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鸾镜清辉锁清秋
一.
“你⼲什么!”我心中一怒,愤愤地说。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说,你来这到底什么目的?”宇文慵背着手,冷冷地说。双眸沉沉地望着我,幽深中夹杂一丝厌恶。
没见面之前就对这什么司空大人没好感,现在才知他果然不可理喻。我大怒,面上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柔声说“你猜我是什么目的?…或者说,你希望我是什么目的?”
宇文慵一怔,星眸直直视着我,探究中夹带着一丝惊讶。
“让别人觉得你沉声⾊,荒无度,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方才那场戏演得那样好,你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吧。”我抱着肩膀,撇了撇嘴巴,幽幽地说。其实要不是带着看过历史的先知先觉,我又怎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宇文慵眼中精光一闪,乌黑漆亮的眸子里霎时风起云涌。紧接着归于平静,看我的目光却愈加震惊。融融月⾊下,他的绛⾊锦⾐翩然翻飞在夜空中,⽩霜似的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远远看去俊朗无比。
“不过司空大人请放心,你我同在一条船上,害你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你敢不敢跟我做笔易?”我淡淡地说,看着他冰冷的表情,心中做一声叹息,好好的一个大帅哥,格却这么惹人厌,真是⽩⽩蹋糟了这幅好面孔。
“…哼,凭你,也配跟我谈条件?”宇文邕闻言又是一怔,剑眉一挑,不屑地问。
“你…”我大怒,再无耐心跟他谈下去,刚想发作,却忽听不远处原来阵阵的轻柔的脚步声,环佩叮咚。抬眼一看,只见颜婉在一⼲侍女的陪同下款步而来,看见我与宇文邕,倏地一怔,随即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走过来施施然向他行个礼,说“婉儿参见司空大人。”
“嗯。”宇文慵淡淡应了一声,背过⾝不再看我。
“清锁姐姐,你可来了,我在西苑等你了好久了。”颜婉上前挽住我的手,热络地说。
“呵,还不是多亏了你送的这件好⾐服。”我轻轻一笑,淡淡地说。
颜婉一愣,颇有些讶异地说“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服是西域使臣进贡来的,莫非姐姐不喜?”
宇文慵回过头来,星眸淡淡扫过完颜莞的脸庞,面⾊如常。
“妹妹的心意,我怎会不喜。你是一片好心,我倒也因祸得福了呢。”我与宇文慵不经意地对视一眼,笑着拍拍颜婉的手背说。
此时已是三更天,浅浅的⽩⾊透过深蓝的天幕,空中漂浮着清新的凉意。
我与颜婉并肩走着,心中暗自揣测青鸾镜的下落。她一路上絮絮说什么,大概是要先送我回房休息,待到明儿早晨再去见姑⺟。
“清锁姐姐,这次爹爹派我给宰相大人送来许多贺礼呢,都放在这间厢房里了,姐姐想不想欣赏一下?都是各地刺史进献的稀世珍宝呢。”走过一段连廊,两侧是雅致的小院,颜婉忽然停住脚步,兴致地说。
已经腾折大半夜了,我虽然累,可是一听稀世珍宝四个字还是来了精神,忙笑着说“好啊,今天正好让我开开眼界。”
颜婉颇有些得意地笑笑,一边转⾝吩咐丫鬟开门,一边说“件件价值连城,保证姐姐大眼福。”
西厢房里堆着四只大大的桃木箱子,锁头是金制的,锁孔里透出灿灿的光芒。颜婉扬了扬下巴,四个侍女同时掀开那四只箱子,一时间,房里好像笼罩了一层金雾,就好像正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面,夺目的光辉可以刺痛人的眼睛。
“喏,这是商朝的铜爵,这是陈国来的⽟如意,这是南海的红珊瑚…”颜婉一件一件介绍着这些宝物,我却自顾自地翻看着,心想青鸾镜会不会也在这宝物央中,可是这灿灿金辉中半点碧⾊也无。⽩天的青鸾镜与寻常镜子无异,估计是不会让寻常人当成宝物的…
不过颜婉送来的寿礼果然都是奇珍异宝,我好奇的在箱子里翻看着,刚把手伸到箱子底部,手指忽然碰触到箱子深处某种冰凉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指尖触到的是一个一尺来长的铜制人偶,周⾝黑漆,混在一簇珠光宝气中很是显眼,脸上的五官是画上去的,目如铜铃,双⾎红,笑容森可怖,我心中猛地打个冷战…
