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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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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

  谁使女萝枝,而来強萦抱。

  …唐李⽩

  她一定是疯了!

  最重视仪表、最好面子的东方珏,怎会舍下他大少爷的架子,来她这菩提精舍做个小小的男仆呢?

  昨儿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梦而已。

  玳青如是告诉自己,可当她拉响了通到贴⾝婢女房里的金铃,却看不见她飞奔来为她梳洗时,隐隐觉得事情大不对劲。

  莫非…不是梦不成?

  她飞快的起⾝,胡挽起发髻,正打算亲自去查看个究竟,谁想纔开门就…

  她尖叫一声,想躲却已来不及了。那一大盆原本大概是要让她梳洗的⽔,全都淋在她⾝上,从头到脚无一幸免。

  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最不应该出现之人!

  “东方珏,你怎敢…”她咬牙切齿的。

  “我…我没想到…”东方珏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她整个人都在滴⽔,从头到脚狼狈不堪,气急败坏之下毫无淑女风范可言,可他竟觉得她这样子好像芙蓉出⽔,真是美极了。

  时已深秋,早晚更是凉肃,她⾝上却只穿了薄薄的內衫,又披了件外衫罢了,最糟糕的是,他端来的⽔竟是冰冷的!

  “还不想办法?莫非你想冻死我不成?”这次不是她气得咬牙切齿,而是冻得咬牙切齿了。

  情急之下,他⼲脆扯掉她透的外衫,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她。

  “你…做什么…放…放手…”不知是冷还是心慌,她颤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脆打横抱起她,将她重新送回屋里,脫去她透了的⾐物,将她送⼊暖暖的被窝里。

  注意到她的头那两条不同颜⾊的拉绳,他试探着拉了拉。不久,果然有仆役闻铃而来,于是他吩咐他们准备‮澡洗‬⽔和清淡的食物。

  张罗好这一切,他再次回到她⾝边,这纔发现她竟蜷在上睡着了。小睑仍有些苍⽩,眼下也有些青晕,看得出她‮夜一‬不曾睡好,东方珏暗自祈祷自己不是她噩梦的原因。

  情不自噤的,他长茧的大手摸过这张细致的小睑,她的肌肤不再冰冷了,只是看起来仍脆弱得要命,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了!

  之前,他怎会傻得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而去伤害深爱着他的她呢。

  东方珏叹息又叹息。

  “呃…唔嗯…栎…栎儿…啊…”她似乎正在作一个可怕的噩梦,不安宁的转侧着。

  “没事没事,我就在你⾝边…”他柔声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静下来,

  终于…升堂的时辰快到了,他強迫自己站起⾝。

  他的理智清楚,他虽是她的奴仆,却也是朝廷的臣子,这两个⾝分必须兼顾,哪个都不能放弃。可他的脚步却一再的流连。

  这天的其他时间里,她一直占据着他的思想,甚至在审讯一桩罕见的⼊室抢劫大案时,他的思绪也一再萦绕在她⾝上。

  他离开时她还在睡,现在不知怎样了…

  “大人…”衙役轻声提醒。

  他没听见。

  “大人,该将一⼲人犯收监了!”又一个衙役提醒。

  他还是没有听见。

  “大人!”这下声震屋宇,所有人都开口提醒他了。

  “啊?!”东方珏受了惊吓。

  “啪”的一声,一直悬在半空的惊堂木终于砸了下来,不曾惊到他人的魂,却把大老爷本人的三魂六魄都敲回了脑袋。

  “人犯屠霸、田单等一⼲人…”他终于想起了当前的第一要务。

  吁…好险,总算没有当众出丑!

  衙役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可想起他们的大老爷差点成为方圆百里的笑话,他们还是忍不住捏把冷汗。

  老天保佑啊!这附近的清⽔县,奉业县还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呢!

  啊!大老爷竟又在该开口时发起楞来,哎哎哎哎,老天,这下该如何是好?

  衙役们的心再次被拎到了半空。

  ******

  五年来玳青习惯了忙碌,可这天,她在书案前呆坐一整天,什么也没做成。

  她以为自己能漠视他的存在,只将他视做一个素昧平生的仆役,可问题是,叫她如何忽略一个时时想忘记,却刻刻记在心上的人呢?

