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心中坎腾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他还没做好坦⽩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耿照无法就此离去。
“琴魔前辈他…妖刀…我是说…”他勉強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启禀台丞,魏老师临终之前,对在下说了许多妖刀的习、昔⽇的应对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妖刀封印,以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什么?”“就算“琴魔”魏无音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老人露出索然之⾊,原本的兴致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菗出一卷图册扔给耿照。
那本⻩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三十年前妖刀⾎案的经过,每柄妖刀特、妖魂寄生的方法,连妖刀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万劫”一节,册中绘着一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刃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万劫妖刀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制。从寸尺看来,三十年前的万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刀刃却只有两尺来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不复之刀”的无形刀气特,连锻炼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详,仿佛琴魔当夜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里看来的。
“这…这是…”耿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这是我三十年来,研究妖刀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蔵于⽩城山的书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遗体经防腐工序,亦辟有专库收蔵,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残肢断面,也有剔去肌⾁脏腑的净骨,与仵工的勘验文书相对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的特,只怕连魏无音、杜妆怜也未必知晓。”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东海调查妖刀一案,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属还未有定论。
我于烽火间往返两道,遍查每处妖刀肆的现场,前后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暂时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执掌剑冢,考察东海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县衙所蔵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城山,建立案档收蔵,并写成《建武威宏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书呈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独孤弋在位时间虽短,期间却换过两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称威宏元年。驾崩那一年元旦,又应宰相陶元峥之请,改元“靖恩”
妖刀案起于⽩马王朝建立之前,萧谏纸的调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结束,故而以此命名。(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东海七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妖刀!)一瞬间,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脫这《妖金一案始末考》的范畴。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萧谏纸道:“我毕生研究妖刀,于“知”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
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供,昔年东海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妖刀杀了清光。魏无音等“合六名剑”的出现,代表七门七派终于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妖刀之才得以平靖。这,便是我现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独孤天威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横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权,才能提供我所需之“力”
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
“叮!”一声脆响,小⽟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去罢!回到横疏影⾝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老人随手一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结束之意。
“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耿照不知该如何反应,仿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如此,琴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夺舍大法”…还有何意义?”
…若灵官殿当晚,萧老台丞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以他之“知”再结合琴魔魏无音之力,非唯⾚眼不失,连幽凝亦须臣服。
莫三侠的生命、被杀屠的天门弟子、奋力抵抗的剑冢院生…这一切的牺牲,是否本就不会发生?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耿照霍然转⾝,咬牙道:“台丞若是成竹在,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英魂?”
“因为我做不到。”萧谏纸⼲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人⾝上显现威力,仿佛一瞬间菗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沧桑的衰老⽪囊。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他坐的不是寻常的纱帽椅,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轴轳,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只覆⾰木轮。
萧谏纸下⾝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下露出⼲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木。
“怪只怪妖刀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实应变不易。”萧谏纸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瘪腿大却一点反应也无,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
萧谏纸中风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剑冢刻意封锁消息,萧谏纸平⽇深居简出,除了少数亲信,即使在剑冢之內也罕见台丞露脸,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书斋所出,或由谈剑笏理办。
⾚眼大闹⽩城山时,谈剑笏正往胜州办事,台內已无⾼手,被妖刀附⾝的院生沿途砍死了几人,谁也拦阻不下,一路闯进了萧老台丞的书斋里。
萧谏纸无法行动,眼睁睁看⾚眼杀死四名贴⾝护卫,风风火火地欺进五尺方圆之內,状如风中之烛的半瘫老人突然一拍书案,横桌跃出,将刀尸轰飞大半个书斋,背脊撞上粉壁。
接着菗剑一掷,连人带刀钉在墙上。事后叫人凿下整片壁墙,连着地砖浇铜铸铁,这才困住了⾚眼。经此一战,萧老台丞元气大伤,卧病月余,没能赶上灵官殿之战。否则有他亲临指挥,加上琴魔魏无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对手。
他见耿照错愕之余,露出懊悔內疚的神情,啧的一声,淡然挥手。“我虽老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真要动起手来,三招內便能教你下趴。你信不信?”耿照被他锋锐的眼神视得难以息,暗忖道:“目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尸,这份造诣放眼东海,只怕没有几人能够。”
更生出几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唐突了,请老台丞恕罪。”萧谏纸坐在轮椅上,打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忽听“叩叩”几声,门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萧谏纸扬声应道:“带进来罢。”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生人。耿照浓眉一轩,来人虽微露诧异,却仍抢先开口:“原来是流影城的耿典卫!独孤城主已经到了么?”耿照摇了头摇,拱手道:“敝上还未抵达,是在下先来了一步。迟大人好。”
那人⾝穿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头戴乌纱幞头,⾜蹬粉底官靴,五绺长须飘飘,容⾊虽疲惫憔悴,却难掩风采,依旧予人清癯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官、官拜一品东海经略使的迟凤钧大人。
他双手食中二指贴额,小心取下头顶的乌纱直脚幞头,冲萧谏纸深深一揖,恭敬道:“生学参见恩师。公务⾝,叩见来迟,望恩师恕罪。”
萧谏纸似不在意,挥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说这些官样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颔首道:“你也坐。”轮椅缓缓滑向书案之后,又回到原处。
他中风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连朝廷都不知道,迟凤钧却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加上“恩师”、“生学”的称呼,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迟凤钧笑着解释:“我是太宗朝进士,顺庆四年的二甲第一名,当年主考官便是萧老台丞,故以生学礼事之。”
“原来如此。”萧谏纸又拈笔翻书,勾点起来,随口问:“三乘论法在即,各路人马都到了罢?难为你啦,现羽。”
迟凤钧头摇苦笑:“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生学这几⽇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萧谏纸停笔抬头。
“喔?”“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內,生学后天准备西行接,这倒不难办。
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迟来,行踪难以掌握。“镇东将军移驻⾕城大营,本应今⽇下榻越城浦,但生学在城外等到太下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
负责将军全安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八叶隐世既久,生学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
叹了口气,伸手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珑,旋又恢复笑容,目视耿照:“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便去⽩城山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我差点笑出来,心中腾,不下久旱甘霖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