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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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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当时那场政治运动中,批斗会是司空见惯的,一场毒打也是在所难免的。赵师傅虽然是心疼自己的子,可是此刻的他就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咚——乒——乓!”这突来的声响是从对面屋传来的。王老师往门外看了眼对赵师傅说道:“八瞎子生活不方便,你带着孩子先‮觉睡‬,我过去看看。”

  王老师进了八瞎子的屋低头一看,只见八瞎子经常不离手的那个小板凳已经在地上散了架,靠墙的铝锅也被砸了个大坑。

  见一瓶抚顺⽩正躺在桌子上,王老师知道八瞎子一定是喝多了酒在耍酒疯,于是她弯下将摔碎的凳子挪到了墙角说道:“八瞎子,你这是作的哪一出诶!”

  八瞎子扶着炕沿转了⾝冲王老师说道:“人非圣贤,犯错误总是难免的,可是他们不应该都像个畜生一样没有人道!”

  八瞎子说这话时明显情绪动,额角的⾎管突起,一直冲到头顶。

  “哎呦喂——你可别这么说,咱不是右派么?”王老师苦笑了一下解释道。

  “右派?你问问他们这帮人,哪个知道什么是左,什么是右?我就听说过阿⾰命到死都不知道柿油到底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弄不懂回字有几种写法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教训知识分子?”

  八瞎子越说越动,他两手在炕上胡摸索着什么,看他的样子,好像摸到什么就会摔什么。

  “你就别胡说了,我倒霉是赶上了这场运动,你就别跟着瞎搀和了。”王老师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紧接着一连几个月王老师都要挂牌站街去认罪改造,由新抚‮出派‬所牵头,会同学校、街道⾰委会和起重机厂抚联专政队共同监督,每天的上下午各两小时的站街是必须的,而且是风雨不误。起初,王老师挂的牌子因为风吹⽇晒或雨浸经常需要更换,专政队的人嫌⿇烦,回厂里用铁板做了个铁牌子,用钢丝挂在王老师的脖子上,风一吹,铁板撞在王老师的⾝上,发出“嘭嘭”的声响。一些调⽪的孩子为了听响,隔着马路用石块往牌子上投,一个石块正打在王老师的头顶,当时就流出⾎来。这情景刚好被二儿子小伟看见,他怒喊着扑向这群孩子,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一把将小伟推倒说道:“你妈是反⾰命右派,就是该打!”

  晚饭后,王老师把小伟单独留在了家里狠狠地揍了一顿。

  小伟咬着牙,不哭也不求饶,最后王老师心疼得实在下不了手,她抱过小伟说道:“小伟啊,妈妈打你怎么不喊疼呢?”

  小伟紧搂着妈妈,眼中含着泪问道:“妈妈,你的头还疼吗?”

  “孩子,妈妈的事不要你管。”王老师用手边给小伟擦眼泪边说道:“妈妈打你是让你知道,以后妈妈站街的时候不要让妈看见你。还有,你以后要少跟人说话,见了野孩子要躲远点。”

  “嗯!”小伟懂事地用力点着头…

  二百九十一回支撑

  一个秋风瑟瑟的晚上,已是过了‮夜午‬时分。赵师傅突然打开灯把几个孩子都叫醒匆匆说道:“快起来穿⾐服,跟爸爸去找你妈!”

  孩子们一个个着惺忪的眼睛,果然屋里已寻不见了妈妈,最小的玲玲因为穿不上⾐服急得大哭起来。

  赵师傅边帮玲玲穿⾐服边哄道:“玲玲不哭,有玲玲在,妈妈一定会回来的。”

  赵师傅抱着玲玲走得很急,以至于大儿子领着小伟一溜小跑才跟得上。此时的赵师傅似乎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因为子曾几度表露过轻生的念头,也都是因为不舍得这几个年幼的孩子而苦挨了下来。而最近赵师傅在工作单位也承受了不小的庒力,关于提⼲的问题单位‮导领‬曾多次找他谈话,希望他与这个右派的子划清界限,如果政审这一关不能过的话,他提⼲这事将永久的搁置。憨厚的赵师傅只是笑笑说道:“在一线也是⾰命工作,俺爱人虽然她是右派,可俺相信她一定会改造好的。”

  “妈妈——”一家人已经来到了葛布桥头,大儿子站在桥栏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赵师傅带着孩子由桥的一侧从桥南走到桥北,又从另一侧回到了桥南。桥上的风很大,拌合着的凉气,几个⾐单的孩子都不住地打着寒战。此时的赵师傅已经顾不了这些,他抱紧了怀中的玲玲,又沿着河堤顺着⽔流的方向走了很远,很远。

  “妈妈——妈妈——”小伟边哭边一声声呼喊着。而赵师傅的心也是紧紧的,两眼不住地向湍急的河面张望…

  于此同时,就在离葛布桥头相距不⾜三百米的大官屯火车站广场上,有两个人影正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着——这两个人正是王老师和八瞎子。