  她恨他!

  恨他的薄情、恨他的无心、恨他的…

  恨意种种,几乎扯裂了她的心!

  不,她不想做一个被怨恨左右了生活之人,她只想逃脫他对她的魔咒啊!她要找回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

  也因此,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有強行驱赶他。

  她想以此证明自己已拋下过去的霾,他再也不能左右她什么了。

  可事实是,他的存在严重⼲扰了她的生活,甚至搅了她那颗自以为早已死寂了的心;他的出现让她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脆弱!

  不,她不想再重复过去的经历,也不想再次被剥夺了自尊、自信,独自承受心灵的痛苦!

  绝…不!

  那样的煎熬一次就⾜够了,可为什么他总是不放过她呢?

  不见珏郞误终生,一见珏郞的结果却是终生误啊!

  不由自主的,玳青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涩且蒙的笑。

  他有多久不曾看见她的微笑了?

  东方珏端着托盘的手猛的一紧,晚膳差点滑落地上。

  她那抹略嫌寂寞还有些冷情的笑,不由自主的牵动了他的心。记得多年前,她也常以一张笑脸来他,怯生生的、讨好的、楚楚可怜的…

  可他从来就吝于回应。

  在他看来,他们的婚姻只是一桩买卖,他则是唯一被伤害了的“货物”为此他愤怒且怨恨。

  作为东方世家的唯一继承人,他无法改变流在他⾎管里的⾎,那种对家族的忠诚也束缚了他。他无法怨恨自己的家族,也无法怨恨两鬓苍苍的双亲,于是所有的恨意都转嫁到了她的头上。

  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讨好他,他都能轻易抹杀她的努力,而她在商场上的成功,正凸显了他的无能。

  当年他⾎气方刚,満怀救国济邦大志,一心只想出人头地。依仗一个女人过活简直是对他尊严的一大污辱,因此,他急于逃离那⾜以令他窒息的一切。

  于是他发了疯一样的读书,以为一朝鱼跃龙门,一切就会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呀!当娇美妾全都离去,当官场的黑暗污秽全都尽尝之后,他纔发现其实幸福早就在他⾝边了,是他自己不知珍惜罢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双逸出了叹息。

  “怎么,有谁怠慢东方少爷了?”玳青听到他的叹息,转过⾝来。

  “没的事,我送来了你的晚膳。”一整天不曾见到她了,东方珏近乎贪婪的看着她的侧脸,却发现她竟又瘦了,当下忍不住冲口而出“下次不可以不吃午膳了。”

  “你凭什么管我?”玳青的眉眼一冷。

  “我…我只是关心你啊。”他辩解。

  这些天自拼见她为商号的事忙到深夜,看见她越来越清瘦,他只觉得心疼。

  “关心?”玳青嘲弄的扬起了一边嘴角。

  “是啊。”东方珏忙着将厨房精心烹调的菜肴摆放在书案上,以至忽略了她语气里的嘲讽。

  “你是什么⾝分,也配来关心我?”她冷笑了。

  必心是亲人之间、朋友之间的真诚爱护,他是伤她至深至重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惺惺作态?!

  “我…”东方珏楞一下,苦涩侵⼊了他的心头,就如这些年的每一天一样。

  是啊!他只是她的家仆而已,还曾经那样伤害过她,他又有什么资格…

  欠她的,就让他慢慢还吧。

  “请用膳。”他盛好一碗饭,恭谨的递到她手里。

  她没有接过那只青⾊花纹的碗。

  “让小娟来伺候我。”小娟是她的贴⾝婢女。

  “忠叔让我伺候你的…”东方珏的声音渐趋无力。

  每次面对她,他都觉得无比幸福。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侍立在一边看她做事,也是一种幸福。

  现在她竟要剥夺他唯一的幸福!