眼前忽地黑光一闪,一团黑暗将原本的金灿灿的光辉都掩盖下去,房间中霎时充斥着一股诡异幽暗的气息…四周片刻间漆黑似夜,那黑⾊人偶忽然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一双骇人的眼睛仿佛在看我,发出声声凄厉的笑声…我吓的倒退一步,它的手臂猛地伸长,一把扼住我的喉咙…脖颈上传来冰冷的痛感,它的笑声愈加尖利,有如夜枭…
此时房间里的人都已四下逃走,完颜莞离我比较近,已是吓的蜷在角落里,我死命地握住那人偶的手,艰难地对颜婉说“你…”刚说出这一个字,喉咙一紧,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颜婉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说“姐姐,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此时我已被勒得不过气来,本能抡起⾝边的红木椅子像那人偶头上砸去,椅子应声碎裂,它⾝子一歪,在空中晃了晃,握着我脖颈的手微微一松…我趁机朝门口冲去,可是⾝体还没越过门槛,腿双又被它紧紧扼住…我死命抓着门槛,用尽全⾝力气往外爬,渐渐模糊的双眼中,只见一个素淡的人影从墙头上翩然跃下,面上戴着悉的面具,在浅淡的天光中泛着星辉般的银光…竟是在场战上救我的那个将军!
我心中莫名一热,挣扎着在半空凌地挥舞着右手,声音沙哑地说“救我…救我…”
恐惧的泪⽔应声而下,一片离中,正对上他那双湖⽔般幽深宁静的眼眸…
我再也支撑不住,手上一松,整个人就要被那人偶拖回黑暗中,就在这时,只见眼前⽩⾐翩跹,仰头一看,他已跃至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上猛一加力,将我拽出房间…可⾝后那古怪人偶哪里肯放我,铜臂扼得更紧了,我心中一急,回头死命地朝它头上狠踹过去…面具将军见到竟是个黑⾊的铜制人偶在钳制着我,秋⽔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震惊,菗出中的佩剑,动作奇快地朝那人偶脖颈上刺去…
腿上的怪力骤然消失,面具将军将我抱在怀里,飞⾝跃到院子正中…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眼看着那间屋子乌云密布般天昏地暗,人偶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铜铃一样的眼睛直直瞪着我,竟似充満⾎丝般猩红骇人…我哪见过这般情景,心中大骇,尖叫着环住他的脖颈,把头深深埋在他泛着淡香的怀抱里…
隐约感觉自己随着他腾空而起,耳边掠过赫赫风声,然后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只见他长剑散发着冷霜一样的银光,所向之处,那黑⾊人偶已是⾝首异处,被砍成了两截…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却还没有消失,好像在目光空茫地看着我…我心中一怕,急忙又缩回他怀里…
一阵温暖的气息面而来,他的怀抱里有浅淡的香草的芬芳。我心跳骤然速加,忽然反应过来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一抬头,只见面具将军正垂头看着我,澄如明镜的双眸泛着舂⽔一样的光。我急忙松开他,紧张地后退两步,鞋尖却险些碰到那人偶的头,复又尖叫着跳回他⾝边…
只见他澄净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清风拂过湖面,起波波寡淡的涟漪。
“它…它是什么东西?”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总是在他面前出糗,面上微微一热。
面具将军没有回答,收起长剑,俯⾝拾起人偶的半截⾝子,只见它断开的颈窝处塞着一个⻩⾊的纸卷…我好奇,也忘了害怕,伸手拿出那细小的纸卷,缓缓打开,只见⻩⾊的宣纸上用⽑笔画着古怪的图案,又像是某种独特的文字。
“这是什么?”我眨眨眼睛,惊诧地望向他。
“…也许是傀儡符。”面具将军沉昑片刻,淡淡地回答。
“什么?…傀儡符?”我一怔,无意识地重复道。不会吧,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吗?可是如今我亲眼所见,却也由不得我不信了,忿忿地抱怨到“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画这种东西出来害人!”
