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姑娘等得不耐烦,见那付样儿,既好气,也好笑,娇面生舂,却冷冷的道:“你这样的对我,是不是也是遵守你那位张兄的金⽟良言,谨慎从事?”
唐圣华窘态毕露,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言又止两次,终而又将头低下了。
“哼!真没有出息,亏你还要在江湖上混!”
谁都有自尊心,当他的自尊心受到犯侵时,他是不会怕谁的,唐圣华也是如此。
他慕听妙龄女郞无理的,几乎是漫骂的刻薄自己,不觉恼怒起来。只好冷冷的说道:“说不说话,是我个人的事,请姑娘不要牵扯旁人…”
妙龄女郞不屑的一笑,截道:“你说的所谓‘牵扯旁人’,大概是指的那个张行了?”
唐圣华已经光火了,俊脸绷得紧紧的,冷冷道:“是他怎样?不是他又怎样?”
“哟!”她忍不住的又嫣然一笑,娇声道:“是他的话,请你加点小心,不是的话,那得又当别论…”
“谢谢姑娘的美意,恕我一时难以心领。”
唐圣华一想,暗道:“对哇!我离她远远的,不就听不见了么?走!”
想到走,扭脸再也出不多看妙龄姑娘一眼,便什么没说,抬步就走!
他走了大约七八步,却被妙龄女郞脆生生的呸了一口,娇声道:“张行是个什么东西,险狡诈,偏这小子有眼无珠,硬当他是好人,哼!”唐圣华一听,脚下可就定住了,蓦地转⾝一掠,就到了女郞跟前,喝道:“你骂谁?”
“我爱骂谁就骂谁,关你庇事!你不是走了的吗?又回来做啥?”
“你骂了姓张的,又骂我,我回来要教训教训你!”
女郞像是故意拿他开心,嫣然一笑,媚态万千,叫人心醉,反问道:“我骂你什么来?”
“你骂张行是什么东西,骂我是小…”
他本是说“小子”但这字眼说出来非常不雅,是以言又止,呐呐的难以出口。
女郞看他那付窘样,忍不住格格的娇笑起来,这一笑,又触动了唐圣华灵机,接着怒道:“你还骂我有眼无珠是不是?”
“不错!你本来就有眼无珠。”
唐圣华跨进一步,怒问道:“我怎的有眼无珠?要是说不明⽩,哼!请你小心点!”
女郞这刻不笑啦,娇面一整,略带杀气,道:“你拿好人当坏人,反将张行当作你心目中的偶像,这就是有眼无珠!”
“哼!你口口声声说张行是坏人,请问他坏在什么地方?”
女郞俏脸一红,接着就⽩了圣华一眼,再见她秋波一闪,冷冷的说道:“反正此人的来路不正,我就是说得再多,你也不会相信的。”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出他的坏处来,可见你用心不善,不准你再说下去!”
女郞见他声⾊俱厉,简直没有将她放在心上,不由气恼上升,冷笑道:“你凭什么不准我说,我偏要说,张行本就不是玩艺…”
这艺刚刚出口,下面的话还未吐出“拍”的一声,这女郞脸上早就挨了一下,不过,打得并不太重!
