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场內一片瑵动
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杀气腾腾往下冲去。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沉不忿,金吾卫有意刁难,瞎子都能看出,若教两拨人马撞在一处,还不当场打起来?
三步并两步追上,作势一拦。“金吾郞请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了。不如…不如请示娘娘,看是否让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或由本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以为开场?”
手挽任逐流,径往凤台顶行去。任逐流心中“喀登”一响,赶紧将他拉回,笑道:“别!别…这有什么好请示的?娘娘也没见着佛子,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
咱们…咱们先想个节目,要长的…越长越好!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你让莲觉寺的香积厨快些准备,咱们上早粥,塞他们的嘴!你看怎么样?”
迟凤钧哭笑不得。这位金吾郞说话虽不得体,道理却是对的:娘娘既来,论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就算琉璃佛子今⽇终没出现,此际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僧,请他们一一升坛说法,料不致冷了场面。
他思索片刻,沉昑道:“莲觉寺每⽇清晨,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长鸣一一百零八响,取众生有一一百零八烦恼,以钟声醒唤百八三昧,离断烦恼之意。今⽇为论法大会宾,下令全山诸寺噤钟,不如…就由钟声开始罢?”
任逐流本想骂娘,转念一想:“敲他娘一一百零八下,馍都泡软啦。这个合适!”笑道:“抚司大人真是有学问,秃驴敲钟你都这么。就这么办罢!让他们撞得好听些,切记莫要菗风,这一一百零八下要是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头撒尿,那就不好了。”
迟凤钧哭无泪,懒与他多说,快步离去。要不多时,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珠般的急响,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刹静止,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磬音。
既而钟声一转,变得悠绵长,回音空灵旷远,其中掺杂鼓声,紧慢相参,若合符节,竟能辨出风、雨、雷、电等四象之兆,闻之令人臆一抒,杂念俱消。任逐流驻⾜凤台,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才回过神来,丝毫不觉这一一百零八响耗费如许辰光,整个人像是洗过舒服的冷⽔浴,暑气略消,心中暗忖:“东海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钟敲得这般魂销。哪天不⼲这无本营生了,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
晨钟响毕,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要供应近万人吃食,寺后早已辟出大片广场,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勺师傅、炊煮班子在香积厨师⽗监督下,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却都不同。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南陵使节等,与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
如越浦五大家等,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其余人等,则分派到三宝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做料虽寻常可见,但经大釜久滚,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鲜甜。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亲上左首⾼台,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请他登坛说法。果天面容瘦削,⾝材颀长,约莫四十来岁,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条,即使低垂眉眼,依旧令人感觉傲慢。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不过谈不上情,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心中不无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个“好”字时,抚司大人略微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讲《俱舎论》。”果天冷冷道,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样丝毫未减。迟凤钧博览群书,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听得头⽪发⿇,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
《俱舎论》是释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经过研究、整理过的佛法精义,而非是单纯记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为主体,又称“殊胜法门”
而“俱舎”二字,乃梵文“宝蔵”之意。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然而着书的世亲菩萨,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影响甚巨,故《俱舎论》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
果天挑《俱舎论》来讲,挑衅意味浓厚,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相与的,《俱舎论》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想敌,此经合是不二之选。
攻方虽是有备而来,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这一下子冲撞起来,战况岂能够不惨烈?迟凤钧读过邸报,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独独没提《俱舎论》,事后众人咸以为⾼明: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避而不谈,无异于翦除小乘一只強臂。
而连大乘一脉的⾼僧都说:“其为经也,富莫上焉!要道无由无行,可不谓之富乎?”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不可谓之不深。
贸然援引,难保小乘僧团不会借此曲解经义,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果天挑《俱舎论》来说,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僧团,抑或是琉璃佛子?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镇将军合什顶礼,登上莲台说起《俱舎论》来。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发笑。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对面望台甚远,以慕容的目力,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捕捉的。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皂红两⾊大法⾐、头戴冠尖帽的上座长老们神⾊漠然,既未被戳中痛处,也无一丝反击的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的瘦瘪老猴,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
追击穷寇能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尸殍则不会。南陵僧团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
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真心服膺大乘教团,更可能是认清“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的事实,明快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
自段思宗⾝殁后,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对南陵的羁靡也⽇渐薄弱。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何况宗教?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峄国涅磐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罕见地完全无法“读”出此人的心思。
以毘昙昭通的睿智,能说服上座长老们实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得惊讶。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果天似已习惯,依旧以⾼亢却无半分昂的宏亮声音,反复说着“绿⾖乌⾖之辩”、“饥寒暖之喻”以阐明“观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若蝇黾竞奔烛焰,纷纷被昅引过去,竟是镇南将军蒲宝。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开口就是一个时辰,其间不容发问,须得说到一个段落,才让人提问释疑,架子极大。
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宝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谁也不敢轻易加辱。果天面⾊铁青,顿了一顿,才扬声道:“将军有何见教?”
蒲宝老实不客气地接口:“大和尚说了半天,重点也就一个:大乘普渡众生,小乘独善其⾝,故三乘之中,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我没听错吧?”
众人一听登时炸了锅,场內一片动,就连始终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上座长老无不头接耳,个个面⾊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