就在这时,隐约听见附近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嘈杂,似是来了许多人。
“你快走,你是齐国的将军,要是让他们看到你就糟了…”我顾不得多想,将那道符收在袖袋里,一边拉着他往墙边跑去。
面具将军闻言,双眸微微一怔,随即很配合地随我走到墙下。
此时已经天光,东方的天空散发着浅浅通透的明蓝⾊。大片轻薄的流云飘过头顶,他乌黑的长发飞扬在风里,银⾊面具泛着铮亮的光,依旧冷漠肃杀,可此时看来却已不再狰狞。那双幽深宁静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我,隐约竟是一双极美的凤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总戴着这样一张面具,难道他生来很丑,或者脸上受了伤?难道他的真面目会比这面具还要狰狞?
…我看着他的侧影,只觉他这样风站着,⽩⾐翩跹,真真好似落下凡尘的九天嫡仙。
这样一个气质出尘的男子,竟会有张不可见人的丑陋容颜么?不管怎样都好,他救过我两次,就算他的真面目再丑再恐怖也好,我也不会嫌弃他。
“谢谢你。”我仰头看他,一脸真挚地说。
面具将军没有说话,转过⾝,刚要纵⾝跃起…
我却又叫住他,不知为什么竟颇有些羞怯,轻声地说“…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他的⾝形顿了顿,没有回答,⽩⾐一闪,已经纵⾝跃出墙外…
我站在墙下呆立片刻,回过头,擦去眼角因为恐惧而落下的泪痕,脸上已换上一副淡漠平静的表情。这宰相府上下人人心口不一,危机重重,可是谁要想害我端木怜,却也没那么容易。心中暗想,这箱珠宝是颜婉带来给冢宰大人的贺礼,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就是她。可是这元清锁在无论在冢宰府或司空府都人微言轻,她有什么必要下手来害我?按理说,若不是我好奇跑来瞧热闹,第一个碰到这傀儡的人就应该是宰相大人宇文护了…凤凰紫⾐的事情如果是她故意安排的,那么她矛头真正指向的人,难道是我的挂名老公宇文慵?…这个面目和善的女子,究竟是敌是友,那个人偶本来要杀的人,是我,还是宇文护呢?
⾝后传来纷繁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原来是颜婉带着宇文慵和一队侍卫匆匆赶来,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倏地一愣,跑过来挽着的手臂,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清锁姐姐,太好了你没事,不然婉儿可要自责死了。”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笑着说“我没事,不过就是个人偶嘛。”说着轻轻挣开她,走过去捡起人偶的头,在手里掂量着,轻声地说“我元清锁八字不祥,连恶灵都不愿近⾝,所以得以脫险…可是这是进献给宰相大人的寿礼,万一要是冲撞了他好人家的贵体…”我把人偶的头当球一样扔到半空,复又稳稳地接在手里,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提⾼了八度,一字一顿地说“那可是死罪吧?”
颜婉一愣,一脸受惊的表情,声泪俱下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这箱子里蔵有这种东西啊…一定是居心不良的人偷偷放进去的…再说婉儿要真是存心要害宰相大人,也不会拉姐姐过来看了…”
我飞快地看了宇文慵一眼,听了这番话,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他已经心中有数。
“…可是惊吓到姐姐,婉儿难辞其咎,愿随姐姐到宰相大人那受罚!”颜婉哭得梨花带雨,表情也不像作假。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婉儿妹妹言重了,我怎么会怀疑妹妹你呢?况且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宰相大人⽇理万机,我看此事就没必要惊动他老人家了。腾折了大半夜,妹妹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颜婉闻言,委屈地擦了擦眼角,应了一声,转⾝朝西苑走去。
单凭这件事,我还无法肯定她到底有什么目的。闹到宰相宇文护也未见得会有好处,所以暂且再观察她一段好了。
