤长的⾝体紧紧围裹起来,只露出斗篷下同样苍⽩的面具。
妖异、孱弱,却又⾼华、圣洁,就像是偶然脫离了轮回的⽩⾊幽灵,游走在黑夜与黎明的边缘。
每踏出一步,他的⾝体都在轻微地颤栗,仿佛不胜这晨曦的清寒,一双纤瘦见骨的手,也为⽩⾊丝袖绕,轻轻抚在前。
他⾝后,是十七八个一行人,都跟他一样的装束,被苍⽩紧紧围裹。他们静默地跟随在他⾝后,抬着一只大巨的轿子。
轿子,一样苍⽩如雪。
重重帷幕后,透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祭台边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怔怔望向轿中的人影。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眼前都只是一片透不开的⽩⾊雾。
荒凉、寂寞。一如死亡本⾝,让人永远无法看透。
惊愕和恐惧瞬间将他们笼罩,宁静的小城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雾弥散,为首的⽩⾐人退了两步,对轿子谦恭一礼,缓缓抬手,苍⽩的手指在雾中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苍⽩的帷幕仿佛受到他的召唤,轻轻撩起,透出轿中人一线侧容来。
那是世人无法想像的⾼华。
就仿佛西天诸神,在这一瞬间,具现在帷幕后。世间一切,都将最珍贵而圣洁的一部分供奉、荟萃起来,才如他一般完美、动人。
他全⾝也被苍⽩萦绕,但在他⾝上,一切的苍⽩都只是装饰,丝毫不能遮蔽他绝美的容颜。
那是巍峨的大青山,在黎明前露出它媚柔的一面;是初秋的弦月,在雾中呈现了一丝妖娆。
图瓦人在这一瞬间,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是无法想象的美,他们从未想过,竟有人能够承载、具现如此之美。
那只会是属于长生天的,不会在凡人⾝上出现才对。
那一瞬间,他们忘记了那片⽩⾊的诡异,恨不得蜂拥上前,多看一眼,铭记下那容颜是如何的动人。
突然,一片苍⽩的雪花飘过。
天地间一切颜⾊都仿佛被剥离,化为最纯净的惨⽩。
落雪纷扬,轻轻坠⼊图瓦人的眼眸。
刺骨的痛楚与森寒袭来,他们噤不住纷纷跪了下去,颤抖着捂住双眼,发出痛苦的呻昑。
众人哀昑声中,雪花无声坠落,将⽩轿和众人隔绝开。
漫空苍⽩化为卷涌的云雾,笼罩了整个小城,仿佛在提醒所有人,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对至⾼天的亵渎,是他们的虔诚中最大的污秽。
那是不该属于他们的美丽,连再看一眼都是如此僭越。
图瓦人一起低下头,直到眼底的痛楚渐渐消散,依旧不敢起⾝。他们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他们仍无比清晰地记着曾见识到一份无上的美丽,但在低头的瞬间,却已遗忘。
他们完全不记得见到了什么。只有震撼留下,在他们心底回着,渐变为敬畏。
这,或许是长生天的降临吧。
他们默默跪拜着,低头,等待着苍⽩的一行人,踏着他们铺好的猩⾎毡毯,缓缓走向巍峨的祭台。
一行人无声无息,走过铁勒王子⾝侧,将⽩轿轻轻放在祭台的正央中。
静立在弥散的⽩雾中,久久无语。仿佛亘古以来,他们就是这座神圣祭台的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勒王子终于定了定神,艰难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问话在出口的瞬间,猝然扼住。
因为他赫然发现,组成那座⽩⾊的轿子的,不是木,不是石,而是蛇。
⽩⾊的毒蛇。
就在他的话出口的瞬间,一声破碎的脆响传来,万千毒蛇蜿蜒爬动,轿子顷刻解体,却又瞬间组成了一只⽩⾊的王座,将那苍⽩如⽟的人影托了起来。
他巍然端坐在祭台的正央中,黎明的曙光正照在他脸上,明如美⽟的肌肤映出弦月一般的光辉。
那一刻,昼夜替的轨迹突然错,一轮明月掩盖了万道正要破空而出晨曦,升起在青⾊的小城之中。
一如诸神之赞叹。
那么威严,那么慈柔。
没有任何美丽,能与他相比,他出现的时候,天地一齐静默。当他的光开始照耀时,他便是世间唯一的存在。其余芸芸众生、天地万物,都变得渺小无比,只可跪拜。
苍⽩的毒蛇环绕在他⾝侧,他就是被这些渴饥之魔环绕的一束光,在将要劫灭的一刹那,绽放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铁勒王子的心猛然抖起来,他看着苍⽩的王座,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声音中充満苦涩与绝望:“他…他是谁?”
