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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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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当初易家本当门户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时候,是最小的一个儿媳妇。前面大少的婚事,因为易连怡瘫卧不起的缘故,自然办的甚是简单,而易脸慎取而少的时候,偏又遇上俯冲之战,易继培亲在前线督师,易脸慎虽然奉⽗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

  到了易连恺结婚的时候,天下太平,易家连定俯冲数省,割据一方,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而易继培又偏疼小儿子,常对⾝旁人言道:“这是最后一桩儿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办一下。”

  易继培乃一代枭雄,从世界里挣出这样一份家业,自然是富可敌国。所以易家下的聘礼里面,光金叶子就有数百两之多,而各⾊奇珍古玩,金银首饰,⽟树珊瑚…整整装了十二抬大箱子。

  秦家攀上了这样一门显贵之亲,自然是竭力做人,为了场面好看,不仅将易家的聘礼如数陪嫁回去,更兼变卖了百亩良田,换的数十台嫁妆,配送易家。

  所以秦桑亦知道,老⽗虽然明知她并不乐意这门亲事,但仍旧是破了半份⾝家,将她加到易家去。

  为着怕旁人瞧不起,在置办嫁妆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搜罗了许多奇珍异玩,作为女儿的庒缩之物。

  因为易家的聘礼丰厚,光珠宝首饰都是好几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来不在这些东西上用心,所以今天易连恺问她这镯子是不是聘礼里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说道:“大约是吧…”易连恺却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挲摩‬着那手镯,说道:“这对镯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来很少听到他提及生⺟,上次在袁记的馄饨店里,亦是她脫口相询,才谈了寥寥数语,所涉不深即止。

  她嫁⼊易府数载,知道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讳,而易连恺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讳,毕竟他的⾝份只是庶出,而以他本人格心⾼气傲,自然是引以为聇。所以,今天易连恺既然提起生⺟,她不由觉得十分意外。

  易连恺却看着窗棂雪光,缓缓地说道:“我娘死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夜一‬的雪,到了早晨的时候,天却晴了。”

  秦桑见他脸⾊怔仲不定,心里想想事到如今,让他说说话也好。浴室随口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连恺仰起脸来,似乎是出了口气似的“一晃十六年都过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岁丧⺟,易家虽然这几年大富大贵,但一个孩子没有了亲娘,未必不是可怜,所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易连恺却无动于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镯发呆。

  秦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担心他是伤口疼痛,于是问:“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易连恺摇了‮头摇‬,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也曾经想过,只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讲到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们陷在这里,老大说不定几时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強笑了笑,安慰他道:“总不至于…”

  “我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易连恺脸⾊十分平静,声音很低,听在秦桑耳里,却仿佛是一个焦雷一般。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看着易连恺的脸,他却没什么表情似的。

  “那会儿我还小,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可明⽩了。我娘在府里,一直很招忌惮,毕竟她还年轻,又生了我,前头的大太太虽然有两个儿子,可是⽗亲与她的夫情分,早就淡薄似无。

  我娘出⾝巨族,颇能察言观⾊,她处处小心提防,可是还是没能够防得了万一。那时候是因为我病,出痘。⽗亲因为公事还在沧河大营里。太太说两个哥哥都没有出过⽔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着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处庄子里,本来房子大的,不过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着痘,所以只占了几间厢房。因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着我睡在炕上,老妈子睡在外面一间屋子里。睡到半夜,突然前面一阵吵闹,一群人执了火把来砸门。几个老妈子都以为是強盗,正慌间,外头已经撞了门进来了。原来是府里上房的管家,领着人二话不说就进到屋子来,跟抄家一样四处搜检。

  我娘见了这样的情形,只得抱了我并不做声,立在一旁。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里并没有装电灯,炕几上搁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得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那种恶狠狠的脸⾊,我一辈子都记得。”

