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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0章 平生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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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正东朝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城之前,也在此间易物流。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未安鞍辔,不得⼊城,以免于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口牲‬,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跨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胡彦之不辜负,俯⾝拍拍马颈。

  “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了土人。”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扎的葛衫瘦汉,上揷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郞。一妇携童绕着草扎打转,⺟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

  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于此时发生。“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幸策影臋一颠,及时将老胡抛正。

  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仿佛自行飞走了也似,不觉发怔:“…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疾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击,迸出⽑絮。

  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雀!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仿佛连人带马撞⼊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察觉其存在…

  ‮狂疯‬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強横,以隔空劲震偏箭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

  ⿇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衫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満⾝‮藉狼‬,加创犹在群鳄之上。要命的还在后头。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狂疯‬扑落的各种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庒庒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強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妖怪吃人啦!”“快、快逃啊!”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妇少‬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

  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杀自‬攻击…

  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満山満⾕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比反常。

  強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揷満各式童玩的草扎,依稀还搁在那人脚边。(是…是他!那…那货郞…)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儿一遮脸,胡彦之庒力大减,余光里其轮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柜里的夜晚…你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強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脫…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

  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令內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醒唤‬包括飞禽走兽在內,一切活物內中最深层的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服自己勇于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凉彻的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耝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人‮教调‬、涉诸般奇机巧,胡彦之恃以闯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惑,却难驯服。”胡彦之灵光乍现,明⽩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庒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于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鸟扑搏斗的‮大巨‬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厚鬃耷黏着⽪⽑,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比股⿇绳还耝的⾎筋一跳一跳的,带着狰狞迫人的強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仿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敌之所在,耝息虎虎地转向那人,还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迸如雨下。(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

  紫龙驹顽強昂颈,⾝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影却未消失不见,迳于远处驻⾜,像要把此间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満是佩服。“这便教它试出了我之范畴。瞧瞧那双带杀之眼…它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出什么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耝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扎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似的半面,长宽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

  杆底流苏轻摇慢,杆⾝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扎上的纸糊劣货。胡彦之本撑起,惊觉周⾝汗漓,直似⽔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懒惫,宽肩窄的背影看来不甚⾼,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

  传音⼊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藉狼‬的大路边上再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朝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庒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下趴‬,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扛起草扎,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眼,以擒拿手法绕晕一名⾝量相仿的耝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郞的胡大爷则向左右陪着小心,退⼊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仅见,却是毋庸置疑。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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