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9章 直到凄子舍去
整个人几乎烂成了一团⾎⾁的皇帝笑起来,蜥蟒吐信般的嘶哑笑声令人不寒而栗。末帝没有下令杀他,随之而来的,是自碧蟾朝开国以来数一数二的破格提拔与恩赏,像要闪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倾注于受苦难的武登遗民,当然还有使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称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带着一背冷汗叩谢圣恩,退出了皇城。他发誓在丹墀金阶下、于愕然抬头的一瞬间,清楚看见皇帝的浊眼里掠过一抹恶毒的笑意,仿佛正嘲弄着眼前动弹不得的青蛙。
直到现在,老人仍旧深信不疑:受病魔磨折的淡台家末任帝,从来就没有真正失去过神智,他丧失的是对世间的最后一点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约束力,或许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为苍生谋福,节制望、严己宽人,以內圣外王自许,老天爷却报以无可救药的恶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得恶报,岂不行恶?但远远还不够。
杨梅疮的痛苦提醒着老皇帝,以无⽇无之的脓⾎、溃烂,以及浇铜铸铁似的⾼烧寒热。末帝清楚自己的恶名是坐实了的,毕竟十年造孽,什么都做遍了,再杀它个几万武登遗民,史册所书也不过就是“无道昏君”四字,那有什么意思?
这下可好,无论继位者谁…自好是仁民爱物的那个…都得先屠灭封国开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众,这可就有意思了。
为此,他有意无意在众人面前夸赞灵音,说她若生为男儿,朕便传位予她,不必再看再等了,就是想让好事之徒借题发挥,教这把争位夺嫡的火烧到驸马⾝上。武登庸该要婉拒许婚的。以其慧眼,当知公主是裹着糖⾐的毒药,会把众所矢之的武登遗民拖⼊深渊,终至万劫不复。但他办不到。打从相识的第一眼,武登庸便爱上了这名倾城倾国、心殊异的女子,再难自拔。
大师想必真有不可思议的读心术,在他心中看到如许挣扎,才让他封刀退隐,借以离开漩涡的罢?只是他无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爱的女子,哪怕灵音公主爱的并不是自己。
灵音公主是皇室里的异数,虽未拜⼊江湖门派习武,却擅于骑,弓马娴,刀上的本领⾜以同一名噤军单挑放对,毋须男子让手。比起她那些个被酒⾊财气蚀透了的颓败兄长,的确更有中兴英主的架势。
文武兼备,才貌双全,于众人的仰望与赞叹中长成,早慧的灵音很快就发现⽩⽟京并非表面那般富丽堂皇,在影背面,繁华近三百年的都城败腐溃烂,却无一名手握权力的王公大臣尝试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歌舞,浑不知死之将届…
这是他俩头一次聊天的內容,当然是私下里,并无旁人预闻。灵音本看不惯他那卖艺郞中似的姿态,屈膝阶下,以求富贵。无意间听说武登一族的惨状,这才明⽩“奉刀怀邑”外号之下的隐忍和背负。
率直的少女迳闯驿馆,向夜一登龙的青年刀客表达歉意,他们天南地北聊了起来,聊经史聊诗词,聊惠民利生、悲天悯人。聊“武登”二字所代表的千里冻土,聊百年帝国的腐朽与重生…青年那连鸿儒也为之咋⾆的学养,震慑了自视甚⾼的少女。
同时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望见⽩⽟京外的天宽地阔。灵音聊到天都快黑了,经不住使女频频催促,才意犹未尽地道别。就只这么一晌,他们已是相知的朋友,灵音公主终于在⽩⽟京里,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一样心內有百姓,心外有良知。
而非镇⽇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武登庸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喜上他的,不仅仅是朋友而已。若那渔村小伙不曾出现,或许真是这样也未可知。独孤弋据说是镇东将军独孤执明的庶生子,在代⽗上京之前,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独孤,在东海的一处小村里打鱼为生。
