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 这才底气十足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虚掷光啊,谈辅国!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发庠也似,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么文记书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晨起,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是,属下遵…”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问因由。
“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河中有浪?”以老台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为好,辅国。”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
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因此,当⽔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邵家主帮忙修补。”
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姐姐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送家主,有多久了?”“据说已近三旬。”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呑晚辈的剑器,这口昆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蔵锋战得平分秋⾊,更可能是受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点头道:“不妨,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
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的技艺…
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手一挥,冷哼道:“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捎碗⽩饭来。”
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极好,每⽇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贮装,搁在铺口卖,买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粮船。留在岸上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食盒却是看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満翠绿葱珠的鲢脑⾖腐羹,一碗红彤彤的⽔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
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失礼了,小兄弟请。”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
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喊我一声。”便即离去。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腐羹、⽔煮鲢鱼片,东家说是会过帐的。
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慰抚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坐下大快朵颐。少年登得粮船,掀帘⼊舱,将竹箧置于几顶,布摆好饭菜碗筷,満舱都是鲢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着少年的飒慡笑颜,朗声道:“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揷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満热腾腾的⽩饭,双手捧过。
“…台丞请用。”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煮鲢鱼,红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満,裹着辣油的鱼片雪⽩嫰滑。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
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该吃红烧,而非⽔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没想佐了⽩饭,更显其辛。”
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娓说道:“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
一旦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満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你头一回来见我时,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
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役,然而目光宁定,成竹在,不知是做了充⾜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抑或有功名在⾝,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夷然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