为首⽩⾐人没有看他,只缓缓向王座中的人抚一躬,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宛如落雪,刺得人心中一痛:
“他,是天地间唯一的神。”
⽩⾐人轻轻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轻轻吐出两个如山岳般沉重的字:
“梵天。”
铁勒王子⾝子忍不住猛地一颤。
⽩⾐人掩蔵在面具下的目光,穿透了⽩雾的阻隔,烙在所有人的灵魂之上,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你们必须放弃对琊神的敬仰,只能信奉他。”
“信奉他?”铁勒王子骇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人深深看着他,怀着悲悯,也怀着残刻的讥诮:
“烧毁一切琊神的祭祀,杀掉所有琊神的信奉者,方可得到梵天之宽恕。”
铁勒王子脸⾊瞬间苍⽩。
烧毁长生天的偶像、祭台、经书?
杀掉他们的僧侣、祭司…以及所有不肯改变信仰的子民?
这是多么狂疯!
铁勒王子握紧了双拳,几乎无法遏制自己的怒意,他忍不住要下令所有臣民,将这些侵扰了他们庆典、亵渎了他们神明的恶魔赶出这座城市。
只是,那苍⽩的目光冰冷如雪,将铁勒王子的愤怒渐渐冷却,化为深深的惶恐。
他心底深处,竟莫名升起一种几乎要跪拜的恐惧。
然而,他不能。
⾝后就是臣民们无助的目光,而这是他登基的第一天。他许诺给他们没有惊扰的生活,便无法退缩。他咬着牙,心底一次次默念长生天的名字,试图从中汲取力量与勇气。
终于,他挤出一阵⼲涩的笑声:“你让我们放弃敬仰伟大的长生天?”
他紧紧咬牙,决然道:“不可能!”
⽩⾐人透过美⽟雕成的面具,凝望着他。
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心房一阵没来由地剧烈颤动,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孱弱的蚂蚁,暴露在蝰蛇的注视下。他甚至能够看到,一阵烈猛的暴风,即将横扫整个小城,带来鲜⾎与毁灭之痛。
⽩⾐人突然微笑,轻轻地吐出了一串字语。
“你们,将用鲜⾎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然后,他轻轻撩起⽩⾊斗篷,向蛇座中的人影跪了下去,姿态优雅而谦恭。
他的一行人,全都跪拜下去,围绕着那光辉而圣洁的人影,组成一只大巨的眸子的形象。
蛇座中的人影,便是眸子的瞳仁。
群蛇一齐无声嘶啸,向着苍天用力昂头。它们的双眸全都空洞无物,如黑暗的地狱之光,笼罩着图瓦城。
只因它们不虔之罪孽,它们将只有一双眸子,因神明而视。
图瓦城,立时陷⼊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一只大巨的眸子,向着苍天,诉说他们对千万年前所犯罪孽的忏悔。
几个苍老的人影匆匆冲上台来,向着铁勒王子一阵耳语。
铁勒王子的脸⾊猝然改变。
面如死灰。
他的生命,仿佛在这一瞬间完全⼲涸,他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凑近那个苍⽩的纤弱之体,跪地问道:
“您就是蒙古的国师、执掌八⽩室的伟大祭司、重劫大人么?”
