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电影《侏罗纪》公园有句经典台词:“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
是不是真的我无法确定,但我相信——人生没有意外。
某天,我在学校一直瞎混到晚上六点多才背起书包走人,经过一楼某间国中部的教室时,竟看见理应搭乘校车回家了的沈佳仪,一个人在里头看书,旁边还放了一碗吃到一半的⼲面。
我大感奇怪,难道是错过了校车吗?怎么会出现在国中部的教室?
“沈佳仪,你是没搭上校车喔?”我直率走了进去,打招呼。“…不是。”沈佳仪的脸⾊有些腼腆。
“啊?⼲吗脸红。”我大剌剌坐下,看见沈佳仪的桌上是本数学参考书。
“我想留在学校念书,学校晚上比较安静,念书的效率⾼。念完了再叫我妈载我回家。”沈佳仪有些不好意思。
“哇,这么用功。”我微感惊讶。
听沈佳仪的口气,好像常常晚上留在学校念书似的。老天,别告诉我傻乎乎的⾼一就得提早过着冲冲冲的⾼三生活。
“你呢?你刚刚从彰女那边回来哟?”沈佳仪打趣地看着我。
“别提了,我完蛋了。李小华改了个名字,害我想撞墙。”我靠着墙,翘腿。
“算了吧,反正现在谈恋爱真的太早了。”沈佳仪用笔敲敲参考书,认真地说“先把课业顾好,才是现在最应该做的事。”
“你一点都没变,死脑筋的欧巴桑。不过你怎么会想到晚上留校念书啊?像这样随便进别人的教室没问题吗?”我伸了个懒。
“我姐姐她们偶尔都会这样啊,只是一过六点,楼上教室的铁门就会被校工拉下来,所以我都‘借’楼下的学弟妹教室念书,反正都没有锁,校工也没赶过我啊。”沈佳仪理直气壮。
“喔,原来是这样。那你姐姐呢?”我一摊手。
“她跟她的朋友去开别的教室啦。反正没有上锁的教室很多间,我喜一个人读书。”沈佳仪说。
靠着墙,我看着一公尺外的沈佳仪,有种很温馨的感觉萌上心头。
我们现在不同班了,难得有机会还在同一间教室里,像这样说说话。
“对了,你帮我看看这一题,我解很久都解不出来,看参考书上的解答又跳得太快。”沈佳仪递给我她正在念的数学参考书。
我接过,是log指数的章节。
糟糕,恐怕要出糗。
擦着汗,我拿起纸笔开始算了起来,而沈佳仪就在一旁吃面等着,一边跟我说起她们家的零碎琐事,跟她妈妈加⼊慈济当义工后发生的事情。
隔了许久,我终于拼凑出详尽的计算过程,吁了一口气。
“原来解答是这个意思…参考书省了太多过程了,难怪我会看不懂。”沈佳仪直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有没有觉得,⾼中数学跟国中数学突然变成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吧。”我汗颜,还在愣愣的惊恐后劲中。
“那我以后不会的数学你就帮我看一下吧,以前是我教你,现在如果我的数学变差了,你可要负起责任!”沈佳仪看着我,表情不知道是太过认真呢,还是咄咄人?
“…吓不倒我的。”我说,心中隐隐下了个决定。
挥别一个人在学校开教室念书的沈佳仪,我回到家,洗了个澡,随便扒了两口饭,又骑脚踏车回到学校。
沿途都在笑。
原来沈佳仪还是那个样子呢,认真的女孩最可爱,果然一点不假。
糟糕,沈佳仪可以煞到我一次,就可以再接再厉煞到我一百次。
你问我这么晚我回学校做什么?不好意思,从现在起我摇⾝一变,朝着用功好青年的路上迈进,还兼差保护夜间留校的用功美少女。
脚踏车越骑越快,迅速翻过华中陆桥的大陡坡,风滑下。
“是的!我又重新找到人生的意义啦!”我振臂大吼,狂呼“感谢老天爷赐给我用热恋治疗失恋的烂个!太啦!这真是世界奇妙物语啊!”地球防卫军!加油!地球又重新拥有了被守护的理由啦!
