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心念
耿照心念一动,蓦然省觉,诸般线索自行贯串起来,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头绪。未及放下札记,急道:“糟糕!咱们快去瞧瞧!”不由分说,拉着染红霞便往外跑。
染红霞被拖着一路狂奔,冲过毗邻的第二间石屋,瞥见门楣上悬了块大匾…说是匾额,其实是将耝木剖作两截,削去圆背并排钉起,耝略制成的一块大木排…上书“救活斋”三个大字。
乌浓的墨⾊深深吃进了木纹肌理,即使表面凋朽严重,题字之出⼊收放、俯仰向背,依旧顾盼生姿,落笔之人竟写得一手沉着飞翥的上佳翰墨,与五大师那出自草莽、全不讲章法,戾气人的森寒剑字绝不相同。染红霞暗忖:“这该是那位忆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
救活斋、救活斋,医术通神,又如此宝爱女儿的一副心肠,怎就成了滥杀无辜之人?”见屋门被铁链死锁,院墙中隐约飘出一缕异臭,既似尸腐,又有几分⾎腥味,混合药气,令人作呕。
也不知是不是先⼊为主,同样的蓝天⽩云下,但觉这铁锁圈牢的“救活斋”上罩着一圈黑气,其中风怒嚎,似有无数冤魂代,说不出的恐怖。第三间石屋相距甚远,不在耿照的必经路上,屋前无桩无匾,不知其主。
两人越过了大片的荒烟蔓草,来到⾕中另一侧的峭壁下,耿照息未定,仰头一瞧,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染红霞望着眼前大巨的石门怔怔发呆,半晌伸手抚,又觉半点也不实真,⽟指始终按之不落,虚悬在诡异的斜纹石肌上。那是一座⾼逾三丈、宽约两丈的石门,像在峭壁挖出这般寸尺的凹槽,然后再打磨平整似的。
石门非如瀑布圆宮的內壁般、光滑如镜的一片,而是由宽约两尺的石条斜向错,宛若一面大巨的竹席嵌于峭壁,石条与石条的拼接处连片薄钢都塞不进,只见其,却几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红霞未见过这样的工艺风格,怪异到几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哪有石匠会制成这般诡物?拥有拼嵌不容一发的绝艺,何不刻龙镌凤、雕錾栩栩如生的壮阔浮雕,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斜纹线条?“这…这是…”
“这便是手札里说的“殊境石””也不知过了多久,瘫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发动殊境石后,三奇⾕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骨陷坑…就是那个瀑布里的石门密室…的密道,将齐被万斤石门阻断。这“殊境石”机关以⽔力发动,被设计成只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开启…”
忽一跃起⾝,虎吼着对石门连发数掌,打得掌心殷红如⾎、肿裂,却难撼动分毫。“可恶…可恶!”他旋腿扫飞大片草叶,失⾜坐倒“碰!”
一拳轰在门上,打得指节青紫迸⾎,満是挫败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恼。染红霞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踌躇片刻,说的仍是心中最大疑问。“你是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过。”少年把头埋在双手环抱的膝盖间,声音十分疲惫。关于这里的一切,他早听蚕娘前辈说过许多,尽管她一次也没来过。讲给蚕娘听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
即使他已离世许久,蚕娘却从来没忘记那个笑起来开朗傻气、耳垂又厚又软的笃实少年,他那总是随遇而安逢凶化吉的柔软心肠,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伟大梦想。三奇⾕,⽩骨陷坑,还有号称罕世圣器的宝刀“珂雪”…这里是三十年前一段武林传说的起点,传说的名字叫胤丹书。无论敌人还是朋友、喜爱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认:“鸣火⽟狐”胤丹书绝对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远比杀人要多。
武功虽⾼,却从不说教,就像毗邻数十年的乡下好邻居,容易相处得令人伤透脑筋。五大师原本并不是和尚。至少在蚕娘的故事里不是。他还叫“死魔”盛五时,是那个时代天下间剑法最可怕的顶峰候选之一。手札自谓“杀人盈百”约莫是五大师出家之后修养心,戾气大减,虚怀若⾕,只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纵横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下怕未寄着上千条含恨冤魂!其佩剑“无生”留在为他剃度的只物寺中,⽩⽟京被异族铁蹄踏平、残垣付之一炬,无生剑辗转流落至央土名刹雪舟寺。
迄今剑上暗红未褪,每逢月夜便即鸣动,似嚎叫着饮人⾎,须⾼僧⽇夜诵经方得稍稍庒镇,被认为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寄魂凶剑,已生煞灵,绝非死物,可见其戾。而救活斋的主人“医怪”袁悲田,为使死去的女儿复活,不惜坠⼊无间,由万家生佛摇⾝一变,成为滥杀无辜的恶鬼。
讽刺的是:盛五前半生动辄开杀,割⾎饲锋,淬炼剑煞。非爱杀生,而是毫不把“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极狷极,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凶剑无生”的骇人传说。