  东方珏的心里难受极了。

  “你莫忘了我纔是这菩提精舍的主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提醒了他:他不过是个无⾜轻重的仆役而已。

  她不要他的事实,让他的心流⾎了,可他知道,她的心曾经更痛过。

  “对不起。”他似乎看见,她的內心仍有未曾愈合的伤口在持续疼痛着。

  “哈,”他不是最看不起她这种満⾝铜臭的商人吗?玳青忍不住冷笑出声“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扮演圣人吗?你莫忘了,东方世家的人从不是什么圣人!”

  当年,是她太年轻太蠢,纔会傻得相信一腔柔情能换得他的眷顾,现在再也不会了啊…“我…”他想解释,却无话可说。

  毕竟负她、伤她的从来就是他!

  “如果骂我、打我会让你舒服些,就做吧。”

  “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你不过是一个不相⼲的奴才罢了。”她淡淡的说。

  对她来说,他只是过去的一个幽灵,留他在这里,只是想证明:此刻,她真的已不在乎他了。

  “不相⼲?”他竟只是个不相⼲的人了吗?心底的绞痛让他的脸⾊煞⽩。

  “还不去找小娟过来伺候,你不知道看着你这张脸我会吃不下饭吗?”玳青不留情地道。

  “我…我…想伺候你。”他庒下自尊,只求能待在她⾝边。

  “几年不见,东方少爷的奴可真让人大开眼界呀!”她努力想控制自己,可仍是失败了。

  “我只是想赎罪。”东方珏沈痛的表明。

  “赎罪?”玳青尖刻的道:“把别人打⼊地狱里,然后再说声『不是故意的』是吗?还是东方少爷自认尊贵非凡,只要你动一动手指,我们这些低之人就会扑过来你的脚趾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只单纯的想要赎罪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呢?东方珏的脸⾊更⽩了。

  “是啊,在东方少爷眼里,除了东方世家的人,别人都是可以拿来任意践踏的泥!”她不想失去控制啊,可…有什么热热的,顺着她的面颊一直往下滑,直到跌碎在一盘醋鱼⾝上。

  酸酸涩涩的,很像她此刻的心情。

  “别哭,别哭啊。”温柔的男声安慰着她。

  “哭?”怎么会?她早已忘记如何落泪啊!

  “别这样,别伤害你自己啊!”她被拥在一个温暖的男怀抱里“你的嘴流⾎了。”

  五年前,为了得到他真诚的拥抱,她能毫不犹豫的去死,可此刻,她所做的只是推开他,纵声大笑。

  “玳、玳青,你怎么了?”东方珏害怕她是不是傻了。

  “别怕,要疯早在五年前我就该疯了。”她仍是笑着的,眼神却犀利得让人害怕。

  上苍从不允许她以‮狂疯‬来逃避一切,因此她不得不忍受锥心之痛。

  她是笑着的,可那笑竟比汤若荷最凄惨的哭泣更为悲哀,他忽然意识到,她离他好远好远,他似乎要失去她了。

  “玳青…”失去她的恐惧,让他忘了此刻他只是个卑微的仆役罢了。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沾了一手的泪渍。

  他的手仍然修长⽩晰,指间因长期握笔而生成的茧仍在,却不再细嫰,且布満了伤痕,既有刀伤,也有烫伤、裂伤!

  她忽然意识到,她最想要的不是报复,而是不再心伤、不再痛苦。再说,就算报复成功了又怎样,毕竟时光无法倒转,她所受的苦痛也无法消失。

  再这样耗下去,只会更加深她的怨恨,离她想要的平静更远而已。

  “你走吧!”

  “不。”他用一个字回答。

  “不?”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她只想平静度⽇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就连这点辛苦挣扎得来的幸福,他都要破坏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她忍不住捶打着他,尖叫。

  満腔怨恨之下,她的出手很重,可他一一承受了。

  “我只想补偿你而已。”他轻声辩解。

  “我不要什么补偿,只要你离开!”‮狂疯‬的情绪爆发得突然,冷静得也突然,只一刻,她再次回复为冷静的商人模样。

  “我已签了五年的卖⾝契,还预支了半年的薪⽔。”如此他纔能暂时安顿下他的家人。

  “看得出你很需要钱。”玳青讽刺的笑了。

  多么有趣呀!多少年来,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系,他离不开她的钱,却也因为她有钱而恨她。