兴冲冲骑回学校,我径自找了间邻近沈佳仪开的教室附近的一楼教室,打开灯,就这么展开我夜间留校念书的生涯。
我没有跟沈佳仪在同一间教室读书,是因为我相当清楚“一个人独处”的珍贵,那是天生不受打扰的自由,我想沈佳仪也需要。另一方面,我不想让沈佳仪意识到“我蛮喜她”免得还不想谈恋爱的她会排斥我的出现。
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吧,我想。打开数学参考书。
晚上的学校另有一番寂静的面貌。
椰子树旁⽩⾊的寂寞路灯,无法细辨从何而来的虫鸣,管乐社断断续续传来的小号练习,篮球场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运球声。
越晚,像样的声音就越少,让我在上厕所的时候都格外惊心动魄。据说前任女校长毕静子矗立在怡心池旁的铜像,到了晚上眼珠子就会开始转动瞪人,混蛋,我一想到就怕。但这次我可不敢跟沈佳仪“分享”这种事,前车之鉴,前车之鉴…
不再⽑⽑躁躁,我用力地算着数学,这可是关乎我人生的重要课题。
八点十五分,沈佳仪累了,随意走动时发现我在另一间教室。
“你也来啦!”沈佳仪看起来很⾼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盒饼⼲。
“嗯嗯,我有点不太放心你一个人晚上这样待着,顺便念点书。”我打了个呵欠,装作稀松平常。
“喔?⼲吗装体贴。休息一下,一起吃饼⼲吧,陪我聊聊天。”沈佳仪坐在我前面,将饼⼲盒放在我的参考书上。是欧思麦巧克力夹心饼⼲。
我们随意聊了起来。什么都聊,从严肃的人生观到生活小趣事都东扯西扯,最后不免聊到上了⾼中之后的生活。我也就此得知,我的一⼲朋友都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偷偷追着沈佳仪,吓了我一大跳。
开朗的廖英宏,老是在放学时候跑去和班教室找沈佳仪瞎抬杠。可怕的阿和则是在每节下课都到和班门口找寻沈佳仪的⾝影,一“巧遇”就猛聊天。颇有文采的谢孟学经常写含意隐讳的诗送沈佳仪。跟我们念不同校的张家训则每个晚上狂打电话给沈佳仪,没有东西讲却硬是不放下电话。
“哇靠,你行情怎么这么好?”我啃着饼⼲。
“一点都不好,我非常认真想要好好念书。他们这样对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唉,为什么大家都急着谈恋爱呢?”沈佳仪叹气,是真的叹气。
直到饼⼲吃完,沈佳仪才笑笑回到自己的教室,她妈妈到九点半便会开车到校门口接她回大竹,她还想赶时间多念一点书。
我依依不舍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心想,这将是一场比拟第一次世界大战壕沟战的恋爱,历时至少三年,在沈佳仪考上理想大学以前,谁先露出想追她的嘴脸的人,谁就会提早出局。
“而我,竟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我若有所思。
人生没有意外,我一向坚定信仰这点。我会得知这个重要报情绝对有其意义。
所以,我得到一个不容质疑的作战方针:“坚守三年,沈佳仪最好朋友的位置;上了大学后,再一鼓作气告⽩,赢得全世界”
我打开空⽩笔记本,开始画人物关系树形图,拟定耝略的作战计划。
首先,言行举止皆很奇怪的张家训不⾜为惧,但可以作为我跟沈佳仪吃饼⼲闲聊的话题。廖英宏很会讲怪笑话,这点跟我差不多,但基本上只需要小心一点即可。谢孟学成绩非常,又会写诗,这下我的成绩也不能够停留在“还可以”的状态。最棘手的还是阿和,混蛋啊,沈佳仪聊到阿和的时候神采都有些不同,让我赔笑得很辛苦,不过没关系,阿和,我会把你拐到向沈佳仪表露心迹的死胡同去…
但恋爱的真正胜负不在于别人,而是自己。于是我反省了一下我的內心。
从以前开始,我在沈佳仪面前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不自在。这份不自在从国一开始就一直没能成功摆脫,直到刚刚吃饼⼲聊天的时候也是一样,聊得很开心,可是我却有些放不开,大剌剌说话的模样有一半是強装出来的。
这是为什么?
我常常会庒抑自己流露出喜的情绪,即使不经意的眼神也竭力避免。
怕什么?我想到一个名词差可比拟现在的情况,就是“自惭形秽”
国中的时候,自己在沈佳仪面前的自惭形秽,是因为我对沈佳仪颇有好感,隐隐畏惧沈佳仪会因为我成绩爆烂,兼之上课吵闹而看不起我。
青舂期的男生可以在一百个人面前极尽丢脸之能事,还兼洋洋得意——只要其中没有他喜的女孩。
青舂期的男生可以在篮下被盖一百次火锅,还觉得打篮球是件有趣的事——只要附近没有他喜的女孩。
青舂期的男生可以因为成绩差劲、上课捣、跟墙壁说话,变成某种反其道而行的英雄——只要他不需要坐在喜的女孩的前面。
而现在,如果我一直被自惭形秽的雾给困惑住,我就不能用完整的自己去喜沈佳仪。那样的喜,头都垂得低低的,很不是滋味。
“所以,还是得从成绩开始着手啊。”我抓着头,苦笑。
原来从以前一不留神开始用功读书后,我还是得靠用功读书这种“非常退流行”、“讲出去会被笑”的老步数去追女生。真的是非常健康,老师家长都很推崇的校园爱情啊!
此时,沈佳仪站在外面,轻轻敲着我那间教室的窗户。
沈佳仪的旁边是她念⾼三的姐姐沈千⽟,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
“我妈要来接我了。”沈佳仪歪着头。
“嗯,我再待一下就回去。这里念书的环境出奇的好。”
我说,強忍下想跟她一起去校门口等车的冲动。那样太像“喜她”了,我一做,就会被归类到“妨碍她好好念书”的那个笨蛋集团里。
“这本参考书拿去,上面有几题我都做了记号,你把解题过程写好再拿来给我。拜托你罗!”沈佳仪说,将参考书放在窗口下的桌子上。
“小意思。”我讲。
“还有,别跟太多人说我留校喔,我怕不必要的⿇烦。”沈佳仪伸出手。
正合我意啊,傻瓜。
“知道了。”我伸出手,隔空勾勾手。
跟她们姐妹俩挥手道别,我不噤叹气。
…我生命中怎么这么多贵人在督促我念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