妙龄女郞躯娇一震,秋波横闪,一付如怨如诉的情态,略微带着一点娇怒,⽟掌摸抚在被打的脸上,紧紧的盯住唐圣华,不说话,也不还手。
这两位美女俊男,对望了许久,半响无言,唐圣华呢,心存歉意,脸上也就略有所现,那女郞阅历经验,比唐圣华⾼出太多,她早看出他已有愧疚。
因此,她心中难过了,曾经有几度想出手狠狠的打他,然而,不知是为了什么,有股子极其微妙的力量,使她难以出手。
姑娘柔肠寸断,秀目清泪团团转,她硬生生的蹩住,没有使它流了出来。
她实在不了解自己怎会在这个陌生的大孩子面前,逞现得如此懦弱,如此驯伏。
夜,静得怕人,静得连两个人的心跳,都能听得出来。
也不知经过多久,双方僵局还是没有打开。
陡地,女郞猛一跺脚,狠狠的道:“假如你有事求我,不叫你跪求三天,也出不了我心中这口气,你记住好了…”
她说不下去了,杏眼发红,泪珠闪闪滴,她猛地一扭粉颈,金莲一跺,撤⾝就走。
他不期然的抬起了头,见女郞已走出了十多丈远,忍不住张口想叫她,但,他不知应该如何说起,犹豫了一下,这工夫,女郞早已飘飞出四十多丈远。
他心头泛起一股无以名之的怅惘,望着那位神秘女郞的背影,怅然出神。
在这刹那的时刻內,他脑子里浮映出那美丽的娇面,那婀娜娉婷的姿态,那甜藌悦耳的语音,和这曲线玲珑的背影…
为什么这些影儿,偏要在这个当口出现在脑际,他自己莫明其妙。
突然,夜风飒飒,侵袭过来,使得他接连打了两个寒噤,提了提神,张目再看,那有那位女郞的倩影,人家不知在何时,已走得无影无形。
唐圣华呆立了片刻,摇头摇,又叹了口气,这才转⾝走去。
老实说,他长得这样大,还是第一次出手打人,而且,第一次打的是一位女郞,一位漂亮的女郞。
他心中怪难受的,低头走着,接着,又想道:“这位姑娘说张行为人不正,只怕是有道理,要不,她怎能深更半夜,抛头露面的来诉说?我为什么不问个仔细,而将人家打跑了?”
他陡地停止,转而又朝女郞行走的方向看去,空洞洞的,仰天叹了口气,道:“将来我再向你陪不是…”
他颓丧得紧,像是失去了什么,慢呑呑的,转⾝形,往云梦方向走!
这时,已经是四更多天,从这里到云梦,还得经过几处荒野的山头。
他放开了脚程,一口气走了十多里路,这一带的地势,他还依稀的记得少许。
他信步急走,翻过了两个山头,这里的地势较为平坦,唯荒草从生,杂沓不堪,看上去十分荒凉。
天⾊微明,却杳无人迹,前进有半里多路,感觉到荒草已有不少似乎是被人踏过。
他疑虑顿生,借目光仔细打量,此处实在是荒凉的可怕,触目荒草,掩着那累累的青冢,无数的矗立古木,更加衬托得森可怖。
他没有打斗经验,也没有江湖阅历,只是觉得形迹可疑,细心的斟查着往前探去。
沿着杂的荒草,直往另一座山头排进,渐渐的上到半山,方往右首转进。
大约走了二十多丈远近,在山崖里,忽然出现一座庙宇,这庙宇是他以前没有发现的。
他不敢即刻窜进,放慢了脚步,不住的打量眼前的景物,见那庙宇虽是年久失修,倒还雄伟壮观,比他原来蔵⾝的小庙,不知要大多少倍。
唐圣华怀着好奇和恐怖的心情,慢慢的走到了庙门,原来是座院墙门,红漆剥落,门上面有一块大匾,已经歪斜的挂在那儿。
匾上黑底金字,刻着“千佛禅寺”四个字。
他侧耳静听,里面静悄悄的,绝无人迹。
于是,大着胆用手将门一推,门是应声而开,尘土洒下了不少,几乎洒了他満头満脸。
他纵⾝后退了五六步,忽地轰然一声巨响,吓了他一跳,定睛再瞧,原来那块歪斜的大匾,却在门开之际,略被震动,竟破壁摔落地上。
唐圣华心中烈猛的跳动着,暗中加了几分戒备,顺目朝门內望去。
只见正殿的大门,仍然是关闭着的,从门墙至大殿,还有不少的距离,直往大殿扑进。
当他跨进了院门,举目一看,只吓得他机伶伶打了几个冷战。
敢情院门內的草地,横七竖八的躺了五具尸首,个个都露牙咧嘴,眼暴⾆吐,死状甚惨。
唐圣华吓得目瞪口呆,不知这幕惨绝人寰的情景,是因为什么发生的。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死人,而且这样多,也这样惨,杀人的手法是这样的毒辣。
一阵森的寒风吹过,飘来一股⾎腥味,薰人作呕,迫得他又打了一个冷噤,简直使人有置⾝鬼域之感。
唐圣华大声的咳嗽一声,壮了壮胆,再张目仔细的朝五具尸首面上看去,那知不看犹可,这一看,竟又将他惊得神飘魄移。
你道如何,原来地下的五具尸首,不是别人,正是在小庙里见过的金刚幡的手下。
饶他唐圣华机智过人,这当儿也陷⼊了五里雾中,闹得他六神无主。
他呆立门口,怔怔的出半会子神,不噤思道:“这五人走的是东北方,怎会落在这个庙中?难道他们在这途中变更了方向?”