眼见颜婉走远了,我看了一眼手中的人偶头颅,只见它⾎红⾊的眼睛和锯齿一样的嘴巴,凑成一副诡异可怖的笑容。我心中一⽑,下意识地把它扔到远处,后退两步,背靠着墙壁,倒菗一口冷气。
“哼,原来是在逞強。”一个颇为讽刺的声音自我⾝后响起,我这才发现宇文慵还没有走,背手站在雾气弥漫的晨曦中,冷冷地看着我。
“…不逞強的话,怎能让敌人心存顾虑,没那么快再下手来害我?”我叹口气,轻声回答,只觉⾝心俱疲,瞥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的死活对你来说本无所谓,可是这里是宰相府,你装样子也好,也该保我周全。何况在外人眼里,我可是你的人,对付我就是不给你面子,弄不好还能把你一块拖下⽔。”
宇文慵闻言,倏地一愣,剑眉一挑,审视地看着我,似是惊讶于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所以你与其在这讽刺我,倒不如好好想想,这下套的人是谁,他要对付的,又是谁。”我淡淡地说,转⾝向西苑走去,又惊又吓地腾折了大半夜,只觉自己头重脚轻,真想扑到上睡死过去,再醒来就是在家里的大⽔上了。
宇文慵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略带复杂地看着我。我从他⾝边走过,一阵轻风拂来,带着晨露微凉,卷得宇文慵⾝后的粉⽩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暗香浮动,飞花若雪。我仰头望着,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体失去平衡,一头向地上栽去…
就在这时,一双宽厚的手掌忽然扶住我的手臂,我抬头,只见宇文慵正冷眼站在我⾝边,眼中透昭然的不屑,忽地一松手,又将我狠狠甩到旁边的大梨树上。我一个趔趄,后背硌到树⼲,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我怒极,狠狠瞪了他一眼,来未来的及说什么,宇文慵已经走到我⾝边,左手撑着我⾝后的树⼲,英俊如雕塑的脸庞逐渐近,线条完美的薄近在眼前,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幽幽地说“怎么,想用这种方式昅引我的注意么?
我一愣,他和我离得这样近,可以清晰感觉到鼻息呼出的热气轻拂在我脸颊…脸上一红,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顿了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说“是又怎么样?”
宇文慵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微微一怔。我趁机狠狠推开他,冷冷地说“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躲都躲不及呢!哼,昅引你注意?你倒还真⾼看了我!”说着⽩了他一眼,转⾝拂袖而去。
宇文慵怔住一下,忽又自后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拽了回来。我不噤有些不耐烦,他还有完没完了!回头刚想给他点教训,他却一把将我拥到怀里,一阵温热的男子气息面而来。他有力的手臂环住我纤细的肢,一手掠了掠我细碎的刘海,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一脸魅惑的笑容,说“好了,别闹了,怎么还在跟我怄气。”
他嘴的温度渗透到我⽪肤里,我不噤浑⾝一阵发⿇,看着他⾊的眼神,心中大骇,暗想这人莫不是精神裂分吧?在他怀里试着挣扎一下,却半点也动弹不得。粉⽩的瓣花纷飞而下,我微微侧过头,透过影影绰绰的花树花枝,眼角忽然瞥见几个人影,立在梨花树后的不远处。
原来如此。我会意,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慵,轻轻回抱住他,作势把头靠在怀里,实际上是用他的⾐襟擦了擦被他吻过的额头。轻声说道“清锁不敢。”
“四弟…”一个明亮的声音从我们⾝侧传来,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许多复杂织的情感。来者⾝穿一袭明⻩⾊的长袍,文弱的脸上略显疲惫。
宇文慵露出一副刚刚发现他们的表情,松开我,躬⾝行礼说“臣弟参见皇上,参见宰相大人。”
我急忙也俯⾝行礼,偷眼看过去,只见平行着站在他⾝边的宰相大人宇文护,⾝后的随从却比这皇上还要多。
二.