祭台之上,他的话语刚落,便陷⼊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那只大巨的眼眸,也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面容更加惊恐。
“请您到王宮去安坐,无论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必将遵从。”
亦没有任何回答。
铁勒王子的目光再抬起的时候,已充満了绝望。
他沉思片刻,悄悄退下来,跟周围几位最苍老的大臣轻声商量了片刻。那些大臣匆忙地退了下去。
不时,兵丁们纷纷赶了过来,络绎不绝地运输着各样珍宝,罗列在祭台之旁。那是图瓦城所有的积蓄,将祭台几乎填満。
铁勒王子慢慢地走上台来,跪在眼眸一边。
他的⾝前摆着两样东西。
王冠,图瓦部落的版图。
国师降临,亵渎之罪,他愿意一人承受,他只希望不要牵连到他的族人。
大巨的眼眸一动不动,仰望着苍穹。
眼眸正中,王座深处,那个宛如明月般的人,脸上尽是悲悯。
他看着世人,有着万般关怀。
时间静静地过去,⽇之光芒,渐渐陨落,图瓦城沦⼊了苍茫的夜⾊。
铁勒王子已被抬了下去,他经不住长跪和恐惧的磨折,已昏了过去。
组成大巨之苍⽩眼眸的人,却仍然一动不动,浸沐在黑夜之中。
一齐仰望着天空。
他们没有眸子,只能用对神明的虔诚,才能获得明视。为此,他们的虔诚是如此坚定,不惜化⾝恶魔。
夜,静静地过去,静谧的宛如图瓦城中过去的一千个岁月一样。
次⽇。
黎明,再度降临,却带着鲜⾎与焦土的颜⾊,
图瓦城的居民们,匍匐在自家的门口,默念着对长生天的虔诚。
他们忽然全都惊恐起来,因为祭台之上,那只大巨的眼眸已解散。所有苍⽩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静默地望向北方。
苍⽩之蛇座上,那个明月般的人影,手缓缓抬起,指向,北方。
他们忍不住向北方望去。
咚。
一阵沉闷的战鼓响起,北方的地平线,被撕裂。
那是一柄锋利的刀,将苍青⾊的天与混⻩⾊的地割开,天地间,只剩下初生般的阵痛。
无数旌旗,着曙⾊中凝⾎一般的⽇光,猎猎展开。
起初是混茫的一线,接着,便具现成一片动耸的海洋,密密⿇⿇地向图瓦城淹没过来。
咚!
战鼓宛如低沉的吼啸,穿贯数丈⾼的城墙。
青石垒就的城墙,在这一刻,脆弱如纸。
万千马蹄声重浊地踏在黎明粘的大地上,大地是每个软弱无力者的心,被践踏、撕裂。
战马寂静无声,马上的骑士全⾝都被坚实的铠甲覆満,看不到一丝表情。
他们的手,紧紧握着一支支尖锐的锋芒。
那锋芒映着冻⾎一般的⽇光,战马前行,就如流动的⾎。
咚!