唐圣华猜不透他们来此的原由,接着又想道:“依情况推断,他们好像没有经过打斗,而就遭了毒手,要不,这地面怎么连丝毫打斗的痕迹也看不出来呢?”
这是他第二个疑问,紧接着是第三个疑问,他想:“金刚幡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五个人应该死么?”
他一连串的思索着,问题也越思越多,他大着胆跨进两步,用脚挑翻一具尸首,检查被击毙的情况,但他没去看得出来。当然,凭他的阅历,说什么也看不出这五人是死在何种手法之下。
于是,他又想道:“杀人的人,手法真⾼明,连我都看不出是怎样致死的,杀他们的是谁?这人好狠的心啊!”唐圣华呆立在尸首旁边,抬头仰望即将天明的⾼空,一颗心就像一叶无舵的扁舟,在茫茫的大海中,飘,飘…
突然,一声凄厉刺耳的夜枭悲叫,将唐圣华惊醒过来,天已黎明,但他的心境,却更加纷。
他依托在门槛之上,无精打采,不自觉的一声长叹,一缕愁思,袭上了心头。
他想着江湖上是如此的险恶,天地又是这样的广阔,人海渺茫,叫他落脚何处?
从眼前的情景,连想到⺟亲的惨亡,⽗亲的下落不明,还不是和这五人遭人毒手,而不明⽩谁是凶手的情况,毫无两样?这些,叫他这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从何处着手缉凶?
眼前的五人,自认为是金刚幡的手下,江湖之事,不能说不算老练,可是,也会落得这等下场,自己在经验上说什么也比不过人家,是不是在将来也会有同样的遭遇?说不定更惨的景况,也会叫他⾝受哩。
唐圣华自负为人间奇男子,英雄肝胆,这当口,也不免万感集,气短情长,不自觉的潜然泪下。
朝东升,霞光万道,黑夜变成天明,这千佛寺院墙头上的杂草,被露⽔浸,显露出无数的晶晶⽔珠,被光照,格外显得晶亮。
四周的丛林內,传出来无数的鸟鸣,倒是十分的清心悦耳,现出一片生新的景象。
只有唐圣华,仍旧是那样萎靡,依靠在门槛上,紧闭星目,愁眉苦脸的忧愁着。
朝很快的升空,倏地照在唐圣华的脸上,但见他脸⾊苍⽩,有气无力的唏吁着。
他意识到已经天明,赶忙睁开了眼睛,不觉“啊”了一声,脸上似乎有点惊异的表示,想道:“我因糊糊涂涂的想了太多的事,竟忘了我置⾝何地,未来的事,且不去管他,眼前这五具尸首,我该设法将他们掩埋才好…”他心动恻隐,精神为之一振,翻⾝出庙,查看埋葬五人的地方。
庙后依山,而且空地也多,他决定选择一个山头,作掩埋之所。
他转进墙院,正想搬运尸首,忽然自言自语道:“我连挖土的工具都没有,这坑⽳如何挖掘?”
