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慢慢弯腰
东海湖城郊,断肠湖南岸檐前雨瀑飞怈,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刹时连长剑也变得离梦幻起来:“⻩缨,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里想。被唤作“⻩缨”的⻩衫少女拧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沉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満脸自伤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缨架起一双圆浑姣好的腿子,嫰⻩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的猫。在“⽔月停轩”众弟子之中,⻩缨的样貌不算出众。
不过胜在双峰傲人,声甜眼媚。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子的地方,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舂宮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薪炭的耝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
漂亮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的是⾐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可惜掌门不是男人。)⻩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心中不无喟叹。⽔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方小楼。
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断肠湖南岸岩盘硬坚,照岸平浅,礁石舄岛罗列,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桥衔接,下可行船。
环外修起空心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庄园。⽔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园、园⼊湖中,从来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却是三方孤悬,只有一条蜿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一起満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缨轻舐瓣,抚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郞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耝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扭头不理。“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
⻩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冢”里不是书呆就是⽩胡子老公公,不好不好。“指剑奇宮”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观海天门”的小道士?”
采蓝气得转⾝要拧,⻩缨又叫又笑直讨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姐撞见又要罚。”采蓝圆睁杏眼:“⼲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还在呢!”
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缨斜眼乜着,心中冷笑。⽔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份自然与诸女不同。
人所皆知,⽔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只有三位⼊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包骨的有甚好看?⻩缨暗里一啐,満心都没滋味。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平⽇一听到“男人”两字便皱眉,浑⾝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
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四弟子,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送茶汤绣包什么的,瞧得⻩缨直犯恶心。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丫头做嫡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明明是同年⼊门,这会儿她们都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斯文,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缨心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锦被里一名仅着小⾐、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裹得直的,裸露的脖颈带着蜡样的⽩,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
黑发散在大红⾊的荷鸯绣枕面上,被彤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渍更加怵目。⻩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手指穿⼊少女发中,顺着青丝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你…你这是⼲什么?”
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照顾她呀!”⻩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红姐让咱们来,不就⼲这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发⽩,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我…我坐这儿就好。”⻩缨暗自冷笑,凑到昏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轻轻歙动,一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
采蓝又紧张起来,浑⾝发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隐约浮露青筋。“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缨朱一抿,嘴角微扬:“是谁,在她脸上砍了一刀?”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踢得腿下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鼓式的圆浑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她气得粉脸煞⽩,这两句说得切齿,转⾝便要拎伞。“去啊!记得早些回来。”⻩缨灿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的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子挨紧竹墙,慢慢弯,咬牙将绣花软垫揣在怀里,摸索着扶起莲凳。
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凄。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后来…后来怎么了?⻩缨轻抚额角,着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
当⽇⻩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內,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一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丬。
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如同死尸一般。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说已不复记忆,但⻩缨清楚知道决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