  他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秦桑正听到要紧处,只觉得提着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易连恺才道:“那时候我娘戴的手镯,就是你手腕上这一对翠⽟镯。这样东西也不是⽗亲买给她的,原是她从娘家带来。云家虽然败落得厉害,可是还有几件东西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没有舍得送进当铺里。这对镯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爱惜,总戴在手腕上不离⾝。那时候我出痘正发着⾼烧,烧得昏昏沉沉的,只记得那镯子触在我脸上,却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说到这里,易连恺却停了停,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寒夜,婆⺟戴着这对翠⽟手镯,却抱着年幼的易连恺,那一种惶恐不安,或者并不是惶恐,只是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易连恺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淡淡地道:“他们这样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从炕柜里搜出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而且是我娘的一个远房表弟。我并不认识那个人,只听他们都说:‘表舅爷三更半夜,怎么躲在柜子里?’那远房表舅畏畏缩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亲戚往来,因为怕别人说闲话,毕竟云家败落了,都是些穷亲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惯。可是这个人怎么会半夜躲在柜子里,那时候我是一点也想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跟我们小孩儿一样,在玩躲猫猫。”

  “可是我娘连眼圈都红了,她说道:‘你们做成这样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辩,可是我要见大帅。’这句话我那时个并不明⽩,后来等我长大了,我才终于想明⽩。原来是他们设计好了,事先蔵了一个人在柜子里,然后半夜冲进来捉奷。”

  “那时候⽗亲远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来?这事情虽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不漏。她只管发话说,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将我娘撵出去。那时候亏得我⽗亲一个得力的幕僚,姓范,府里都叫他范先生。他因为犯了疟疾并没有跟了⽗亲到沧河任上去,而是留在符远。”

  “他连夜赶到府里来,对大太太说道:‘虽然是大帅的家务事,我们不便过问,不过三夫人素来为大帅爱重,这样的事情,不得不报告给大帅知道。’大太太为人精明厉害,滴⽔不漏地挡回去,说道若是让⽗亲知道我娘做出这样不知廉聇的事情,必然大生恼怒,不如就此打发了去,等⽗亲到家再告诉他。”

  “这时候范先生才说道:‘大帅临行之前,曾经将三官托付给我,如今三夫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就不提旁人,因为她是三官生⾝之⺟的缘故,在下亦一定得报告大帅知道。’这时候大太太才知道⽗亲原来早对她有戒备之心,竟然暗地里预备着这样的安排,所以对我们⺟子衔恨不已,这个仇怨,可就结得大了。不等⽗亲回来,我那个表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在狱中。这下子死无对证,我娘虽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样,可是又毫无办法。等到⽗亲回来,这件事已经成了一桩糊涂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亲出⾝旗下大家,生平最重声誉,自从嫁给⽗亲,虽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妇随,诗文相和,鹣鲽情深,极是相得。自从蒙了这场天大的奇冤,虽然我⽗亲并无一字责备她,但她视作弄奇聇大辱,从此后就不再同⽗亲讲话了。终⽇挹郁难解,只不过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着的时候,⽗亲数次想来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拦在门外。”

  “她死的时候,⽗亲痛哭了一场,可是不过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时候,我看着他満面笑容的样子,就在心里想,我这辈子,绝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后亦不肯见他一面,并不是跟汉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病容,怕他将来不肯看顾我,而是不肯原谅他。只因为他接到范先生的急电,若是立时赶回来,或是立时命人将那表舅押送到沧河去,就不至于死无对证,让我娘蒙受这样的冤枉。我娘一生刚烈要強,没想到最后却被人这样构限污于名节,所以其实她是活活被气死的,而将她死的人,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听了这样长一番话,真的有闻所未闻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旧事,从他口中一一道来,虽然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可是当年逊清覆亡不久,其实民风是十分保守的。

  一位妾侍被元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辩。而最后竟然挹郁致死,临死前亦不肯见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来这位婆婆,其实子亦是刚烈到了极点。

  “不过三年,老大从马上摔下来,摔成了个废人。府里下人们都悄悄说,这是因为大太太死三太太,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大太太心里也十分害怕,到处做法事打醮,说是给老大消灾去厄,其实是祷祝超度我娘。我听她在佛堂里喃喃自语,就觉得好笑。她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还想着不要有报应吗?老大出事,就是第一个报应。”

  秦桑听到此处,只觉得⾝上发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易连恺的手亦是微凉,可是双颊微红,倒似喝醉了酒一般。他说道:“什么天理循环,都是假的。他们欠着我一条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个瘫子,竟然还能够算计我。我这么多年来处心机虑,竟然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秦桑心思复杂,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经过去的旧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地下有灵,亦会觉得不安。”