一抬头,目触庙门,心说:“且进⼊庙內,找寻挖土工具,偌大一座庙院,当不会缺乏这些用具的…”
想到此处,迳至庙门,用手一推,门未落锁,早就往两下里一分,他抬目往里面一看,却见进门即是一座大殿,正中有三座佛像,左右两面共列着十八尊金⾊罗汉,供桌佛龛,虽积有尘土,但都不太陈旧,像是才经过人打扫不久的样子。
佛像的两端,是通往后面的雨道,地上并无脚印,显然是没有人到过此处。
⽩⽇里,又是光炫照,庙內的景物,一目了然,唐圣华不再迟疑,即跨进大殿,恭⾝对着佛像,心里默诵道:“弟子唐圣华,为挖埋五具尸首,找寻挖坑工具,如有触犯之处,祈予宽宥。”
默诵完了,打右面道甬走去。
两面的道甬,直通庙的最后端,道甬两旁都是些空房,有几间门未落锁,敞开着的,也有几间关得很紧,虽有蛛网尘垢,看上去倒也十分整齐。
唐圣华无心欣赏这整齐的房舍,也不去研究像这样好的庙宇,怎么没有住持?
他沿途只是寻掘土的工具,一直到了最后层,并未发现锄铲之类的东西,心中非常纳闷。
他并不灰心,仍旧边想边寻,渐渐的,走到了尺头。
看形势,这里很像是厨房,大锅大灶,还有不少的木柴,就是缺乏掘土的器具。
他在厨房里找寻很久,找不着什么,所有的厨柜都翻遍了,也找不出铲镐之类的器具来。
他大失所望,呆立在大灶的旁边,想了许久,不得端倪,轻轻的叹了口气,准备离开这儿,到前面再想办法去。
当他离开炉灶四五步远,不经意的又回过头来,朝四下里探视一番,却发现这所厨房,是依山壁建立的。
山壁凸的部份,正好是两个大炉灶安置的地方,他心里不噤大奇,脚下也停立不移,过细的查看。
他看山壁凸出之面的外围,不过是以砖砌成的炉灶形状,上端两口大锅,加上一个大烟囱,除此,就不见有别的物件。
他走近炉灶的正面,用手敲了一敲,再详细的一看,这锅灶好像是从没有动用过,连烟渍油渍也找不出半点来,诧异的想道:“假如炉灶的里面是空的,势必要除去山壁的凸出面,方能烧炊,但周围除尘垢之外,偏就看不出有烧用过的痕迹,而且我敲它之时,其音是实,难道这炉灶也要伪装?是不是另有蹊跷?”
唐圣华不解这个中的机巧,沉思良久,又道:“我何不将大锅拿开看,或许掘土家具,蔵在这里面,也未可知。”
他一心一意的要得到掘土的工具,思量到此,不噤又存了一份希望,脸上也展露了笑容。
他伸臂提住锅柄,轻轻往上一抬,以他的臂力,提这口锅,简直是太容易,然而,他没有提起来,那口锅原样未动。
他非常不服贴,暗运真力,抬臂往上再提,怪呀!那锅仍旧是纹丝不动。
唐圣华显得有点惊讶,下了三年的苦功,如今,连这口锅也提它不动,这真是怪事!
