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才又垂落肩膀
刀尸的确有“不擅下跃”的弱点,悬崖峭壁等大巨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祸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轻羽阁竟能在夜一之间除去,纵使牺牲甚惨,其实力亦不容轻忽。
但,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后的妖刀之祸,却又从何而来?“没这么简单。”横疏影道:“其时,轻羽阁尚不知何谓“妖刀”来敌既除,此事便未大肆声张。
不久,一名异人投帖拜山,向阁主进言:“⽇前袭击贵派者,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世,贵派执正道之牛耳,又为火工魁首,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道的正剑,以应天时。”说着献上图纸,上头绘着几柄兵刃的寸尺形状,十分精细,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
那人⾝分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轻羽阁之主淡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又复感异人至诚,尽起轻羽阁珍蔵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铁精金,亲自闭关执锤,按图纸所载,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
出关之⽇,心力瘁,折损功力逾半,満头乌发竟化霜⽩,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连魏无音、萧谏纸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飞来的全新版本。
过往在众人口中,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于圣战几无贡献。淡台烈羽既造了三柄⾜以对抗妖刀的正剑,或遗或败,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
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全副心神似坠⼊回忆中,悠然道:“那异人说,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机作,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淡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不得怈漏。
正剑出关,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见剑器果然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満口子的称赞。阁主设宴款待,准备翌⽇传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御妖刀的大计。
“众人心想正剑问世,从此不必惧怕妖刀,怀顿宽,席上喝得格外尽兴。谁知当夜厄运即至,一伙恶徒⾎洗朱城,抢走三柄正剑,异人也不知所踪。
淡台烈羽⾝受重伤,轻羽阁中十不存一,精锐死伤殆尽,这回不比先时,真个是元气大伤,恐怕一二十年內,再无力于东境之上争盟。
“不久之后,妖刀便降临东海,七派、七玄无一幸免。淡台烈羽着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说妖刀奇锐,凡铁不能抵挡,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在妖刀之前犹如泥塑,竟无一合之将。
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才知朱城山亦遭横祸,虽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
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那是牺牲无数命所得的珍贵报情,病榻上的淡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大叫一声,大口呕出鲜⾎,死前犹自切齿:“贼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耿照虽猜到那“异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剑被夺,与妖刀现世之间,却不知有何关连。
须知铸炼一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天瑛剑,纵使熔掉重铸,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论淬火、开锋等决定兵刃优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炼可得。
想熔掉天瑛剑,改铸成妖刀,就算是淡台烈羽亲来也未必办得到。打这主意,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
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非淡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问,沉默头摇。横疏影惨然一笑,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宛若病容。“这乃是一条“蔵叶于林”的毒计。
淡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贼人将三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竟把剑变成了刀!”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唯有淡台烈羽的精湛技艺,才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而淡台烈羽急公好义,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人铸造刀器。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东海之內无人能挡…
“他们将妖刀分解,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有恶魔般的心计,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蔵于繁复的蓝图之中,瞒过了淡台烈羽的眼睛。”
阁主恨逝,轻羽阁从此沉寂。…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肆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竟是出自昔⽇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
耿照汗流浃背,握紧姐姐冰凉的小手,试图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能如此弄人心,层层算计?
“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是不?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妖刀之祸,在満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
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那时,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会,从此易帜,改奉独孤阀的号令,终结世。
剩下来的,就是划地分赃的腌臜活儿。独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谏纸来东海,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真相。“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与陶元峥并称“龙蟠凤翥”功绩彪炳,怎么看都是未来的朝堂首辅。
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来摆摆官威而已,着实认真地调查了一番,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探得天瑛剑之事。淡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怈漏,萧谏纸说“不知者无罪”轻羽阁被奷人设计,也是受害者,着实安慰了众人一番,才离开东海。”
然而后来的发展,只能用“急转直下”来形容。不出一月,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队部,将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淡台烈羽的长子淡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议抗,上官处仁只淡淡说:“少阁主,我是耝人,读书不多,但“东海有王气,相应在朱城”这两句还是听过的。
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祸及満门么?”淡台匡明豁然领悟,脸⾊惨⽩,不敢再说。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过没多久,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才安顿下来,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锣、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仓皇收拾细软,被押着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后来人人⾝无长物、蓬头垢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断有新人加⼊,虽是不识,但领头之人都姓淡台,大抵是没错的。
待进⼊北关地界,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至五六千之谱,多半是老弱妇孺,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北关严寒,要继续深⼊,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众人终于稍得息。
其间还遇着皇上殡天,全军缟素,淡台族人连⾐裳都穿不暖了,哪来的孝服?后来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布,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勉強差了事。
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淡台匡明时时向他议抗争吵,两人相斗多年,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夜一,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延请少阁主过账相谈,这套“夜审”的把戏淡台匡明遇过几次,安抚了惊慌的子,从容整装而至。
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杀气腾腾的大阵仗,谁知帅营里真只有他一个,桌上两只海碗、一坛陈酿,几碟咸⾖⾁⼲之类的下酒菜。上官处仁拍开泥封,把手一摆:“少阁主,坐。”
“你又弄什么玄虚?”“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将军斟満了两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饮将起来。
淡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这几年却老了很多…旅途艰难,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两鬓斑⽩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觉得老。
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也有些乏了,淡台匡明索拉开马札子坐下,端碗便饮。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陌生的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上官处仁低声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満。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平望都里来了旨意,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这几天內便至。”
淡台匡明是世家出⾝,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冷淡地拱手。“恭喜将军。若非⾼升,便是封赏。这几年,将军也着实辛苦。”
上官处仁对他露骨的讽刺充耳不闻,闷闷⼲了一碗,扔几枚咸⾖进嘴里,片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让人给你准备两套亲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点,穿着一块儿上路。
你家女娃娃给我女人带着,说是路上捡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唆。此事别声张,我只带你们一家仨,多了不成。”淡台匡明愣了半天,终于明⽩他的意思。
“你…要带我们进京?”上官处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过了三川,我找个偏僻的乡下放你们自由,此后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京里有旨?”淡台匡明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独孤家的新朝皇帝会动了斩草除的念头。只是三年过去、五年过去,要杀早杀了,何必劳师动众的,一路辛苦将他们向北徙?“有旨我还敢放你?”
上官处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顶,连骂几句耝鄙污言,对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复成那副低头喝闷酒的模样。
“陛下死啦,有风声说新皇帝要陈兵北关,直指异族的老巢,下令让西山备军,北关、东海的兵兵将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这回进京封个捞什子将军的,便要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