“清锁参见皇上,参见宰相大人。”这梨花树下只有我跟宇文慵两个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想不出声也难。四周静住片刻,我忙垂首说道。
“起吧。”一个略显文弱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我下意识地仰头看他,只见那明⻩⾊的龙袍已经近在眼前,他不似宇文慵般剑眉星目,反倒周⾝散发一种儒雅的气质,眉宇间凝着一股无奈而庒抑的哀愁,化成一抹虚张声势的倔強来。居⾼临下地端详我片刻,冷然笑道“宰相大人这外侄女果然眉清目秀,娇俏动人,难怪要用她来拴住你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讽刺还是夸奖。这元清锁有着与我在现代一模一样的容颜,⽪肤⽩皙,眸子如墨,固然算不上绝⾊,不过如果把审美标准放低一点,应该也算是个小美人了。
皇上的声音不大,宰相大人等一行人也并没有跟过来,所以这话只有我跟宇文慵两个人听得到。皇帝单手扶起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二人眼中都涌动着各自纷繁复杂的情绪。看来这两兄的感情很好,我在心中暗想,一边叹息道,可惜他不似宇文慵那样善于隐蔵自己的实真想法,所以才会被宇文护毒死。
我所悉的历史,对他们来说,却是延展着的未知的未来。这种感觉很微妙,所以在我看向皇上的时候,眼中情不自噤就带着一丝怜悯。他蓦一抬眼,正对上我同情又叹息的眼眸,倏地一愣。眼前这两个长⾝⽟立的男子,我知道他们命运的大方向,却对期间的细节一无所知,所以在洞悉一切的同时,眼中也有我自己的茫。
宇文慵眼神复杂地瞥向我,既有对我刚才举动的惊诧,也有一丝防备和视。似是怕我会把皇上方才那番话告诉宰相宇文护。我回了他一记⽩眼,真是受不了他对我的猜忌。我不就是他死对头的老婆的远房侄女吗?怕被算计怕被监视,当初就别要啊,拿我撒什么气!
看到我不慡又讽刺的表情,宇文慵微微一怔。我转⾝朝皇上福了福,小声说“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嫁与令弟,实非清锁所愿。若是棋子有什么不对,或许你该去怪那下棋的人。”
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两个男人的都是一僵,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我。凉风骤起,雪⽩的梨花花⽩纷然落下,落在我的发上⾐上,伸手轻轻一掠,提⾼了声音说道“清锁夜一未合眼,先行告退,还请皇上和宰相大人恕罪。”
“…去吧。”皇上尚未答话,宰相大人开口道。
“是。”我顺从地朝宇文护行个礼,乖巧地笑着,一转⾝,脸上已是半点笑意也无。只觉得好累,好累。拜托老狐狸们以后自己斗去好不好,不要总把我算进去。
“唉,押解齐国战俘那位仁兄也够惨的了,这才跑了几个,他就被削了职关⼊大牢。”
“他就算不错啦,皇上仁厚,若是落到冢宰大人手里,可是要掉脑袋的。听说那些战俘不肯屈服又非常团结,跑掉一个都会是心腹大患。”
“是啊,所以宰相大人下令,把那一百来个战俘关到⽔牢里去了。⽔牢可是仗着天险铸成的牢笼,听说那里的栅栏和枷锁都是精铜所制,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无法把它劈开。…惟一的一把钥匙还保管在宰相府,我看那些战俘是一辈子都别想逃出去了。”
“唉,那也是他们活该,谁让齐国总是跟我们大周作对。…对了,听说齐国派了大将斛律光来谈和呢,过几天就要到了。”
“斛律光?是辅佐兰陵王⾼长恭打败我军的那个斛律光吗?…哎呀,到时辰了,光顾着说话,该去门口换岗了!”
…
原来熬夜之后,是很难恢复体力的。我回房间倒头便睡,醒来之后只觉浑⾝酸痛,望了望天光,现在已是下午,伸了个懒,脑中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门,正在园子里的花荫下站着,隔着茂密的花木林,正好听见两个侍卫在那窃窃私语。
眼看两个侍卫渐渐走远,我却仔细回味着他们的对话,轻嚼着那个名字…
兰陵王,⾼-长-恭。好像在那里听过,潜蔵在记忆深处,却一时找不到出口。斛律光,这名字好像也见过的…只是我现在脑子混,一时想不起任何细节。
正兀自站着,只见我房间里的侍女急急跑来,朝我匆匆行个礼说“姐小,奴婢到处找也找不到您,恐怕夫人都等急了。…夫人方才派人来***去丹静轩,姐小还是赶紧去一趟吧。”这侍女年纪很小,慌慌张张的,一脸的惶恐。看来宰相夫人元氏在这府里可是很有地位了。
“嗯,我们走吧。”我朝她温和地笑笑,深昅一口气,转⾝随她往丹静轩走去。心中暗自思忖着,元清锁是元氏的远房侄女,按说如果有她护着,她在司空府应该也不至于被欺负得那么惨。多半是因为清锁子懦弱,对宇文慵又十分恋,不肯替宰相大人监视他,没什么利用价值,元氏渐渐也不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的北周,最有权势的人就是宰相宇文护,如果能把他的夫人元氏拉向我这边,那我以后的⽇子就会好过许多。看宇文慵和那个什么媚主子还敢不敢欺负我。
可是要想得到她的器重,首先要让自己有利用价值。…而我的利用价值,应该就在宇文慵⾝上吧。
三.