他放弃这面的锅,走到那面的灶房,攀柄提锅,照样没有提动。
这就使他疑虑重重,他知道这两座炉灶不太寻常,有心不惹是非,可是,好奇心驱使着他,迫得他非要招惹招惹不可。
他敲敲灶,又碰碰锅,发出的声音,越更叫他起疑,越更使他诧异,然而,他想不出办法开解这个奇特的谜。
在无可奈何的形状下,他就势靠托在那个烟囱上,闭目凝思。
不大工夫,即见他星目神光一闪,微笑忖道:“我何不运用九曲指,将大锅划破,居中提出,內中的详情,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心中大喜,双掌一按烟囱,人也⾼兴得跳了起来。
他嘻嘻的笑着,急忙转到灶房,伸指就要运功破锅,岂知就在这个当口,忽地发出“轧!轧!轧!”的声音,而且连续不断。
心头吃紧,匆匆的后撤了七八步,双目神光闪闪,紧盯在发出怪声之处。
敢情那轧轧之声,却是发自炉灶的两旁的下端。
唐圣华心中砰砰的跳动,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这奇怪的响声,响了大约半盏茶的光景,方始终止,但奇迹出现了。
那前端炉灶,连同那口大锅,竟缓缓的移动起来。
炉灶居中而分,左右各半,分向两旁张移,大锅却向下缓落。
唐圣华几曾见过这等奇事,他听都没有听说过,只惊得他目瞪口呆,奇极怪极。
不大工夫,锅灶已停止分移,出现在眼前的,显然是个山洞的石门。
唐对华见四下里并无异样,石门之內,也未见有人出来,他也宽心了不少。
…他等了片刻,心神略定,大着胆,试走到门边,昂首一看,原来门的下面,是一层梯阶,看样子,这內中准是个天然的山洞。
因为在梯阶之后,是一个急弯,里面究竟是什么景况,他在外面是无法控清的。
唐圣华这刻可为难了,锅灶的谜揭穿了,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他犹豫了好半晌,终于鼓着最大的通气,心说:“大丈夫生死由命,既然无意闯上了这个机密,岂可畏惧不进…”
于是,把心一横,抬步昂然跨阶而进。
当他一步一步的下到第八级梯阶的当口“嘎”的一响,石门很快的关上了,登时黑暗异常,伸手不见五指,简直变成黑暗世界。
唐圣华大惊失⾊,运⾜目力,仰脸而观,可什么也看不见,心中跳动加剧,一阵恐怖,猛袭心头。
总算他机智超人,排除恐怖,当下闭目凝神,暗运功力,以防不测。
隔了片刻,內中静悄悄的未闻有何响动,稍稍放心,张开星目再看,隐约间,可以辨出两面都是石壁,中间是仅可容人行进的一条道甬。
他这时就是想退出去,已经是难上加难,唯一的希望,是从绝望中求生存。
唐圣华并未走动,不住的想道:“这地方显然是人工设计而成,有进路,必有出口,纵然是死在这儿,也必须将景况弄清楚,也死得心服口服,走啊!”他胆气立壮,刹那间忘记了一切,紧依壁面,往里层滑进。
转了一个弯,又往里走动二十多步,又往右转,仍旧是狭窄的道甬。
再往里走,大约走了二十丈远近,前端已现出了青蒙蒙的光亮来。
他心中大喜,加紧脚步,往前紧走几步,不由地惊啊了一声!吓得他机伶伶的打了两个冷噤,人也跟着后退了两步。
他又大声的咳嗽一声,定目再看,却见转出道甬,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地上像是铺満了⻩草,周围也种了极密的秃竹,唯都枯萎⼲⻩,片叶无存。
这里没有通风之处,是一处天然的崖洞,而以人工加以修饰过。
青蒙蒙的光茫,是由石洞的端顶照下来,唐圣华估料着是一颗明珠的光亮。
在那光亮之下,站立着三十多个和尚,这些和尚只能从⾐着上方能看出来。
因为,这些僧人,都是死尸,而且,饥⾁早被蚀化,每具除头卢已成骷髅显露在外,其他的部份,料来只剩骨架,只以僧袍庞大,又都穿着鞋袜,故而骨骼没有暴露在外。
这样多的枯骨,伫立在不太宽大的地面,肌內无存,却不会倒下,最奇怪的,是尸骨站立,并非是杂无章,而极有规格。
唐圣华呆立许久,他这时也不知道怕,事实上怕也无益,双目来往梭巡,查看每一个僧人的头骨。
虽然这些僧人都站立而死,但从那稳立不倒的情态上看,似乎都死得很安详。
只是,那样多伫立不倒枯骨,每一个头卢,都露出七个大小不同的洞孔,加上那青蒙蒙的光华,风惨惨,真有置⾝鬼域之感,不噤使人⽑骨怵然。
唐圣华细数所有的僧骨,不多不少,恰好是三十六具。
他只顾打量三十六具尸骨,却忽略了左边的景物,并非他看不清尸骨外之物,而是这尸骨排立得太奥妙,太奇特,除眼前的诸物外,若想透过尸骨探穿另外的景物,那就太难了。
唐圣华没有想到另外的事,只在那儿臆测这群和尚怎会死在此处,他想:“这座庙宇极其富有,三十多名僧人断不致养不活,为什么要寻死?”
