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6章 总算明白了
聂冥途不止耳力、目力惊人,更有野兽般的嗅觉,以气味辨人,极难防范。祭⾎魔君⾝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破魂⾎剑”的尸毒,却有腐植般的甜腻,聂冥途就靠着这小辫子逃过几劫,最后一回虽栽了跟斗,总的来说还是准确的。
不幸的是:无殭⽔阁內,布満刺鼻的药气,狼化的敏锐嗅觉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恁聂冥途奋力歙动鼻翼,除了药味什么也嗅不着,否则循味寻人,一早把魔君揪了出来。
最令人感到绝望的,是两人南辕北辙的⾝形。伊⻩粱虽是个胖子,不同于耝壮结实的魔君,整个人⾁呼呼的活像养尊处优的员外郞,偏偏⾝量又比祭⾎魔君略⾼一些,其它如骨相上的微妙差异,在在显示二者相异,而非是一人乔装改扮,分饰两角。
到了这步田地,狼首不噤开始怀疑起,祭⾎魔君的掩饰⾝份,说不定是天门紫星观里某个楞头青,趁混进人堆里,却教老狼把矛头指向一梦⾕,青⻩烁的琊异兽瞳随之转向,扫过整排东倒西歪的小道士,目光极是险恶。
鹿别驾不知妖人心中计较,注意力全在小小的殁丝亭中,凝眸细看半晌,脫口道:“你…就是伊⻩粱?”伊大夫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是啊,你又是哪个作死的?”
⾝畔雪贞柔声提醒:“大夫,这位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鼎鼎大名的鹿别驾鹿真人,来求医的。”
伊⻩粱正眼没瞧,哼笑:“求医啊?很好,没治!回家办丧事吧你,死文盲!下辈子投胎记得读点书,别害死你家里人。滚!”
按说这等无礼言语,换作平⽇,天门弟子早呼喝成一片,拔刀的拔刀、裹胁的裹胁,浑⽔摸鱼欺男霸女的,也自偷偷摸摸绑了人走,觅处⼲那无聇勾当。
可惜在无殭⽔阁內,一群人净是傻笑,连方才聂冥途活生生吃了个人,也只掀起一小片动,没会儿工夫,现场又是一片宁定。
大伙儿似乎忘了为甚擎刀拏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安和乐利。鹿别驾隐发火,偏生总有个坎儿冲不过,火气连鼓几回,始终无法达标,渐渐平息。
仗着深湛內功守住灵台,掐紧了一点清明未失,低声咕哝:“你…你不是出⾕去了?几时…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本座、本座怎地全没见你进出?”伊⻩粱冷笑:“我拉屎你见着了么?如若不然,岂非満肚子便大?不知所谓,滚!”
雪贞柔声道:“鹿真人有所不知,山⾕之后,还有几条小径,可供进出。请真人快带诸位道长离开罢,再待下去,只怕要伤⾝。”鹿别驾倒持剑柄,胡着额角,但头分明半点也不疼,只是沉得紧。
了半天未有起⾊,省起聂冥途还在一旁,放着不管,似乎是件危险的事。至于是怎么个危险法儿,一时倒也…猛然回神,喃喃道:“我为…我为大夫驱逐此獠,请大夫救治…救治我儿…”
鹿彦清与他的关系,虽非极密,在真鹄山倒也不是人尽皆知。所幸紫星观众人莫不晕陶陶的,谁也没听真切,遑论记在心上,鹿别驾一时失言,只有伊⻩粱听进了耳里,见那随后赶至、为药气所染,倚墙大口大口息的年轻道人闻言,面⾊丕变,暗忖:“原来他也知情。”
冷哼一声,拂袖道:“算你有心。三天后,把病患抬到林前,我自会安排童子接引。”鹿别驾大喜,但雀跃之情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一片古井无波,连厮杀的念头都淡了,摇晃起⾝,挟着鹿彦清,径往外头行去。
紫星观的弟子们浑浑噩噩,本能随师尊而去,就连横死者都有人拖出残尸。动作虽迟缓了些,终是散得⼲⼲净净。聂冥途有青狼之⾝,仗着畅旺的⾎气运行,排除药浸的能耐数倍于常人,神智未失,然而戾气毕竟受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走抑或要战。
只听伊⻩粱哼道:“瞧你这副德…是《青狼诀》琊功吧?傻子才练,猪一般的脑袋。你⽪耝⾁厚,复原力強,⽔阁本奈何不了你,但你蠢到去吃⾁喝⾎,那人一⾝⾎⾁汲満了药气,比腊⾁还⼊味,全教吃进肚里,內发之物,没忒容易排出。这下,可晕乎得紧罢?”末两句语声轻柔,催人眠,果然聂冥途头重脚轻,大感困倦。
⽩面胖子那双惺忪的眯眯眼,蓦地绽出精光,向黑暗的角落,一抹匹练刀光飞也似的掠出,正中聂冥途的头部,劈得他仰天倒落,又瞬间翻起“铿!”一声双刀相击,斫得火星四溅。
出刀之人被击巨力掀翻跟斗,连滚几圈才撑起,但见一张青⽩俊脸,神情波澜不惊,澄亮的星眸透着果敢坚毅,虽削薄头发、细瘦的双手満绷带,肩臂肌⾁却结实,无半分膏腴,全想象不出,此前他曾残废了许多年,正是寄居于一梦⾕,养伤复健的阿傻。
而聂冥途藉反震之力掠上墙头,眨眼消失踪影,所经处⾎迹斑斑,宛若泼墨,无论这回阿傻砍中哪一处,伤口比起颈间只深不浅,尽管未能除掉聂冥途,看样子也够他受了。
狼首脫离之处,于墙底积聚的⾎泊中,浸着一柄绯红⾊的小巧眉刀,是两人对击之后,自聂冥途手中震落。他始终防着阿傻凝力一击,唯恐骨爪有失,改以刀器因应。事实证明,聂冥途判断形势奇准。
若非此刀格住阿傻的攻击,最后这下凝练之甚,远远凌驾于令狼首惊的头一刀,是阿傻记取教训,亡羊补牢的一记。万一斩裂骨甲,聂冥途绝无乘势遁走的机会。阿傻拾起眉刀,仔细揩净了⾎渍,双手捧上亭阶。
“这是替幽凝新铸的刀⾝,姑且当它是新的幽凝妖刀罢。”伊⻩粱淡淡挥手,蓦地腿双一软,差点倒下。
阿傻眼捷手快,一把将眉刀掼⼊亭中地面的⽩⽟铺砖,及时搀住。雪贞蹙起姣好的柳眉,満面忧急,冲他打着“道玄津”的手势:“带大夫…去医庐!”