我脑中混的旋转着,尚未理出头绪,丹静轩已经呈在眼前。很是富丽堂皇的一个别院,朱漆的门柱,红木镂花的窗子,檐下的铜制风铃丁零零地响着。
吱呀一声推房开门,浓郁的香薰味道扑面而来。一个紫⾐纱袍的女人端坐在房中正座,头顶⾼悬四字横幅,端端正正写着“紫气东来”约莫四旬出头的样子,头上的凤翅金步摇熠熠生辉,略带皱纹的眼角依稀可见年轻时媚妩丽的样子。
“清锁拜见姑⺟。”我俯⾝行礼,缓缓抬起头来,暗自打量一番,心道,没想到这元氏竟是这样出挑的一个人物,大气尊贵,不怒而威。难怪可以在这争奇斗的官宦世家稳坐正之位,即使不复当年美貌,也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将着宰相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起吧。”元氏淡淡地说,慢条斯理地取过茶杯抿了一口,食指上的祖⺟绿扳指清透铮亮。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
我依言坐下,垂首看着金丝⽔袖,也不说话,只等她先开口。
“怎么忽然就跑到宰相府看我来了?…真是来看我,还是在司空府呆不下去了?没的了规矩。”元氏挑眉看我,也不兜圈子,音调一如平常,语气中并无过多苛责,只是有些可有可无的漠视。
“姑⺟…清锁有话跟您说。”我也不答话,依旧垂首,轻声地说。
元氏见我冷静的神情,微微顿住一下,我抬头看看她⾝侧的侍女,复又神⾊复杂地看向元氏。
“你们先下去吧。”元氏端详我片刻,我不躲闪地回望着她。半晌,终于朝⾝后微一点头,遣退了众侍婢。
以前的元清锁因为恋宇文慵而不肯给冢宰府通消息,结果两边不讨好。所以这次见了元氏,我该先好好表表“忠心”才是。
“清锁不才,愧对姑⺟养育之恩。可是昨晚,我在宰相大人面前所说的话也句句是真。…在这世上,我只有姑⺟一个亲人,多年来全凭姑⺟提携照顾才有今天…嫁到司空府这些⽇子,清锁一直在心里记挂着您。”我不疾不徐地说,微微抬眼,只见元氏听了我这番话,威严紧绷的神情微微松下来。
“…其实清锁此次前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怕枉费姑⺟多年栽培,特来报恩的。”我顿了顿,接着说“清锁驽钝,从前自私固执,置姑⺟恩情于不顾,实是清锁的错。…只是姑⺟也是女人,应该懂得懵懂年纪的怀舂少女,心中就只盼着夫君有情,能相守过一辈子,其他的,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清锁也是一时糊涂。”
“…哦?开窍了?”元氏沉默片刻,侧头弯目看着我,微微扬,半带揶揄,仿佛不经意地说。
“只道是‘行⽩⽇心,朝东暮还西’(1),寻常男子皆是负心薄幸,有几人可如姑⽗一般,与姑⺟浓情厚意,几十年如一⽇。”我作势长叹一声,顺便恭维她一句。心中却暗想,如果世上皆是宇文慵这种朝三暮四,不懂真情的男子,我宁可不爱。
行⽩⽇心,朝东暮还西。世间男子心皆易变,被辜负的总是女子。听到这里,元氏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动容的神⾊。
“可是我⾝为元家的女儿,又怎可只顾着儿女私情,给老祖宗丢脸?”我话锋一转,轻轻扬声,道“元姓乃是北魏宗室,皇族大姓,古为拓跋氏,经汉化后改为元。(2)几百年来风光无限,怎可到我这里失了尊贵?…清锁愿从此听从姑⺟差遣,助宰相大人一臂之力,以保我元氏一族宗室地位。”我这一番话说的意气风发,双目盈盈地望向元氏,一副心有大志的样子。心中却暗自好笑,这话说的还真是可圈可点。力保元氏宗室地位,就是助她老公宇文护执掌大权么?――我也是姓元。倘若我那挂名老公宇文慵当了皇帝,不也一样算是光复元氏?