战鼓催着大地上一切肃杀,咆哮,呜咽。
蜂拥而至的甲兵如漆黑的夜⾊,从地平线的裂口处奔涌而出,瞬间漫过青苍⾊的草原,向图瓦城头庒了下来。
这一刻,图瓦城再也没有黎明。
惊恐,瞬间笼罩了整个图瓦城。
所有人都瑟缩在一起,恐慌地看着那铁与⾎组成的阵云,向城头慢慢迫来。
战火将撕碎他们的家园与⾎⾁,他们却无力抵抗,只有一遍遍乞求着长生天的保佑。
阵云,在接近城墙的瞬间,戛然停止。
大地上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慢慢地,兵阵如墨⾊海浪涌动,向两旁分开一线距离,一匹⾚⾊的汗⾎良驹缓缓走出。
马背上,一人甲胄煌然,正执鞭南指。
漫空阵云中,他満头棕⾊散发逆空飞扬,战甲在阵云下发出夺目的光芒,衬着他威武伟岸的⾝姿,愈发庄严如神。
三军将士齐齐注目,目光中満是敬畏与遵从,仿佛在此人的带领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化⾝为传说中的不败战神,服征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便是雄霸北方草原的蒙古可汗,俺达[注释1]。
他是⻩金氏族的王裔,浩瀚草原的王者,旗下旌麾数十万,铁骑无数,昑鞭指处,瞬间便⾜以摧城拔寨,屠城灭国。
万众仰望中,俺达汗缓缓策马,走向图瓦城头。
他手中托着一只大巨的卷轴,卷轴通体毫无装饰,只是漆黑。
黑如永夜。
那是比魔鬼的双眸还要浓密的颜⾊,哪怕梦魇中最沉浊的夜晚,也不会黑得如此纯粹。仿佛传说中宇宙尽头的渊薮,任何光芒都不能照⼊;又仿佛死亡的冥河,一旦沉沦其中,便永不会醒来。
青⾊的城门下,俺达汗策马转⾝,无比虔诚地托着那只卷轴,⾼⾼举起。
他一手握住轴心,一手扯着轴尾,猛然一拉。
一张大巨的漆黑之旗,立即逆风扬起,在图瓦城前飞舞。
战鼓声轰隆隆地响起,杀戮便在这一刻展开。
战马,旌旗,锋芒,铠甲,奔涌成燃烧一般的烈火,滚涌进图瓦城中。
惨号,悲呼,呻昑,狂喊,也在一瞬间震响整个大地。
夹杂着长刀切进⾎⾁里的碎响,骨骼撞进石墙的闷响,马蹄踏裂大地的裂响,以及咽喉被生生扼断的脆响。
这是一场狂疯的舞蹈,按着最精妙的编排惨烈拧动着,战鼓是唯一的节奏。
烈火,在杀戮开始的一瞬间燃起,迅速呑没了整座城池。它所拥有的宁谧,富饶,全都化为火焰丰富的养分,侵呑着每一个被划定了命运的人。
狂疯的舞蹈,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戛然而止。
兵将们⼲净利落地收起刀剑,齐刷刷地从城中退出,依旧在地平线上组成整齐的方阵。除了⾝上的鲜⾎,他们没有丝毫改变。
图瓦城,却已变成一座空城。
唯一剩余的,只有颓败的房屋,烽烟,以及残缺的尸体。
战火烧到了尽头,剩下袅袅颤动的烟,満城焦土,连尸体都已烧残。
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盖了一般,只剩下漆黑的颜⾊。
以及刺鼻的⾎腥。
漆黑之旗逆风飞扬,満空阵云中,俺达汗轻轻挥鞭。
一步,一步,马蹄踏过満地污⾎、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央中,那座⾼大的祭台,却没受到战火丝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神明”在祭台端顶长⾝而立,⽩⾐如雪,清明如月。
任⾝后的世界灰飞烟灭,唯有这⾝洁⽩依旧那么夺目,不受任何污秽的侵蚀。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俺达汗。
如果他是神,那么,向他走来的,就是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诗中记载的那样,王者以神明为信仰,神明赐予王者以祝福。而后,他们将一起统御整个凡尘,绝没人能抗衡。
俺达汗在祭台前勒住缰绳,向神明躬⾝致意,而后翻⾝下马,第一次,踏⾜在图瓦城的土地上。
他脚下,是图瓦人精心编织的毡毯,此刻已被鲜⾎与焦黑沾污,仿佛一道污浊的⾎河,悲伤地流过満目疮痍的城市。
俺达汗⾼大的⾝形便伫立在这道⾎河中,棕⾊散发临风狂舞,显出宛如神魔般的伟岸。他手中捧起大巨的黑⾊战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铁勒王子,瑟缩跪倒在他们两者之间,已经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
俺达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帜,托在他双手之间,宛如恶魔死寂的羽翼,瞬间笼罩在铁勒王子栗栗发抖的⾝躯上。
“你,将用鲜⾎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铁勒王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清凉。他的头颅脫离了⾝体,飞到半空中,滚落在战火凌的焦土上。
俺达汗俯⾝,用那面黑⾊的旌旗,将头颅连同烧秽了的泥土一齐包了起来,⾼举过头顶,向祭台走去。
热⾎,温暖了飞扬的灰烬,沿着他的手臂点滴坠下,溅落在他刚毅、英武、如刀斧镂刻的脸上。
他昂头,一直走到苍⽩之神明面前。
单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颤悠悠地打开,奉献于“神明”之前。
“我,⻩金氏族之俺达汗,将用鲜⾎与秽土敬奉梵天大神。”
“战神之族的亡灵旗,必将飘扬于天之尽头!”