  原来,赵师傅带孩子出门时的声响早就惊动了只有一门之隔的八瞎子。常言说盲人耳尖这话一点不假!八瞎子单凭这对耳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摸索着穿上了⾐服,也顾不上拿那探路的竹竿,只凭平⽇的感觉,他出了门,径直向大官屯火车站走去。

  “想不到我这个新‮国中‬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大‮生学‬竟成了历史的罪人,成了牛鬼蛇神,成了人人喊打的四害…我一个人受罪也就算了,可是还连累了我们家老赵的前途,将来孩子们的成长也会受到影响…我真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如果老赵他能给孩子找个后妈,帮我把孩子拉扯大,我也就死也瞑目了…这‮磨折‬人的⽇子实在是太难熬了,如果哪一天我实在撑不住了,就沿着铁道往新宾永陵的方向走,因为我就是从那边的大山里走出来的,等我走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往这铁轨上一趴…”

  王老师不久前就跟八瞎子说过这样的话,八瞎子知道王老师心里有一肚子的委屈,就安慰了几句,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八瞎子没想到王老师今天果真去寻这样的短见,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奔了火车站。

  八瞎子从出站口进了站台,又从站台下了铁道。他沿着枕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着,一路上他自己也数不清摔了多少跤,最重的一次额头磕在钢轨上,鲜⾎直流。

  八瞎子顾不上伤痛,他仍然坚韧地前行。大约走了二十来分钟,他走到了这段铁路的最僻静处。

  “王老师——王老师——”八瞎子可能听到了一点动静,他停下脚步喊了两声。

  只有乌蒙的夜,也只有丝丝的冷风从⾝边吹过。八瞎子伸出脚寻找着前边的枕木,又依然执著地迈开了脚步。

  一道极強的光柱从远处了过来,这是一趟由西开往沈方向的旅客列车。灯光照亮了八瞎子,在他的⾝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黑影。

  “八瞎子!”一声急促地呼唤从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

  “呼——”火车司机已经发现了前方道路上有人,汽笛发出了震耳的鸣响,早把这一声呼唤淹没在了其中。

  八瞎子仿佛对这咆哮的汽笛声置若闻,他依然一步步地朝前走着。

  眼看车头距八瞎子只有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人影冲过来抱住八瞎子,两人一起滚下了路基。

  “呼——”刺耳的长鸣夹着一阵狂风席卷而过,枯叶和砂石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痛。

  当一切都沉淀下来,只听一个充満怒气的声音说道:“八瞎子!你…”“我总算找到你了,王老师!”八瞎子坐起⾝子说道。

  王老师在月光下依稀地看见八瞎子的额头在流⾎,她赶忙掏出手绢,按在了伤口处。

  此刻也说不清王老师和八瞎子到底谁挽回了谁的生命?王老师离家时原本是下定了决心的,她知道‮夜午‬将有一趟长途旅客列车从大官屯经过,她沿着铁路走啊走,心里不断地默念着每个孩子的名字。走到僻静处,她在铁轨上坐下了下来。

  “孩子们,妈妈走了,如果你们有了后妈一定记得要听话。等你们将来长大成人,也一定要记得她的好,要像亲妈一样孝敬她。”

  王老师泪眼朦胧,她忍不住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不经意间她看见一个人影从铁道中间向这边走来。王老师以为是个下夜班的工人在抄近路,于是她离开了铁道,躲进了不远处的草丛中。当这个人越走越近,王老师终于认出来,这个人竟是八瞎子。王老师心头一震,差点站起来。大概是八瞎子听到了一丝的草动,他停下来唤了自己两声。王老师紧咬着牙暗想:“如果他再往前走十几分钟就是铁路与公路的叉口,相信八瞎子上了公路一定会转回去的。”

  就在此时,这趟旅客列车从远处呼啸而来,王老师急忙喊了声:“八瞎子!”见八瞎子毫无反应,眼看那道灯光从八瞎子⾝上掠过,黝黑的火车头携着轰鸣就如同一只巨兽向八瞎子扑来,情急之下,王老师只得冲上去连推带抱,两人一起飞离了路轨。

  “八瞎子,你这是不要命啦!”王老师气愤而又心疼地说道。

  “王老师要是想死,我这个瞎子活着还有啥意思?”八瞎子低声说道。

  “你…你…我死了跟你有什么相⼲?”王老师边用手拍着地边说道。

  “王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有冤屈,可是现在‮国全‬上下蒙冤的又何止你一个?文⾰是政治浩劫,是文明的倒退,是经济之灾,民生之难…”

  “哎呀——”王老师打断了八瞎子的话说道:“不就是咱们后院的老马家被一帮红卫兵抄了家,烧了几本老书么?怎么就惹出你这么大番话来呢?”

  “不是,我是说文⾰是一场內,不仅国计民生陷⼊了泥潭,在‮际国‬上也受指责。什么‮立独‬自主?咱们‮家国‬本就已被‮际国‬社会孤立。”

  “哎吆喂——八瞎子,这话可不能说出去,不然会蹲大牢的。我就是因为反对教育体制改⾰,提倡从教育娃娃抓起,大力培养科学技术人才,这是每一个教育工作者长期的重任,因为我们的经济照比西方资本主义‮家国‬已经落后了将近一百年。就是这样一番话就被他们打成了右派,你若再说这样反动的话还不被人打死?”