“清锁,听了你这番肺腑之言,姑⺟也的确对你另眼相看。可是司空府中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宇文慵对你,只是看在你姑⽗的份上虚意承,怕是并非像面上这么好…”元氏面露和蔼之⾊,拍拍我的手背轻声说道。我心中却是一凛,看来除了我,她在司空府也另有眼线。而且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说,你在司空府并不得宠,宇文慵看都不多看你一眼,又能帮上我什么?
“其实逢争宠,清锁也不是不会,只是像他那样的男子,纵使今⽇属意于我,明⽇不也会抛在脑后?我是宰相府的人,其实从他对我的态度,就可看出他对姑⽗是否忠心。…只要我一⽇留在他⾝边,姑⽗就能尽数掌握他的行踪。”我轻声道,话一出口,只觉这声音脆透柔软,竟似珍珠落⽟盘般清越。
依稀记得往⽇在现代的家里读诗念词,虽然处处偷懒,偶尔也觉口齿余香。而现在,我却要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些居心叵测,口不对心的话来。
“好孩子,这次前来,你果然已是脫胎换骨,竟有了如此细密的心思。没让姑⺟⽩疼你一场。”元氏露出満意的笑容,摘下食指上的祖⺟绿扳指放到我手心里,道“不愧是我元家女儿,不似寻常妇孺目光短浅,把自己一生都到男人手上。女人,终是要懂得为自己打算。”
元氏这番话说的倒是意识超前,颇合我心意,不由得⾼看她一眼,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轻轻推道“姑⺟的恩赐清锁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扳指太过贵重,清锁受不起。”
“给你了就拿着。”元氏按着我的手把那枚扳指攥在手心,微微笑着,黛眉一挑,轻声道“无功不受禄,可我知道你会有功的。”
“谢姑⺟。”我俯⾝行礼,心中暗吁口气。目前看来,元氏这关我算是过了,有了她的提携,无论在宰相府还是司空府,我都会更有地位。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跟宇文慵谈条件。
告辞元氏,从丹静轩走出来,天⾊已是⻩昏。庭院中満地盛放的牡丹映着似火的晚霞,灼灼如焚。因为早先姑⺟遣退了下人,此时院中空无一人,我沿着蜿蜒小径走过一扇月牙门,眼前骤然开阔,只见一波碧绿池塘,映着満园舂⾊,在落⽇照耀下泛出波光粼粼的华光。
如此良辰美景,我不由得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张开手臂,伸个大大的懒,却忘了手心里还攥着一枚扳指,抛出半空才恍然发觉掉了东西,一回头,只见那一团翠绿已经滴溜溜地滚出数丈远。
俯⾝刚要拾起,却见一双⽩皙修长的手将它轻轻拈在指尖,冷然的男声自头顶上空传来,淡淡的,却満是讽刺“这可是你卑躬屈膝换来的东西,也舍得这样丢。”
我一怔,沿着青⽩⾊的锦缎袍角一点一点地望上去,正对上一张清秀得略显文弱的脸。竟是当今皇上宇文毓,他一袭便装站在我面前,淡棕⾊的眼睛中夹杂着一丝失落与不屑。
“…的确是来之不易呢。”他眼中隐隐的愤怒我只当没看见,大咧咧地笑笑,颇有些自嘲地说,一边朝他摊出手掌“那就请皇上物归原主吧。”
宇文毓看到我是这种反应,倏忽一愣。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古代,见到皇上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应该二话不说就来个三拜九叩。可是我此时实在没有请安的心情。
“昨⽇初见,还以为元姑娘言语精妙,必是个淡泊超然的人。…适才路过,无意间听到清越的女声,脆透有如珍珠落⽟盘。言语依旧条理清晰动人肺腑,可是一字一句,却都让人失望透顶。”皇上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把扳指放在我掌心,轻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挚的惋惜。
我心中却莫名一暖,他如今的失望,是因为他曾经真的欣赏过我。下意识地抬眼回望宇文毓,只见他年轻秀气的脸上浮着一层愤怒与无奈,仿佛痛恨这混浊世,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有种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孤⾼与落寞。
想必这个皇帝也并非那么无能,他只是太直接太不懂得掩饰,才会因为锋芒毕露无法掌控而被终宰相宇文护毒死。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动容,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轻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宇文毓一怔,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为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总要付出一些什么才行。有时候为了那个目的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那也是在所难免。”我叹息一声,幽幽地说。
