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篆刻苍浑朴茂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阻止采蓝,却听她尖声道:“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姐!当夜你在红螺峪对她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倍也不⾜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
染红霞闻言一愣,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步便再也踏不出去。“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
采蓝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月停轩,只有冰清⽟洁的处子才能继承掌门的⾐钵,修习本门至⾼无上的武学,成为⽔月一脉的下任掌门?
红姐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继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耿照愕然,半晌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月一门…我不明⽩…”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姐的贞,教她⽇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
采蓝厉声道:“就算红姐愿意委⾝下嫁,若教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受人轻,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她品头论⾜?”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蓝更是气得浑⾝颤抖,尖声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屏风后的染红霞浑⾝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这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十指揪着粉藕似的⽩皙裸臂,指甲陷进⾁里犹不自知,⾝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蓝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再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姐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涎脸,一味痴。你滚!红姐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姐报仇!”
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缨撞了个満怀。“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着察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
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地走了开去,突然回头低道:“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吁吁地回到了荼靡别院,进门却见采蓝拄剑瘫倒在椅中,脫鞘的剑刃染着鲜⾎,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你同他说了什么?”采蓝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亢,一撑起⾝,尖声叫道:“那种无聇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
采蓝被掴得目瞪口呆,抚面倒⼊椅中。“那个“无聇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妖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峪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流影城!
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而死!”⻩缨面⾊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谁都可以骂他无聇,偏就你不行。
他如果真的无聇,当⽇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刀分尸,砍得⾎⾁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聇!”采蓝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绛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衫丽人竟是⽔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姐,了眼睛,急道:“红姐!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缨却耐不住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却丝纹不动。“红姐!他受了伤…”⻩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划脚:“采蓝她…你…”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头摇。“不用追了。”
⻩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梦中,衬着她一⾝媚妩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奔出房门。“这是你说的,红姐,将来你别后悔。”***晨光烂漫,轻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带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心头冷不防浮起“逢着探舂人却回,⽩马、⻩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慨。
谁都能有这份伤舂悲秋的闲心,偏就横二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娇润的⾝子里还残留着甜美的余韵与疲惫,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要累得她手⾜软乏,腿心里既⿇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等人的报告。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上,仍预先代了林林总总的要项待办,钟、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
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姐姐的醉人体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內通宵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的公文,听取钟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匆匆来报:“启禀二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着。”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的一家,于“三府竞锋”屡屡夺魁。近年⽩⽇流影城虽急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于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洲”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文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一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遍及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小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內,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穿青布袍,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奇相貌,说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洲”邵兰生。
邵兰生随⾝只带一名侍僮,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揷着画轴纸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倒不曾私下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随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箱等杂物,均以⿇绳小心捆扎,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仿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游、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隔着红槛行礼,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好看。
“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办事,本是游山玩⽔。游手好闲之人,不比二总管⽇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二总管这一说,我便放心多啦。”
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开解系带,只见画中一片⽩雪皑皑,几株墨⼲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却是瘦硬多姿,墨⾊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颇得留⽩雅趣。
横疏影惯见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而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洲”为号,盛名无虚,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说有⾼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
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于方家,只敢以此画相赠。”横疏影连称不敢,接过赏玩,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方“文舞钧天”的朱红小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