“神明”淡淡笑了。
⽇光穿透飘扬的烽烟,垂照在他脸上,依旧是那么⾼洁清远,世间无尽的污秽,都无法予他半点沾染。
他笑的时候,诸神随之一齐叹息。他仿佛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发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光。
虽遍地苦难,他无比悲悯。
他伸出手,苍⽩的手指抚上那面漆黑的旗帜。这面旗帜便是用黑⾊马鬃编织的亡灵之旗,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旗帜上用极细的⽩⾊马尾⽑编织成世界地图的形状。
他握住鲜⾎、焦土与世界,淡淡道:
“我,祝福你。”
他,不再是那个叫杨逸之的男子,他是神,必将指引着蒙古之王,用功勋覆盖整个大地。
他不是杨逸之。
2
卓王孙站在⽩马寺前。
清风吹起他微敞的⾐襟。他的目光,淡淡望向远处。
那里,有黎明,有⻩昏,有深沉的月⾊,也有清明的⽇光。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望月升月落,曙⾊渐渐取代昏⻩的一切,垂照在他⾝上。
直到一袭青⾐,淡淡笼了些晨露。
他的⾝形一动不动,只是,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他没有等到她。
但,她应该来的,就算天崩地裂,她也必将会来到这里,与他相会。
三月前,那个温婉的女子,在他面前情动哭泣,希望能去吉娜的家乡看上一眼。
于是,他允她离开。
三月后,她会在月之十五,到这里与他相见。
既然跟他约好了,她就必然会来到这里。绝不会让他等上整整夜一。
卓王孙悠悠叹息一声。
天际的⽩云变幻,像是一朵洁⽩的莲花,刚刚露出脉脉愁容,却忽然被风吹散。
——相思究竟在何方?为什么跟他约好了却不来见他?
该重⼊江湖了么?
他的目光,落在寺中的⽩马雕像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伫立在晨风中,久久等待着他。
他亦来迟了夜一。
细雨茫,隔着弥散的⽔气,他远远看到,她单薄的⾐衫已被雨⽔打,却不肯走到屋檐下,只含着淡淡愁容,倚在石马旁,遥遥眺望。
就仿佛一朵在细雨中飘摇的莲花。
晨风料峭,她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马背,幽幽道:“他会来么?”
她久久注视着石马,似乎要等待着它的回答。
石马无语。
她微微苦笑,双手环抱住马颈,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若他不来,你会带着我,去找他么?”