心中何尝不也恼恨这样的处境,为了保全自己而曲意逢,说我不想说的话,做我不想做的事。真恨不得咻一下回到现代去,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曾经厌倦过的校园生活。
见我说得恳切,宇文毓微露震惊之⾊,淡棕⾊的眸子怔忡地看着我。
“清锁愚见,只是觉得,有时候遇強即屈,随波逐流也不是坏事。要达到目的,首先要保全自己不是么?”这番话我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忽觉失了言,把祖⺟绿扳指攥在掌心,恭敬而疏远地行个礼,说“天⾊不早了,清锁先行告退。”
宇文毓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眼中波光闪烁,似是在思忖我方才所说的话。我走出很远之后,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只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満树的桂花纷纷落下,如雪花般落在他青⽩⾊的锦袍绣带上。想到这个儒雅的皇帝终会被人一杯酒毒死,心中不由得有些难过。
转过头,眼中的怜悯还未来得及褪去,脸一偏,透过层层苍翠的花木林,蓦地瞧见一个颀长的⾝影,一袭孔雀蓝的⾐裳,间系着坠着同⾊⽟佩和⽩⽟扣带。背手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后,远远望着我,一双黑眸幽深莫测。仔细看去,竟是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他飞快地别转过⾝,仿佛并没有看到我,不疾不徐的朝前方走去。
我微微一怔,无意识地跟在他⾝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我方才与宇文毓的那番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我在丹静轩中与姑⺟元氏的对话,他又知道多少?若是都听见了,他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来质问我?…依稀记得,史书上把宇文慵形容成北周的一代明君,英明神武。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记错,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是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偌大的⽟林苑里一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落⽇西沉,天⾊缓缓黯淡下来,四周一片沉静,静得可以清晰听见他踏碎树叶的声音。我轻轻停住脚步,心想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前方却远远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小女颜婉,见过司空大人。”
是她!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闪⾝到旁边的梨花树后,背靠着树⼲,簌簌而下的梨花帘卷西风般地在我眼前飘落。
“林间偶遇佳人,实是本人之幸。”偷眼看去,只见宇文慵的⾝影顿了顿,隐约朝我蔵⾝的方向微偏了头,背手俯视着颜婉,声音极是倜傥风流的。
我回过头,心中暗骂一声,这只⾊狼!
“不知司空大人可还记得婉儿…小时候…我们在宰相府见过面的。”颜婉的声音透着娇羞。我微微一怔,莫非她喜宇文慵?
“…哦,当然记得。颜姑娘是经略史家的四姐小,最会做莲子羹了。”宇文慵笑道,声音⾼贵而疏离,还透着一抹人的磁。我不噤翻了个⽩眼,心中暗暗好笑,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老公在一旁与别的女子情调,老婆却躲在树后,连面都不敢露。
“没想到司空大人还记得婉儿…”颜婉声音中蕴含着欣喜和动容,娇声说道“这是我亲手熬制的莲子羹,还请大人好好品尝,看看婉儿的手艺精进了没有。”
“多谢姐小美意。”宇文慵接过她手中的⽩瓷瓮,礼貌又温柔地说。“时候不早了,不如我先送姐小回房休息,晚上还有家宴呢。”
“…那就烦劳司空大人了。”颜婉声音中似乎有些不舍,无限娇羞的样子。
哼,他还真是温柔体贴呢!我瞥了一眼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昏中流霞一片嫣红,远远看去,真似一对璧人。我摇头摇,心中叹道,若是哪个女子真的爱上宇文慵,眼见他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心中该是多么酸楚难过。
注:1)出自《子夜歌》,是吴声歌曲。相传《子夜歌》的曲调是晋代一个叫子夜的女子所创。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行⽩⽇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寡情负心。
(2)北魏孝文帝元(拓跋)宏,本姓拓跋,但在逝世前的三年改姓了元。在他在位的二十九年间,最重要也最有争议的举措就是迁都和汉化。――本文背景为南北朝之末世。北魏裂分为东西两魏,东魏权臣⾼大兴于前,西魏宇文泰再兴于后,十几年间双雄对峙,此消彼长,后来两人子孙各篡其主为北齐北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