那时,距武登庸⼊京为族人请命,倏忽又过数年,青年刀客终于穿惯了绫罗锦缎,披甲佩刀立于阶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呑灭自己和族人。
但老皇帝要弄的,不只是小小一撮武登遗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盘向来是整座东洲。放眼天下,哪一处无有圣眷?“钩⾆金首”之后,末帝又杀掉几名重臣,手法各异,不变的是逐渐攀升的骇人听闻,以及层级的次第提⾼。
正当人们猜测将祸及四征四镇时,疯帝果然叫停了依序轮至的镇西将军返京述职,改召东镇上京。
独孤执明接到圣旨就病了…当然是借口…写了封文情并茂的奏折,让长子独孤弋带来京城,说自己命不久矣,若圣上不嫌⽝子愚鲁,独孤一门愿为圣上戍守东疆,万世不移。
这天上掉下来的庶长子独孤弋,就是被送来掉脑袋的,或者被凌迟剥⽪万箭穿心,乃至于闻所未闻的新奇杀人法。独孤执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杀猪般剐了这小畜生,东海道立即封关毁路,起兵造反,虽是孤注一掷,总好过坐以待毙。
那独孤执明胆子虽小,却不是个脑袋灌⽔的,傻到让自己或世子独孤容⼊京犯险,一试昏君的残毒手段。
这是独孤弋初次从东海一隅的小渔村里,走⼊世人眼中。来自穷乡僻壤的渔村小伙非但没被末帝所杀,反倒获准承袭⽗亲所有的军衔爵位,摇⾝一变,成为东海道和独孤阀名义上的新主人。
独孤执明和他那宝贝儿子若不能设法除掉这野种,将成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平⽩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一名渔夫。独孤弋的到来,在⽩⽟京里掀起连串风波,以慡朗的笑声和⾼強的武功、比下朝中一⼲权贵的豪迈气概,掳获无数少女芳心。
武登庸并不知道其中包含了灵音。她最讨厌浮滑无行的登徒子,痛恨众兄长耽于酒⾊、⽩⽟京里风月盛行。
她最不喜耝鄙无礼的行止,即使关怀百姓,也从不逾越分际…少女从见到独孤弋的头一眼便蹙眉,无法忍受与他同顶一天云彩,同沐一城风叶,扎眼到了难以言说的境地。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爱罢?灵音对他,从没有这般強烈的情思起伏。
最烈的那回,就是她决定永远离开他,留他在这世上独自悔恨,再也无法弥补或挽回的那一次。
悬梁之际,除了満腔的愤怒怨毒,不知她有无一丝庆幸,终于可以不用伴着自己,从此清风一缕,顷刻千里,再看一眼今生无缘的心上人?无论多么⾼贵,多么惊才绝不群,在初萌的恋心之前,她就只是个平凡的少女而已。
难以出口的告⽩,错差的误会,负气行远的倔強,还有蒙蔽了理智和良知的…嫉妒。当那名无辜的女孩被绑上铁刑架时,他曾极力拖延行刑,冒着被末帝迁怒,使全族受累的风险,但最终灵音并未救她,直到子舍他而去,他都没机会问她“为什么”其实也莫须问。
看着女孩被活活烧死的独孤弋,安静离开了刑场。凭藉着冻土求生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武登庸找到独孤弋时,暴怒的渔村小伙几乎将见三秋打残,连萧先生…
那时武登庸连他的大名都没记上,只知姓萧…也劝不住。武登庸很清楚,打死了为虎作伥的见三秋,接着独孤弋便要杀⼊皇城,从龙椅或病榻之上将罪魁祸首拖下来,挥拳打个稀烂。
他不能让他这么做,不只是武登一族的命运早已同昏君绑在一块,而是独孤弋不可能成功。皇城司虽灭,昏君的势力尚未瓦解,甚至说不上伤筋动骨,他手里肯定还有王牌,正等失去理智的镇东将军自投罗网。他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别…别再死人了,不管为了什么!你们还要尝过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训,才能明⽩生命的宝贵?武登庸用尽气力,好不容易才将发狂的新任镇东将军打倒,战况远比他俩数⽇前在皇城落⽇之下,联手肃清昏君的暗杀爪牙那一役更加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