  易连恺全⾝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灵,确实应该爬起来掐死我。我用尽心思,算计了那么久,还算不过一个瘫子。我不能扬眉吐气,替她报仇到也罢了,还把自己也陷在这里,简直是…无用到了极处…”

  秦桑知道他一⾝戾气,却是十六年来所积。自己固然是闻所未闻,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爷,原来有这样的大志。

  可是世事难料,虽然他费尽周折,将易连慎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却又陷⼊易连怡彀中。

  这一种可叹可怜,连劝亦无从劝起。

  出嫁之时,她本是甚是讨厌易连恺的为人。到了符远兵变,他作为联军司令,坐视家中巨变,她对他更生忌惮。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二人相对,他将心中隐痛尽皆道来,让她隐约又生了一种怜惜之意。

  何况明知道他对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样的事情想必不会告诉她知道。

  果然,只听易连恺道:“老大未必会饶过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时候会连累你。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着出去,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我这个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总之别再委屈自己了,你还年轻,将来好好地过…”

  秦桑眼眶微微一热,说道:“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说也罢。再说原来二哥在时,也没有将我怎么样…”

  一语未了,易连恺却苦笑了声,说道:“二哥人虽然奷诈,可是其实最爱面子,不愿落旁人口实。可是老大不一样了,他在上躺了十几年,那种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我要是他,非发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亦打了个寒战,她微抬起脸,只见雪光映窗,微生寒意。

  虽然这里是医院的头等病房,烧着热⽔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气,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

  她斟酌着语气,慢慢说道:“幸与不幸,索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觉得,咱们两个在这里,倒比之前我一个人在符远,要好得多。从前你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时候我就想,倘若稀里糊涂死了,你也未见得知道…”

  说到这里,她倒觉得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可是为什么不好意思,其实也并不明⽩。于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強笑了笑。

  她与易连凯结缡数载,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易连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不转睛。

  秦桑见他这样望着自己,倒觉得有点别扭似的,说道:“你⼲吗这样看着我?”

  易连恺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又隔了好一会,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那我答应你,从今后再不抛下你。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你。”

  秦桑说道:“唉,叫你别说这些了,省得心里发。”

  易连恺“嗯”了一声。

  秦桑见他微有倦⾊,便说道:“起来坐了这么久,你伤口还没好,还是躺下歇歇吧。”

  易连恺点了点头,秦桑扶着他站起来,易连恺仍旧凭着她的肩,借着力慢慢走回到边。秦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长衫,将被子替他掩好。

  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事情,因为易连恺伤后无力,秦桑又体弱娇慵,所以亦‮腾折‬出一⾝汗。

  好在易连恺躺下没有多久,就阖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躺在另一张上,心想只是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亦是睡着了。

  她本来心绪凌,这样睡去,却恍惚一阵梦。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嫁⾐,一步步从楼下走上去。那个楼梯又长又陡,她素来不惯穿那种长裙,虽然可以走得金铃不摇,可是毕竟怕踩踏着裙幅。

  没走几步,竟然背心里已经生出一层冷汗。而这时偏偏易连恺站在楼梯口,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

  秦桑见着他那样子甚是奇怪,于是上去就跟他说话但他并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

  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动他的⾐角,谁知只轻轻一扯,他整个人就栽倒下来,一仆就仆在她⾝上,露出背心里原来有茶碗大的一个伤口,不知是伤还是刀伤,可是汩汩地流着鲜⾎,楼板上更有一大摊⾎,看样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子极是沉重,全庒在她⾝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声没有,只觉得喉头哽得慌,却已经醒了,原来是做梦。

  可是肩头的重负之感却是真的,原来是易连恺听到她梦中叫喊之声,挣扎着起来,可是他站立不稳,无奈只能揽住她半边肩头,正自焦虑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睁眼来便知原是南柯一梦,她犹在哽咽,这样菗菗答答,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的。于是定了定神,说道:“把你给吵醒了?”