  “嗯。”这是明显的事实,对此他无话可说。

  “要钱好办。”她拉开菗屉,拿出一叠银票,菗出一张“不要再纠我了,这五千两银子就当是买你的放手。”

  “放手?”他傻住了。

  “对,你必须签下字据保证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至于你的卖⾝契,明天我会让忠叔还给你。”玳青十分冷静,就像她面对的只是一桩五千两银票的生意,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你呢?”一口气梗在东方珏喉里,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我自会带人离开,永不踏进河县一步。”她从没想过会长留这河县。

  “不,我们是定了契约的!”东方珏骇然叫道。

  “契约?莫非你要我提醒你,八年前东方世家与我们沈家也是定了契约的?”玳青淡然笑道:“不过,那些没有意义的契约不要也罢。”

  那时的她是多么天真呀!竟奢望建筑在金钱上的婚姻能带来幸福。

  “是我负了你。”东方珏黯然。

  “既然从来就是无情,又谈什么负不负的呢?”她冷笑。

  为这男人所流的泪已够多了,五年前,他的无心冷倩已将她曾经柔软的心磨得冰透硬透,她再不是那一心只想着他、爱着他的傻子了。

  “我…”他所有的言语都噎在喉间,做声不得,只觉得痛悔不已。

  “你走吧!”以前的种种就当是她前生欠了他的,从此再不相见,再不相欠!

  “我…不!”东方珏嘶吼。他不要被放逐在她的生命之外,即使只能卑微的看着她,他也甘之如饴呀!

  “我们是定了契约的,你不能悔约,否、否则依据契约,你得将最珍贵的东西让渡给我。”他就像溺⽔者死命抱着浮木不放一样,死也不放过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最珍贵的东西?”她最珍贵的不就是栎儿吗?她悚然心惊,然后恨意就止不住的升了上来。

  八年前,他轻易就窃取了她的心;八年后,他又想窃取栎儿,她最珍贵的宝贝儿子!

  她不允许,绝不允许!

  “玳青…”她的表情好古怪,让东方珏担心极了。

  “称呼我少夫人。”她淡淡的一句话仿佛是王⺟划开银河的天簪,他俩虽站在一处,可主仆之位立分。

  “夫、少夫人。”他垂手道。

  “这契约忠叔也有参与吗?”以往仆役的卖⾝契约并无“主人如若毁约,仆役有权利拿走主人最珍贵之物”的条款,不用说必是他串通忠叔修改了原有的条款。

  “你别怪忠叔,是我…都是我…”一想到会拖累忠叔,东方珏內疚到了极点。

  “我不怪他,只恨自己太笨。”她待忠叔有如家人,谁想他竟伙同他的旧主人设计她!

  玳青笑得苦涩至极。

  “玳青…”他竟又伤了她!

  东方珏觉得懊悔不已,却无法让时光倒流,而即使时光真能倒流,为了不留在她⾝边,他也会毫不犹豫再“无聇”一次。

  她恨他太深,而他意识到爱她却太晚。不择手段的留在她⾝边,伺机感化她,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无法、也不愿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那么,我们就耗着吧!看谁能笑到最后。”她的笑容充満了冷意“栎儿不会是你的!”

  她已好心的给了他退路,他却不知进退,这次她决意不再管束內心叫嚣着的恨意了。

  “栎儿?”东方珏愕然。

  听她的意思,似乎误会他要和她争夺什么栎儿,他正想辩解自己无意争夺她的栎儿,可她已霍然起⾝往外去了。

  “你、你要去哪里,晚膳还没吃哪!”

  “我说过了,看到你的脸我吃不下。”她没转⾝,也没停步,只冷冷的拋下这么一句。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可所有言语在看到她的走姿之后凝结了。

  她…怎么会这样?

  记忆中,她是跛脚,却不是跛得这么厉害;他记得她只是微跛而已,事实上,如果他不是那么吹⽑求疵的话,那微跛几乎无法察觉。

  可为什么…

  莫非这些年她又遇上了什么不测?

  想到她曾试凄,而他竟不在她⾝边,他的心再次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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