老来却为了阻止陷⼊狂疯的好友,不惜放下万斤殊境石,与袁悲田同葬⽩骨陷坑內,令人不胜欷嘘。
东海七大派剿灭狐异门时,杜妆怜是力主杀尽的进派,惨绝于“红颜冷剑”下的狐异门人不计其数,梁子结得极深。
其时杜妆怜年轻貌美,锋头又健,遂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对胤丹书怀有情愫,无奈胤为人正派,与子胤野鹣鲽情深,并不理会,多半伤了这位少女掌门的自尊,遂惹来杀机报复。
此说固然无稽,当年却闹得満城风雨,毕竟知情者寡,好事者众,一知半解乃至一无所知之人,往往最爱附会议论,跳出来大做“公评”实则盲目地助长了流蜚,积非成是。
杜妆怜由此益恨狐异门,将其门下杀了个清光。影响所及,⽔月一脉不言七玄之事,东海武林亦多避谈胤案,染红霞江湖阅历虽丰,对胤丹书却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书离开三奇⾕时,盛五为住袁悲田,不让陷⼊癫狂的挚友伤了后生,才启动封⾕机关,放落万斤石闸。
胤丹书成名后数度返回⾕外,试图破坏闸口石封,救出两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恩人,可惜以狐异门之強,仍旧无计可施。
求教于马蚕娘,也无启封良策,引为毕生至憾。耿照在手札里读到“三奇⾕”、“⽩骨陷坑”等字样,才将壁刻的“僧五”与死魔联想在一块。
应是胤丹书说与蚕娘听时,并未特别提到五大师出家,在蚕娘的见闻印象之中,盛五便只是出离剑葬、吹⽑片⾎的“死魔”是凶剑无生的剑主,杀人无算的魔头,哪里想到他做了和尚。
转述耿照,也只说盛五。而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绝境死地。是连蚕娘前辈、胤丹书、五大师、“医怪”袁悲田等绝顶⾼手,也出不去进不来的隔世之地…
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挫败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复。幸而他禀务实,不惯怨天尤人,闷坐之际臂侧骤暖,靠来一抹圆润香肩,女郞柔嫰的面颊轻枕着他的肩头,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温香,耿照心中一凛:“我若绝了出⾕的念头,红儿还能依靠谁?”
奋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们先回大师屋里,再找东西填肚子。说不定札记中蔵着线索,总有法子出去。”
染红霞微微一笑,神⾊如常,比他冷静平和得多,一点儿也看不出颓丧的模样,挽着檀郞手臂柔声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样。你说胤丹书的故事给我听,好不?我没怎么听过这人,想多认识些。”
耿照来了兴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过你师⽗的部分好了。杜掌门杀了不少狐异门之人,得胤先生横剑自刎,蚕娘说起她来,可没什么好话。”说到这里,心中隐生不祥:“既是如此,蚕娘又为何要传授红儿天覆神功?”
染红霞不知这许多计较,抿嘴笑道:“跳过了也好。你要是说我师⽗坏话,我不只不爱听,以后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动,又补上一句:“也不许说本门和我师姐的坏话。”“我同代掌门情可好了,⼲嘛说她坏话?”耿照大笑。
染红霞知他说的是反话,不噤莞尔。两人并肩挽手,信步往无生道场行去,沿途耿照说了胤丹书崛起的传奇,以及他说服七玄捐弃成见、携手团结,与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难等。
据蚕娘的说法,胤丹书得她传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奷人陷害坠⼊深⾕,误打误撞闯进⽩骨陷坑,巧遇盛五与袁悲田于密室中对峙,解了二人的命之局。
其后各种奇遇,自不在话下。其时袁悲田心智犹未全失,时好时坏,一旦发狂便出⾕杀生,带回尸体炮制,使之活转过来…这当然是绝无可能之事。他的爱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离开三奇⾕闯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为的正是寻求复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术啦。”染红霞蹙眉喟叹:“旁人倒还罢了,这位袁前辈号称“医怪”五大师盛赞其术,岂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強求?这实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为三奇⾕里蔵有一样稀世珍宝,早已超越人识所知。以袁前辈之能,会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这项珍宝的奇能,才紧抓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终至走火⼊魔。”染红霞与他默契十⾜,心念一动,挑起柳眉。
“就是那柄救人的刀?”“嗯。我本来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不过现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
耿照正⾊道:“蚕娘前辈说,胤丹书闯⼊⽩骨陷坑时,在坛上发现一名容颜绝美、全⾝⾚裸的姑娘,被一把阔刃长刀笔直揷⼊腹中,就这么钉在一块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