  “我不怕,这是从电台里听到的。”八瞎子执拗地说道。

  “你怎么敢从戏匣子里听人家国外的广播?”

  “我八瞎子眼不明,可我心不瞎,我只听真话,说实话。王老师你相信我,文化大⾰命这条路不会走得太远。你看看我们这些老百姓,吃的啥?穿的啥?穷不是社会主义,⼲⾰命也不能光饿着肚子不吃饭!这么些优秀的知识分子和老⼲部被打倒,可能影响的不只是几代人呐!你要振作,要坚強,总有一天会你会重返讲台,因为我们‮家国‬需要像你这样的好老师。”

  “别说了,八瞎子!我这就跟你回去。不过…不过你以后再也不要称呼我什么老师,我这辈子也不想上讲台。”

  王老师把八瞎子扶起来,两人挽着手走在铁道旁的一条蜿蜒的小路上…

  在此,让我把一首《二泉昑》献给八瞎子,略有改动。

  风悠悠

  云悠悠

  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

  啊——琴弦上流

  恨悠悠

  怨悠悠

  満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

  啊——小路上走

  啊!无息的雨

  是你肩头一缕难解的愁

  満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

  龙山的泉⽔

  是你手中一曲愤和忧

  梦悠悠

  魂悠悠

  失明的双眼把暗夜看透

  把暗夜看透

  情悠悠

  爱悠悠

  无语的泪花把光明寻求

  把光明寻求

  啊!天湖的⽔

  是你人生一杯壮行的酒

  无语的泪花把光明寻求

  凄寒的月是你

  是你命中一曲不沉的舟

  风悠悠——云悠悠

  风悠悠——云悠悠

  …

  从此,左邻右舍渐渐也都淡忘了这个先前的王老师,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热情和蔼的赵大妈。

  由于赵大妈长期以来一直无法找到工作,赵师傅为维持生活,他主动要求去生产最一线,从一名技术娴车工变成了井下的采煤工人。

  虽然赵师傅在井下工资⾼了些,可是生产任务却非常地繁重而且危险。几年来,赵师傅一直重复这从家到矿井两点一线的生活,因为他知道,每当自己下班回家晚一点,家里人都会担心他出了什么事。由于过重的体力劳动又缺乏营养,赵师傅只能靠多吃饭来维持体力,⽇⽇⾼粱米饭拌咸菜的午餐使他很早就患上了胃病。文⾰过后,他从井下被调到了劳资科,又从劳资科调到了企管办,可他的职称始终是以工代⼲,直到退休前才转正。也许是命运有意在作弄这个老实巴的普通人,他退休后没几年就被查出了胃癌,以至于他还没能享受一下安逸的生活就离开了人世。

  或许不能不说八瞎子是个因赵大妈之祸而得福的人,因赵师傅工作很忙无暇顾及家人,家中的⽇常琐事全由赵大妈料理,这也渐渐惠及了八瞎子。赵大妈每餐都会给八瞎子带一口,然后亲自送过去,八瞎子也不客气,俨然就成了这个家的长辈。后来八瞎子⼲脆就将自己的购物本和各种购物票都给了赵大妈,每月还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二十块钱作为生活费。那个时候,一般家庭的月收⼊也就七八十块钱左右,还得是双职工。可想而知,八瞎子这二十块钱无疑贴补了赵师傅全家人的生活费,而赵大妈也绝不肯让八瞎子吃亏,每餐蒸一锅⽟米面窝头中间总要夹一个⽩面馒头或者一碗⽩米饭,因为赵大妈给八瞎子吃的是小灶,她几乎把全家所有的细粮都给了八瞎子,以至于孩子们只有在每年三十的晚上才能吃上一回⽩面饺子。

  赵师傅去世后,赵大妈对八瞎子更是像亲人一样看待,这不仅是因为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中只有八瞎子理解她、鼓励她,甚至八瞎子在那个年代竟敢公开地批判文⾰。有一次他在南站火车站广场的花坛上大骂专政队是土匪流氓,大批红卫兵是⽑孩子、败家子,最后被抓进了站前‮出派‬所。当时八瞎子知道‮出派‬所来人抓他,他无惧无畏,⾼声道:“我是反⾰命,有本事你们就开!我老师就是在这里被⽇本宪兵开打死的,今天我八瞎子也不怕挨你们共产这颗子。”

  这事很快就惊动了市委‮导领‬,新上任的‮长市‬大概知道八瞎子与首任‮长市‬有某种关系,他亲自派人把八瞎子给接了出来,并用小车把八瞎子给送回了家。从此,无论八瞎子在邻里之间有什么过的言论,⾰委会的⼲部总会说:“这个八瞎子有精神病,少管他!”

  (字数超限,下章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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