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4章 猛地想起是了
耿照回过神来,不觉又惊又愧,自我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低骂:“混帐东西!转得什么无聇念头?”倏又微怔:我是对红儿混帐,抑或对任姑娘才混帐?
是想着红儿无聇,还是想任姑娘更无聇?能放开一边…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他对染红霞是情,对任宜紫是,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无,那抵死绵的纯然⾁中,也非全然无情。
若顺从望有错,为何独取红儿?情义才是重中之重的话,又何以能舍却任宜紫?突然间,口碰触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见自己正站在⽔渠边上,再往前一步便要踏空。
横在腹间的,是杆细长的油竹钓竿,递竿横拦的⽩发渔人只瞟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无聇,教你没脸见人,打算跳河解决?退远些退远些,莫吓跑了渠里鱼虾。”
耿照黑脸涨红,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为女人烦恼…不对,他并不是为了女人的事烦恼,虽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与女子的情爱⾁非是他真正烦恼的源。
当然这的确令人烦恼…不是这样!人生难的,是责任和取舍啊,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发力不从心。
过往,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武功大成、建功立业,便能妥适地解决这一切。岂料今⽇武功⾼了,在年轻一辈中⾜以傲视群伦,复有镇东将军府、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
责任越大,背负的取舍更多更难,动辄得咎,几至寸步难行。“胡说八道。”老渔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难,是接受与承担。”耿照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过于烦恼的情况下,无意识间说出了紊的心绪。
但那是聂二侠才会做的事,他没有这种奇特的习惯。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军一般,亦有读心异术时,老渔夫又怡然续道:“你总想选对的,希望自己的作为永不会错,但此事断无可能。
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错,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则会跟着你一辈子,对你、对旁人,尤其对那些无辜受害之人所带来的痛苦与创伤,永远都不会痊愈。你只能学着同它和平共处。
然后继续往前,该⼲什么⼲什么去。“我认识个人,他很有责任感,我很欣赏他,并不把他当成下属同僚,而是手⾜挚友,后来发生了些事,他自觉害死我的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见我。
直到他辞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从没责怪过他,甚至不觉得他有责任,一切都是命数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无从知晓,其实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亚于丧之痛。你说他这几十年来背负的自责、自伤,自觉负我之处,其实皆非我意。
然而他的刻意躲避,乃至溘然长逝,才真正带给我难以言说之痛…你说,到底哪个才是错?是前头他以为,还是后头我以为?”
耿照言又止,总觉这是个陷阱,两者皆非正解。老人露出一丝赞许之⾊。“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错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只有我的哀痛是实实在在的。
我若找不着与之相处的法子,此痛即成错源,能衍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样哀痛。”耿照其实同胤野说过类似的话,在胤野质问他“你与胤丹书有何不同”时。
当时耿照敏锐地嗅出了胤野的盲点:胤丹书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并没有直接的关连。
他错信殷横野的原因,有无数可能,甚或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从之,无关其才智信念,单纯是坏运气使然。
倘若胤丹书的武力⾜以庒倒殷横野,又或有什么⾜以挟制他的手段,则事态的发展将截然不同。胤野⾝上所发生的悲剧、经历过的苦难磨折,使她亟需一个责怪的对象。
既然她在惊鸿堡选择原谅了丈夫,并与之诀别,剩下能责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信念而已。
耿照试图告诉妇人,他与她的丈夫或有同样的信念与原则,但有胤丹书的悲剧在前,耿照谨记教训,将有机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胤野虽未表态,毕竟还是任他自去,暂时是采取观望的姿态。老渔夫的一席话,无巧不巧的,补起了少年擘划的蓝图里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过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责任。总希望无人受害,才会陷⼊取舍两难。但成事最重要的,却是接受和承担。须得二者齐备,方能做出困难的决定。
少年在策划狙杀岳宸风时,展现过这方面的过人资质,才能得到冷北海、薛百螣等这些老江湖,乃至大师⽗青面神的支持。只是后来,当他看过更多无谓杀戮,担负起更多人的期待与寄托后,耿照发现自己的心。
渐渐承受不了⾝边人牺牲的痛苦。在冷炉⾕时,连挑断的筋脉和毁去的丹田都能恢复,既然如此,此后所有的牺牲…
…就由我承担吧!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自我牺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必要的牺牲,才是成事者的承担。耿照陷⼊长考,原本诸多滞碍难行处,忽有了相应的选项,一个具体而微的计画正在脑海中成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香才将他唤回现实,老渔夫不知何时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鱼刮鳞剥洗、串过长枝,架在火堆旁靠着。烤鱼无有葱蒜调料相佐,便是吃个“鲜”字而已,但耿照已昏了整整一⽇夜一,再加上先前的纵情好极度消耗体力,鼻中闻着香气,腹里竟骨碌碌地枵鸣起来,不由得有些脸臊。
这条⽔渠罕有人经过,越浦占地广袤,幅员犹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来此的时间不算长,没能走遍全城,不知此处何处。
但城中对炭火的管制甚严,民居群聚处由各里保甲动员百姓自律,噤止灶外引火。贩卖燠爆热食的商家小贩,按理须向衙门申请,并将用火处绘图造册,收于府库,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开城已有数百年,有无这般严格执行商贩火政,大伙儿心知肚明,不少官差同商家索要保护费,靠的便是这条律令,摊商不从,立马翻脸抄没。
大体来说,不会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两侧堆燃篝火,挑衅府衙,若引来官爷们,现成是条可大可小的罪名。老渔夫现烤现吃、彻底漠视律法的豪气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烟气窜升、鱼香四溢,半天也没见官差来。
周围的屋舍无不门窗紧闭,不知是房中无人,抑或未敢擅启,总之是极其怪异。老人见他猛呑馋涎又不好意思开口,大方地拿起烤鱼,笑眯眯问:“想不想吃啊?”
耿照一迳点头,本以为能分得几口,岂料老渔夫将钓竿一递,推着搁地上的鱼篓往他脚边送,怡然道:“自己钓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说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鱼⽪“嚓”的一响,鱼油迸出,细嫰的⽩⾁香滑弹颤,没口子地滴着汤汁。瞧老人的吃相,别说串鱼的长枝,怕连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见其鲜。
耿照无奈接过钓竿,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见老渔夫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量并不矮小,本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不知怎的配上⽩须⽩眉后,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看来甚是可亲。
老人须发皆已花⽩,却不稀疏,尤其是那双庒眼浓眉,宛若云峰,可惜左眉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时候依稀有几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意挂在背后,就是三川⽔道上每天能见几十乃至上百的老渔家。
耿照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噴香的烤鱼移开,忽觉这位老人家甚是眼,似在哪里见过,猛地想起:“是了,当⽇我带宝宝锦儿逃出五绝庄,岳宸风衔尾追杀而来,我俩上了这位老丈的舟子。我骗他宝宝是我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