紧接着,他有了第二个想法:“纵然要寻死,也不必站着死,而且死了都不倒下,真乃怪事!”
第三个想法是:“从这些尸骨上看,他们死了至少在二十年以上,叫人不解的,是临死之际,还得将各人的地位分划清楚,不然的话,怎会站得这样整齐?”
他有这三层想法,于是,就得出了两个答案。
第一,他们之死,决不是为了生活,这內中必定有很重要的事故。
第二,说不定这些和尚,都是江湖人物,而被仇家迫着走上了这条路,这种站法,也许是一种阵式,而防有人侵袭里层的宝物。
唐圣华神志清朗,慎密的思索着,突见他剑眉一扬,心说:“和尚如此站立,挡住里层视线,许是里层另有蹊跷,我何不闯进去看看?”
心念一决,当即移步走近众尸骨的跟前,暗中一提气,闪⾝就进了第一排尸骨之內。
蓦地灰尘一扬,将他吓了一跳,停⾝扭脸一看,不觉暗菗一口凉气。
原来,唐圣华提功飘进第一排尸骨之际,因是运功窜进,随⾝行动,鼓起一阵強风,将他附近四具尸骨的僧⾐,震飞得半丝不存。
这并不是唐圣华的功力⾼,而是那些僧⾐,早就腐朽不堪,稍有震动,即会脫落飞扬,试想,以唐圣华的疾闪之风,焉不震飞四具尸骨的僧⾐。
四具⽩皑皑的人骨,逞现在唐圣华的眼前,格外的显得怕人。
他不忍再看,也不敢多瞧,扭回⾝躯,却不像方才那样疾闪,而慢慢的,轻轻的向里滑行。
在他想,三十六具尸骨,只不过两三丈的阻隔,即使再慢的行走,也不过盏茶的工夫,就可以通过。
那知大谬不然,他轻轻的依着尸骨排成空隙,辗转滑行,几近半个时辰,却未走出这群死骨阵外。
起初,他并未领略这中间的诡异,但他有两次都是返回到那四具⽩骨的跟前。
唐圣华纳闷了,也惊奇了,他不明⽩这个道理,也想不到是什么原因。
可有一层,他能够退回到原来的立⾝之处,就是无法转近里端。
唐圣华接连走了四次,都是在不知不觉中退回了原地,这时,可就将这位初出道的小雏,得有点光火。
他退回了原处,仔细的观察尸骨排立的方位,冷冷的一哼,心说:“是啦!这一定是摆的阵势,专门阻止来人再往里窜,看来里端定有更惊人的事故…”
奇心大起,勇气陡发,再度走进尸堆中,他将他转进的方位,每走一地,必紧记于心,以为这一次必定能够顺利的通过。
奇啦!他明明是对正了方向走的,那晓得转了两转,再度退回到⽩骨之旁。
唐圣华服贴了,也有些气馁,再加上他昨夜整夜未睡,显得有些疲倦,心说:“反正我是出不去,久而久之,还不是和他们一样的陪葬在此,如其如此,不如先休息片刻,再作另外的打算,必要时,我将这些尸骨,全都震倒,总可以到得了里面吧!”
此念一生,心情也就平静下来,遂盘座在地上,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顿饭的光景,他张目再看,景物依旧,只不过增加了森的感觉。
他端详了眼前的形势,心中想道:“我这次不从正面走,这个侧面不有容人之地么?何不从这面试试!”
想法一闪而过,精神大振,立⾝抖袖,飘往左侧的空隙,轻轻的再跨步而⼊。
他游⾝在尸骨之中,往返穿行,又是顿饭的光景,情形和以前的几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打左端进,而打右端出。
这位资质特⾼,悟力超人的唐圣华,可就一筹莫展了,心说:“我唐圣华亲仇未报,尚未踏⼊江湖,今夜却巧遇屈死之人,为了心动侧隐,寻物埋尸,误打误闯,而走进死亡之门,难道我因此就⽩⽩的陪葬在此不成?”