万籁无声,倏然风起。
飞雨,划破清晨的曙⾊,坠⼊了她抬起的眸子,她猝然合眼,不知是泪珠还是雨滴,从她的清丽绝尘的脸上寂寂滑落。
那一刻,天地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満川风雨簌簌,分外凄凉。
唯有那伫立千年的石马,依旧垂首望着泥泞的草地,不想给她任何回答。
她却微笑了,温柔而坚决地道:
“是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轮到他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向寺外走去。
寺外,便是江湖。
3
长城以北,战火纷飞。
一行苍⽩的人影,簇拥着一顶大巨的⽩轿,无声无息地行走在茫茫原野上。
浓浓雾自他们⾝上散出,笼罩了天地,将万物的颜⾊一起剥夺,化为烧灭后的⽩⾊灰烬。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芜、苍凉。
唯有那面漆黑的亡灵之旗,在灰垩的天空中猎猎飞扬,仿佛张开了一只大巨的羽翼。这便是苍⽩世界中唯一的颜⾊。
这行人⾝后,跟随着整饬、庄严的蒙古大军。
万千铁骑浴沐在漆黑羽翼的霾下,踏着铁与⾎的步伐,在茫茫草原、沙漠、戈壁上缓缓推进。
天空破晓,辽阔原野一望无际。
青苍曙⾊中,俺达汗突然勒马,抬头。
他眼前,是无尽广袤的土地。
与数百年前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他将带领这个好战的民族,服征一座座城池,将一片片或繁华或荒蛮的土地,悉数纳⼊自己的版图。
而他自己,却不在任何一座城中稍作停息。
因为,⻩金之族的先祖曾对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伟大的三连城[注释2]之前,绝不停伫在任何城市。
永恒的都城建立之前,世间一切繁华、富裕、文明,在他心中不过过眼云烟,⻩金之族的后裔们只是屠城而去,留给世界一堆堆燃烧的废墟。
这,便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本。
在天,为逆诸天的阿修罗;在地,为服征众生的⻩金之族。
俺达汗不噤抬头,望向重重雾深处,那苍⽩的神明。
是的,梵天的祝福已然降临,在梵天的庇护下,他们将用铁与火,再度踏遍每一处锦绣河山,⻩金氏族建造永恒都城的愿望,也将再度化为现实。
为什么,他的心底会有一丝茫?
十⽇。
长城以北的土地上,一座座城池陷落,一个个小国崩灭。
死寂之⽩⾊,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雾,偶然撕开了幽冥的间隙,瞬间便已席卷天地,无情地打破一切宁静、安详,将万物苍生归化为和自己一样的空洞、虚无。
一些部落臣服了,他们在苍⽩的神明脚下战栗拜倒。在沾満鲜⾎的弓斧的威下,他们哭泣着,烧毁曾经的信仰,杀屠所有僧侣,以及不肯归顺的臣民。
而另一些部落,却誓死抵抗,于是,他们和图瓦城一样,夜一之间,便在鲜⾎与烈火中灰飞烟灭。
而后,他们君主颈中的鲜⾎,便会混杂着被战火烧焦的泥土,作为对梵天的供奉。
一滴滴,滴落到他们家国对应的版图上;一寸寸,染红那张由马尾编织的大巨地图。
十⽇。
漆黑旗帜的一角,已然显出一片暗红的⾊泽。
这是鲜⾎与秽土的供奉。
注释1:俺达汗,又译阿勒坦汗,谙达、安滩等。明代蒙古右翼土默特万户首领,后势力⽇強,控制蒙古地区,嘉靖二十九年兵临京北城下,胁求通贡,史称庚戌之变。为小说情节发展,本书设定中,俺达汗出场时年龄、以及后来重大事件发生年代与史实多有出⼊,不再一一说明。
注释2:在古印度的传说中,妖魔被称为“非天”意思是与诸神相对,佛经中音译为“阿修罗”非天之族在与诸神的战争中一直处于劣势,直到有一天,非天族中出现了一位伟大的王者,完成了⾜以让天地震动的苦行。于是,创世之神梵天出现,他决定给这位非天之王一个祝福。非天之王说:我想要一座永恒不灭的城池。
梵天慈悲地笑了:孩子,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非天之王于是要求这座城池只能被毁灭之神婆摧毁。梵天答应了他。
非天之王用尽了大地上所有的金、银、铁,建立了三座相连的城池,号称:三连城。如他所愿,这座城池无比坚固、无比富饶、无比繁荣。在非天族历代经营下,城池不断扩张,甚至上达天庭。人们这样形容这座城:诸天皆在,世界俱全。
非天族得到三连城的帮助,在与神明的战斗中取得了庒倒的优势。神明无法,只好请出毁灭神婆。那个可怕的谶语终于应验,婆用一箭穿贯了三连城,令这座天上天下绝无仅有的伟大城池顷刻陨落。那一刻,所有的宮室、街道、市井、车马,还有万千居民都飞灰烟灭。
幸福、痛苦、恐惧、绝望便凝固在某年某月的⻩昏。
一切只剩下传说。非天族人永生永世无法遗忘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