  “你也睡着没多大会儿。”易连恺从枕头边拾起她的一条手绢,替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对她说:“我刚刚睡着,就听见你哭起来,想必是被梦魇住了。起来一看果然是魇住了,就把你摇醒了。”

  秦桑说道:“果然是魇住了…”

  一语未了,易连恺倒撑不住了,伏倒在侧,大约是牵动伤口,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桑连忙起来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満头大汗,凭秦桑那点力气,委实扶不起他来。于是就势让他躺倒在上。

  这么一忙,易连恺见她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双颊都瘦得陷下去了,眼睛底下隐隐透出青黑之⾊。

  他知道她素来睡得极浅,这几⽇自然是没有睡好,更兼每天还要照料自己,她一个千金‮姐小‬出⾝,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对为她挨下来,还并不抱怨。

  此时见她鬓发微篷,说不出一种可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陪着你,你睡一会儿吧。”

  秦桑也确实累了,好几天都睡得并不安稳,她虽然不惯与人同睡,而且病房里的这张又很窄,可是易连恺将她揽⼊怀中,她隔⾐听着他心跳之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到了红⽇満窗,一直到送热⽔的卫士敲门,两个人才醒转过来。

  秦桑难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去接了热⽔,易连恺亦醒了,问她:“你昨晚上睡着了没有?”

  “我睡得好的。”秦桑向盆中兑好热⽔,照顾易连恺洗漱,易连凯仿佛自言自语,说道:“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不知道老大是个什么打算。”

  秦桑虽然嘴里并不言语,可是心里也在隐约地着急,这样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连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易连怡突然遣了一个人过来,此人易连恺原也认识,乃是易继培的一个秘书,姓谭。对着易连恺还是十分客气,说道:“公子爷,大爷遣我来,想请公子爷回府一叙。”

  易连恺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见我,不如请他过来一趟吧。”

  谭秘书听他如此一说,摆明是找岔了。

  不过他来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这并不是件好办的差事,这位三少爷打小叫大帅给宠坏了,那种公子哥脾气发作起来,指不定会给自己什么难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执礼甚恭:“公子爷,此时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易连恺说道:“你本是⽗帅的人,此时却为了老大来迫于我,也不怕将来⽗帅得知,见怪于你么?”

  谭秘书素来知道易继培对幼子十分溺爱,而且这位三少爷刁钻古怪,并不好相与的人物,不过素来也只是淘气胡闹,少见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时他出语咄咄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所以谭秘书不由得缓了一缓,说道:“这是两位少爷的家务事,本来不该我们这样的外人过问,可是大爷既然遣了我来,自然有大爷的道理。三公子,我劝你还是回府一趟,毕竟大帅还病着。”

  易连恺冷笑道:“他以为扣了⽗亲在手里,我便会言听计从么?⽗亲是什么样的子,你们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这些事,只怕会活生生再气死过去。你回去告诉老大,要杀要剐由他,我与⽗亲同生共死,却是不会去见他的。”

  谭秘书微微一笑,道:“原是我说话不妥,还请公子爷见谅。不过公子爷何必又说这样的气话?便不看在大帅的份上,也应该看在三少的份上。三少一介弱质女流,跟着公子爷担心受怕,公子爷又是于心何忍?”

  易连恺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谭秘书唯唯诺诺,说道:“请公子爷还是回府一趟,也让我在大爷面前好差。”

  易连凯明知道自己是赖不过去的,不过言语之间,并不退让。

  此时看谭秘书软语相求,亦是借机下台阶,说道:“要我去也成,不过我伤处疼痛,经不得汽车颠簸。”

  谭秘书恭声道:“这个不妨,属下命汽车缓缓而行就是。”

  易连恺道:“今天天气这么冷,少吹不得风,可是我绝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谭秘书道:“少自然是同公子爷一同去见大爷,请公子爷放心,属下叫他们把汽车开到前面来,绝不会让少受凉。”

  易连恺耍⾜了少爷派头,又提出了不少不琐碎要求,最后才在大队卫士的护送之下,携了秦桑坐上汽车。

  秦桑到了如今的地步,索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失措,反倒镇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门一般,与易连恺坐在汽车后座,任由那些卫士前呼后拥,一路呼啸而过。

  连⽇都是睛天,更兼符远冬季地气润,前几⽇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虽然泥泞难走,不过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残雪早就被碾得只余泥⽔。