他这时突地生出了求生之念,一种要活下去的坚毅念头,翻涌在心中,豪气陡发,冷笑道:“既然是过不了这些尸骨群,一不做,二不休,我就通通将他们运功震倒,看能难得倒我!”
他双目神光大闪,忙气纳丹田,就要运功挥掌,倏地另一个想法,横袭上来,忖道:“且慢!这些人都是与世无争的佛门弟子,他们自顾如此死亡,我岂能无故的再以功力击轰已寒的尸骨?待我先向他们拜祭一番,再行动手不迟。”
这孩子心地善良,纯厚笃诚,若不是迫不得已,断不会对已寒的尸骨,运功轰击。
唐圣华拜祭完华,再度起⾝,观准了方向,稳桩昅气,双臂错,正要劈出的当口,却听见一声凄悠悠的长叹。
这声长叹,就如同鬼哭魂鸣,有气无力,在此时此刻,突地出现在尸骨成群的崖洞中,又是静寂得像座死死的坟墓內,诚不令人心悸。
唐圣华听得汗⽑直竖,混⾝的饥⾁,都起了杂⽪疙瘩,额头上也直冒冷汗,半响方想道:“世间之上,莫非真的有鬼不成?刚才的声音,不正像鬼哭似的有气无力么?”
想到鬼,连头发都立起来了,他这时的功力未散,只差点将掌劈出,僵立着和尸骨差不了多少。
盏茶的工夫过去了,并未再听见任何声响,唐圣华心神稍震,咳嗽了两声,方探查发声的方向。
不大工夫,那似鬼哭的叹声,突地又从正面里层发出,唐圣华听真切了,惊得倒退了两步,大喝道:“什么人!”
他神情至为紧张,星目精光四,暗提功劲,全神紧注尸骨群后的发声之处。
其实他这声喝喊,有一半是心里惊悸所发而起的。
这刻,洞內静寂得连心跳都听得见,惨惨的气氛,笼罩整个崖洞,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凄凉恐怖,是那么森森的凛人。
青蒙蒙的光华,在这时似乎变得异常黯淡,一闪一闪的灿动,特别的慑人心神。
唐圣华喝问“什么人”到现在,已经沉默了近半盏茶的时光,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使他不知究竟是应该怎样办才好。
大约又经过盏茶的光景,唐圣华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不由思道:“此处断非妖魔鬼怪之地,刚才的声音,分明是人发出的,只可惜我不能越过尸骨,看个明⽩…”
他想到这儿,觉得被困在此,出困无望,不觉感到气馁万分,不愿再往下想。
唐圣华的心中,在这时就如同一池无风袭击的清⽔,平静极了,也空洞洞的,颓然的坐在尸骨前面的地下。
陡地,又一个求生之念,猛袭心头,急忖道:“我不过暂时被困在此,并非绝望,如其在这儿等死,不如寻求脫困之法…”
思念到此,双目耝光电般的疾,一种求生的本能,鼓舞他振作起来,瞟向那发声之处。
唐圣华抖擞精神,立起⾝形,又想道:“唯一生还之策,是追寻发声之人,事到如今,顾不得这三十六具尸骨,还是将它劈倒,再闯进里层,找寻那怪声,询求脫困之策吧!”
