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语声难及
“本来是⼲什么的?”少年不敢不答,起⾝在短⾐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爷,在⾁铺里打杂。”劳有德有些诧异。“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怎不接着⼲?”“回…回老爷,小人怕…怕杀生,听了人家的劝,改做不见⾎的营生。”
官差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笑声,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连吴老七听着都不噤头摇,嘴角微微上扬。劳有德大笑道:“就你这出息,卖⾖腐脑儿合适。还不快滚?”
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担子回到树下,被二十五间园的官差一闹,一时也没人敢光顾。
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満头脸的汗,巾上仿佛还嗅得到一缕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粉,那是她⾝上的香气,天生便这般好闻。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怔坐在树下,回过神时左手已伸⼊筐底,握住预先蔵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双双姑娘,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得手,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开猪膛似的摊満一档,以告慰你们⽗女俩。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还有一小瓶耝劣的土酒。他对劳有德说了谎话,在城北金桥李家的⾁铺里,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凭一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
是双双姑娘不爱见⾎,每次光临⾖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她总能嗅到淡淡的⾎味。“不如我不杀猪了,来学…学做⾖腐脑儿吧?”
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腐脑儿搁边上,笑道:“做⾖腐脑儿很辛苦的,挣不了几个钱。你年纪轻,前程远大,⼲什么都比这个強。”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感到无比痛悔。如果那⽇我在的话--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溅得一屋是⾎的恐怖梦魇之中惊醒,带着満脸的汗渍泪⽔。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腐脑、闲话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饮酒宁神,谁知事到临头,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脫。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裹着破旧斗蓬、⾝后背了块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双手抱蹲在墙边,精亮的眸光勾直勾地瞅着自己--或说飘着炭香的⾖腐脑儿瓮。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不,或许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少年没读过书,说不出“风尘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过了几千里的荒野,并非如乞丐般腌臜。
而是満⾝风霜,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少年看过背草席、背铺盖,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有半人多⾼,轮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总之十分厚重,外头用耝布层层裹起,委实看不出是什么。他该是饿了罢?少年想。双双姑娘走了之后,他辞去⾁铺档的差使,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跟着徐老头学了大半年。
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抔一抔地覆着土。老人上门讨女儿,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能撑过半年,靠的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便只是卖⾖腐脑儿和买⾖腐脑儿的两个人,谈不上稔。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磨煮⾖浆就学了整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和功夫。
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间学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什么天分。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
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的女儿而来,就算盅里盛的是馊⽔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真蹋糟了他的好手艺…
只有他,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的垂死之人⾝边,重新执起浸煮⻩⾖的锅鼎,耐着子磨⾖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吃咸⾖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梁公子惊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腐脑儿。
双双出事后,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二十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瘾的,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你饿坏了罢?”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气昂的优越姿态,倒像代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沉静的觉悟和了然。
“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口中,闭目细辨滋味。
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温文,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征尘満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仿佛生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
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也许实际更老些--留着満脸落腮胡,却非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绣金袍子⽟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
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吻认真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的苦味儿,殊为可惜。”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
口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怈的好卤芡。”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看来…还真的是乞丐。少年摇头摇。
“都说了不收你钱。”“收下罢。”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杀人的⾎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后,握住蔵于⾐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大声叫嚷起来,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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