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一年以后,一个晴明的夏天的午后,在海滨,就在大树林的中心,一个人的缓慢的脚步声从近处传了来。来的是一个瘦长的青年,三十左右的年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一张平静的脸,不过额上有了两三条皱纹。他穿着翻领衬衫,左手手腕上托了一件太阳呢西装上衣,右手捏了一根手杖。他慢慢地走着,不时停了步抬起头往四处看,欣赏四周的风景。
他走到一口井旁边,正有一个鬓角揷了野花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挽起衣袖在那里汲水,他止了步在旁边静静地观看,脸上浮出了微笑。少女汲了水,端着那个大瓦盆,正要向前面的茅屋走去,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似乎认识他,把他望了一会,对他笑了笑就走开了,走进茅屋里去了。
茅屋前面的一把竹椅上坐着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手里拿了一把蒲扇,赶⾝边的苍蝇。一条黑狗躺在他的脚下。老头子看见这个青年走近,便抬起头注意地看他,好像认得他似的。老头子带笑地招呼他,一面问道:从海滨旅馆来的?
青年站住了,点着头亲切地答道:我是从那里来的。他歇了歇又带笑地问了一句:你还认得我吗?
老人抬起头来,用那一对依旧是奕奕有神的眼睛把青年仔细地望了一会,现出很⾼兴的样子说:埃我记起来了。…不错,你去年来过…你还记得起我?…啊,还有一位姐小。那回你和一位姐小同来的。她现在好吗?…为什么今天不来?…你一个人来?为什么不带她来?她真是一位好姐小。…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又谦和、又漂亮的姐小。…你们一定早结婚了…你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太太带到这里来玩埃请你回去说,树林里的王老头儿还在想念她。…你福气真好,有一位那么好的太太…不要忘记把你的太太带来。…琴姑,你刚才见过她吧。她今年十七了,我还没有给她看中一个好女婿。…真不容易,在这个年头好的人真不容易找。
老头子的话似乎就不会有完结的时候。青年只是唯唯喏喏地应着。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堆着笑容,但眼睛已经失了光彩,他的精神似乎贯注在别处。老人的话愈来愈刺痛着他的耳朵,而且他的心也开始在痛了。他后来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勉強和老人敷衍了几句,借口说有事情就走开了。分别时老人还叫他不要忘记下次把太太带来。
青年离开老头子的视线以后,便放慢他的脚步。他无目的地往四面看,但似乎并不曾看见什么,一切的景物很快地在他的眼前飞了过去,不曾留下一点印象。他的眼睛好像完全失掉了作用似的。
忽然一株松树出现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这松树因为它的形状的奇特和树⾝的耝大,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个难忘的印象。他记得他和她最后一次谈话的时候,她便站在这株大树旁边。他注意地看着树皮剥落了的老树,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涌上心头。长睫⽑亮眼睛的圆圆的面庞又浮现在他的脑里。他把往事仔细地回味了一番,充満了温和、亲切、柔爱的感情,他噤不住梦幻地低声叫了几声若兰。于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就开始来刺痛他的心了: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只怪当时自己没有勇气,放过了那个好机会,如今只剩了痛苦的回忆了…她原是爱我的,她是肯为我牺牲一切的,只是我太没有勇气,断绝了她的爱,以后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地爱我了。他用一种凄惨的声音自语着,走出了树林,但又留恋地回头望了望,又唤了两声若兰,好像他的若兰就住在这个树林里一样。最后他又叹息地说: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他走出树林,前面横着两条土路,两三个村姑提着篮子在路上往来,看见他,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或者对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树林的那条路走去,脚步依旧下得很慢。他忽然站住了,把手杖挟在左腋下,右手从西装袋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信纸摊开来读,读到里面的某一段时,他特别放大了声音,这一段是:汝妻已于二年前患病⾝故,因恐汝在外伤心,故未早告。今年自汝返省消息传出后,来吾家为汝作伐者颇不乏人。余老矣,常为人讥为不识新嘲流,故不欲⼲预儿女婚事,须俟汝归后自行决定。惟汝究竟何时起程,应先将确定曰期快邮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悬念。切记勿忘。…他折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纸摊开看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心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他还不住地叹息道:我错了…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