这思念一闪即过,却稳步立桩,抡臂张掌,正要挥扬拨出。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忽地打原来的发声之处,又排出了两声清晰的叹息之声,十分凄凉的直袭耳端。
唐圣华噤不住愕了一阵,发出之劲,倏地又疾收回来,侧耳静听。
“好啦!我特准你进来见我…”
声音非常微弱,就像蚊蝇在嗡嗡作响,但却听得十分清楚。
唐圣华心头一颤,忙想道:“果然这绝洞之中,还有生人,看样子,他是极不愿我掌劈众骨,然我进不去又该怎么办…”
“但是我闯不过这三十六具尸骨,就是准我进来,我也毫无办法。”
唐圣华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方说出此话。
脆弱之声,嗡嗡又起,道:“你从第三具尸骨的左首跨进,绕到第二层的第九具尸骨左面,再转回第一排第五具尸的右面…”
话声倏地中断,像是无力不济,而无法说下去。
唐圣华心灵神慧,紧记住行进的方位,等着人家继续往下说。
可是,声音没有再起,他心中一急,不期然移动脚步,依照人家的指示,穿绕在尸骨的前两排中。
当他绕回了第一排第五具尸骨的右面,又傻眼了,因为,他不知应该怎样再进,在那儿⼲着急。
“斜着穿揷,经过第二排第四骨,到第三排第七骨,再绕回第三排左首第一具尸骨,转向第二排第八骨,进至第三排第五骨右端…”
这一段指示,好像是经过一阵调息,鼓⾜了劲,就在唐圣华心急之际说出。
唐圣华心中正喜,但,话声又中断了,至此,他明⽩说话未能一气呵成的原因,不再心急,将人家的指点,默记在心,依样的又转往第三排第五骨右端,耐心等候那人的指示。
不大工夫,微弱之声,略带息,说道:“转回第二排第七骨,倒横至第一骨,斜进到第三排第四首尸骨,往右转,到第四排第二骨,在四排的尸骨中,错直绕转进,就能…”
唐圣华沉住了气,等他将话说完,不由又急了起来,大声道:“就能怎么样…”无反应。
“就能怎么样嘛?怎么不说话?”
他一连问了两次,没有人回答。
唐圣华过细琢磨最后那“就能”两字下面的话,⾜⾜有半盏的时光,忽然点头道:“许是就能闯过尸骨…”
思索及此,暗中一喜,不再多想,将人家的指示,默诵了一遍,就开始行动。
他丝毫不敢大意,很小心的往返穿绕,及至错在第四排尸骨绕进到最后一具时,⾝形很自然的就离开了尸骨四步远。
唐圣华大感惊异,由于求生有望,心中甚喜,当时也不及多想,大踏步就往里层闯进。
他走进约有两丈多远,光线蓦然变得暗淡,也隐约有股腥之昧,直冲鼻端。
他不愿稍停,仍旧往里层疾走,愈走愈暗,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唐圣华运⾜目力,放慢脚步,缓行缓看。
陡地,在前端不远之处,看见一团灰影,似是一位老僧盘坐在那儿纹风不动。
他暗中戒备,探步滑行,来到了近前,聚目力一看,果然是一位年老的僧人。
但见那僧人骨瘦如柴,和那三十六具尸骨差不了多少,双目凹进,却紧闭未张,黑暗中,陷成两个酒杯似的深洞。
老僧已长満了银发,蓬得像个窝,两条⽩眉,长有尺许,斜坠眼的两端,脸上也有了丝丝⽩⽑,胡须已飘拂到前。
老和尚穿一袭灰⾊宽大的僧⾐,看年纪,至少也有九十七八,呼昅微弱,像要断气归。
唐圣华暗中只纳闷,心说:“刚才说话之人是他?看他气若游丝,即将与世长辞,怎会说出话来?”
唐圣华收中怪异,忍不住定目再看,却见老和尚在这时口起伏急促,不像是刚才那种垂死之态。
可是,这急促的呼昅,只不过眨眼工夫,就静止下来,那付⽑长发,⼲瘪恐怖的形态,又逞现在黑暗无比石座上。
唐圣华丝毫不觉得怕,斗然忖道:“从容貌上推测,这人起码有几十年未离开此洞,错非他有极上乘武功,绝难支持不死,不过,这种人,往往生怪僻,喜怒无常,我不可大意招惹,最好以长辈之礼待他…”
别看他阅历不深,倒是机智绝顶,一想到这里,忙躬⾝施礼,肃容道:“晚辈误闯圣地,其罪难恕,望老前辈海量宽容,指示津,早离圣地…”
刚说到这儿,不经意抬头一看,黑暗中,两道碧绿的光芒,电似的闪,却见怪僧嘴微动,发出脆弱的声音,道:“此洞百年来,未被江湖人发现,本寺的条规是闯破此洞之人,必要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