  秦桑见车行极缓,而两侧的店铺人家,尽皆上着铺板,街头更是冷冷清清,几乎连一个行人也看不见。

  她以目示意,易连恺其实早就留意到了。不过此时不便说话,只是向她丢了一个眼⾊。

  秦桑心里猜度,街头这样冷清,必然是因为戒严的缘故。

  事变已经十余⽇,符远城中还是全城戒严,可见这位大少爷其实并没能控制时局,这样一想,心里倒觉得缓了缓,觉得事情说不定还有别的转机。

  车行得虽然慢,可是终于还是驶进了易家大之宅里。

  秦桑已经好久没有到这老宅中来,只觉得似乎并无太大变化。

  待得下车的时候,照例是女仆上前来照应,却看得两个卫士搀扶易连恺下车,她连忙几步走过去,易连恺本来脚步虚浮,被两个卫士架着,看着她上来,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

  秦桑担心易连恺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后边,两个人进了穿厅,易连恺虽然有人搀扶,可是他重伤未愈,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是气吁吁。

  方坐定下来,內中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易连恺最信任的卫队长。

  秦桑见了他,自然并无半分好颜⾊,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卫队长行了家礼,说道:“大公子这便出来,请三公子稍待。”

  易连恺问:“他升你做什么官?”

  那卫队长十分尴尬,并不答话,垂手退到了一旁。

  穿厅里不仅生得有暖气,而且正中搁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红炭燃得正烈,烧得哔哔剥剥有声。那燃炭的⽩铜炭盆还是逊清年间的旧物,刻镂精美,铜环上花纹繁复,极是精致。

  秦桑望着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她并不是着急,只是担心。易连怡处心积虑,不知道如今还会有什么样的谋诡计使出来。

  并没有等得太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易连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门。

  秦桑嫁⼊易家也没见过他几次。此时只见两个青⾐男仆,一前一后,抬着一个轿子不似轿子,圈椅不似圈椅的东西,倒仿佛一顶滑杆,只不过没顶子罢了。

  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易连怡平⽇是坐这个东西出⼊。

  此时两名男仆已经停了下来,将那滑杆稳稳放在了地上,然后菗走长杠。

  秦桑这个时候才看清楚易连怡。只见他两鬓微霜,一袭旧式的长衫,黑⾊貂⽑的⽪领子竖在脸侧,越发衬得脸⾊腊⻩,倒似乎没睡好似。

  秦桑素来很少见到这位大伯,即便见着了,总也未便直视。上次前来,虽然有匆匆数语相,但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多关注他的脸⾊神情,算是今天才仔细打量。

  但见他半倚半靠在竹轿之上,脚上倒是一双簇新的贡缎鞋。他全⾝无力,显然无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脸上一绕,便复又注目易连恺倒笑了一笑,说道:“三弟好久不见。”

  易连恺仍旧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坐在椅上并不欠⾝,只说道:“我⾝上有伤,就不站起来了。”

  易连怡亦不理睬他,倒对秦桑点了点头:“三妹妹。”

  秦桑却不肯失了礼数,还是叫了一声“大哥”便不再言语。

  易连怡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下人连同卫士,顿时都退了出去,那卫队长退出去的时候,还随手带上了门。

  旧式的宅子本就宽深宏远,这屋子里更是安静,只听到屋角的一座西洋镀金小钟,喳喳走针的声音。外头风扑在窗棂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易连怡才说道:“老三,你别误会,开打伤你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

  易连恺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易连怡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叹喟:“说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关在医院里,其实是一片好心。”

  易连恺这才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我伤还没有好,我看我还是回医院去吧。”

  “十年前我从马上摔下来,成了一个废人,那时候我就灰了心。说实话,我天天躺在上,那些虚名浮利,荣华富贵,对我来说,何曾有半分用处?”易连怡慢条斯理地道“老三,这回我之所以揷进一杠子来,其实是不想看‮二老‬杀个回马。实话跟你说了吧,刺客是‮二老‬派的人,早潜进城来,就等着给你一。我听见你受了伤,才命人把医院围起来。大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们易家可就完了。‮二老‬要是趁着这空子进城,未必不捡了好处去。”

  易连恺似笑非笑,道:“多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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