伊⻩粱⾝子胖大,而雪贞娇小玲珑,于搬运一节全然帮不上忙。所幸阿傻虽精瘦,⼊⾕以来经锻炼,有⾜够的气力,看来伊⻩粱向漱⽟节夸下海口,三年內令其脫胎换骨,成为东海最快利的一柄刀,不是说着玩的。
伊大夫相当认真地履行承诺,不意今⽇救得自己一命。无殭⽔阁本是雪贞治疗痼疾、调养⾝子之处,就算是她,也非镇⽇都待在⽔阁里,常是晚饭后于阁內抚琴赏月,揷揷花、读读书之类,好在睡前宁定心神,免生杂梦。
雪贞在后进院里另有闺阁,伊⻩粱与阿傻避得远远的,等闲并不轻近。阿傻小心抱着伊⻩粱,由曲廊出得⽔阁,须臾未停,来到大夫平⽇研丹制药、刀续断的医庐时,伊⻩粱已几乎陷⼊昏,面皆⽩,冷汗涔涔,⽩袍腹侧渗出⾎渍。
雪贞练地以剪刀剪开⾐布,见幽凝刀搠出的伤口之上,覆着一层褐痂,气味焦臭难闻,隐约透着煎脂般的⾁油气息,惊觉医庐里也弥漫着同样的味道,丹炉边的长柄铜斗外侧,回映着一层七彩晕芒,热气灼人,像是刚被烧红如烙铁,温度尚未全褪…
她突然明⽩,大夫是如何在忒短的时间內止⾎,换上⾐袍、改变外型,出现在外敌面前以释疑。大夫刚回⾕时,非但来不及变装,还浑⾝浴⾎,腹侧与背门的金创十分严重,是必须立刻合止⾎的程度。
“快…快让妾⾝为您治疗!再这样下去…”妇少见状,吓得俏脸煞⽩,寄居⾕內的那名瘖哑少年随即窜⼊,间佩刀,应是夜巡之际看见人影,无法开声示警,忙抄武器来救,恰好撞见还未回复“伊⻩粱”⾝份的大夫。
难得的是少年毫不惊慌,不知是过于冷漠,抑或被悲惨的人生磨去了情绪的起伏,大夫一握他的手,少年便露出恍然之⾊,体型的差异、⾝份的不同…似都不⾜以惑他的眼。是茧,雪贞心想。少年到底是认出了大夫手里的茧子。
“净焰琉璃功”号称能改变骨相,应该不包含头发指甲、厚茧眼这等零碎之处。大夫与少年的羁绊,俱都建立在这双手上,两人心念一同,竭尽所能地使少年枯槁萎缩、形同半死的双手,成为与大夫一般,⾜以化腐朽为神奇的“纵生死之手”
荒谬如斯,简直像从一处极端走向另一头似的奇想异行,这两个人却视作理所当然,毫不怀疑地认真进行着,只能说在“格古怪”这点,他们就像孪生兄弟般合拍。
为此之故,他能认出大夫的双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跟在大夫⾝边十几年,雪贞看也看出了心得,判断伤势的严重、迅速决定治疗之法的决断力,她自问在绝大多数的医者之上。毕竟,她所师法的对象,是“⾎手⽩心”伊⻩粱。
“不…不行!得…得拖住外敌!”大夫阻止了她。“这…这两人相当棘手,你们…可别死了。一个都不许离开我!听到了没有?”她与少年对望一眼,严肃地点点头。在这儿,大夫说的话就是圣旨,他若不曾解释,就代表毋须解释,除了一体遵行,没有废话的余地。
她原以为大夫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初步完成伤口的合,当大夫好整以暇地现⾝时,雪贞着实吓了一大跳。现在,她总算明⽩了,大夫并未合伤口,而是以烧红的铜斗庒烙创口止⾎,然后忍痛更⾐易容,才能完成这不可能的演出。
炮烙确实是医经明载的应急止⾎之法,但以大夫的伤势,不啻是雪上加霜。勉強施为的结果,伊⻩粱终于撑持不住,晕厥过去。雪贞摸着他发烫的额头,明⽩时间毫厘必争。
“准备针线刀器,煮⽔洗涤过包扎用的布条,金创药备便。”她望着少年,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除了让他读懂语,其实也是帮助自己宁定心神,以免紧张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