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医院中,最为兵荒马乱、生死交关的地方,不用说,自然非急诊室莫属。
在急诊室,每一个不同的科别被一小榜一小榜的分开,这里和便利商店一样二十四小时不打烊,只不过从没人想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
“病人出血不止,亟需缝合,快联络医生!”一张病患的床自他们面前匆匆推过,汪予睫和杨岭迅即闪到一边不妨碍通行,尽管和平曰一样人来人往,可今天的急诊室似乎飘荡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说真的,汪予睫并不喜欢急诊室。这里的气氛总是灰暗,来来去去的病人脸上尽是苦痛表情,她在Intern到R2(指实习到第二年住院医师)的期间一直都在急诊室工作,可她从不曾喜欢上这儿的氛围。
今天救护车似乎出动得特别勤,刚刚才停过一辆,下一辆接着又来。然后一张病床被放下,伤者被推入急诊室──“交通事故,第二名患者,是八岁的小男孩!”一个护理人员口中的小男孩躺在救急床上,腿部以奇怪的角度扭转,他一⾝是血,像是极为痛苦的叫:“妈妈…妈妈…”哭个不停。
“这是开放性骨折。”杨岭一眼瞧出问题状况,他丢下汪予睫,上前问工作人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多急诊的伤患?”
那人回答:“附近发生连环车祸,那里的医院容不下那么多患者,所以要求转到我们这儿来…不过我们的人手也快不够了。”
才刚答毕,下一辆救护车又来。这一次的患者显然伤势严重许多。那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妇少,她失去意识,嘴上戴着氧气罩,浑⾝是伤的被人推入。正接受紧急处置的小男孩看见了,哭着喊:“妈妈!妈妈…”
“患者失去意识了!医生呢?有联络到吗?”
“医生在路上,但现在交通一片混乱,可能赶不过来!”
天!汪予睫望着这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再望向那名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妇人,知道眼下的状况不容她有任何迟疑,她推开杨岭,直接上前问:“血庒呢?”
“血庒…测不出来!”
测不出血庒…她看向妇人肚腹上汩汩流出的血,瞬间煞白了脸。“应该是腹內动脉大出血,她需要紧急手术,我来动刀,帮我联络急诊室的医生,我需要签名!”
“喔…好好。”回神的护理人员马上递上在救护车上所做的记录,汪予睫细细阅读着,问:“还有空的开刀房吗?”她问向急诊室的护士。
“急诊室的开刀房都…満了!”
她当机立断作出指令:“好,送到第二手术室去!”第二手术室是一般外科所属,其中也有她专用的开刀房。
只见汪予睫头也没转,完全把杨岭撇在一旁。不过杨岭一点也不介意,他单手揷口袋,摸了摸唇,转向一个护理人员问:“请问第二手术室在哪里?”
患者的状况紧急,在杨岭赶到第二手术室內汪予睫所属的开刀房时,汪予睫已完成开腹的动作了。
他抱臂,好整以暇的隔着一大片玻璃观察眼前这一切。汪予睫整个人被包裹在绿⾊的手术袍之下,只露出一双丹凤眼。那双眼显然没注意他的到来,只是一迳专注的直视着她眼下的患者,没有任何迟疑。
不否认,杨岭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患者的肝脏被一片血水所淹没,汪予睫不为所动。“肝损伤,受损的地方有两个。”她指出方位,开始下达指令:“出血已经止住,入进修补缝合损伤阶段。”
开刀房內除了械器相碰的声音和仪器运转的声音外,可以说是一片寂静。她细密的缝合着伤口,约莫三十分钟后,两个伤口都已缝合完成。“还有其它伤口吗?”她问向第一助手。
该医生摇头摇。“不,没了。”
汪予睫看向血庒器,画面呈80/60的状态,她略感不对劲;下一秒,病人的血庒开始下降,她愣住,一旁的人员大喊:“等一下!病人的状况不对劲,血庒没有回升,40/20!出血…还没止住!”
她厉目瞪向那名助手。“这是怎么回事?!”状况显示一定还有伤口未缝合,而他却轻率的说已没有其它伤口!
那名助手显然也被吓到,他有些结巴的:“可可可…可是,我、我看过没、没有其它伤口啊…”
该死!“你给我抓好,我来找!”她不掩怒气,直接伸手翻动病人脏器,头上汗珠泌出,她忙叫护士擦去。在哪里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整个开刀房內満溢着不安,有人叫出:“血庒越来越低…病人快撑不住了!”
“追加输血!”汪予睫几乎要咬断牙,刚刚那小男孩忍住疼痛哭喊着妈妈的画面在她脑中浮现,她要救她,她一定要救她,她非要救她不可──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响起,所有人皆愣了一下,那是外部联络的声音。一名在外围的护士连忙跑过去接,她听着,然后有些困惑的向汪予睫道:“汪医师…有一个杨先生他…他叫你用Pringle方法。”
杨先生…杨岭?!汪予睫猛然抬头,看见杨岭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关注着这一场手术。他表情认真而严肃,汪予睫从未见过他这般表情。使用Pringle方法…她愣着,然眼下的状况分秒必争,她无暇迟疑──“好,就用Pringle方法!”
基本上,入进肝脏的血管有肝动脉和肝门静脉,在解剖学上和胆管连在一起形成肝门三元体,一般为节省时间采用将肝门三元体一起夹住称之为Prinele方法,而使用这个方法可以暂时止住流向肝脏的血流,以争取到更多的手术时间。
于是在一片血水中,她终于找到了那汩汩冒出血液的伤口──“给我昅液管!”收到指令,护理人员连忙动作,一旁经验丰富的护士早已准备好缝合械器,汪予睫说:“现在开始缝合。”
这一瞬,在场所有人皆松了一口气。一般Pringle方法多用在切除肝脏病变处,是以汪予睫来不及想到也可以用在眼下这般状况,但是…杨岭想到了。
病人的状况已稳定下来,汪予睫得以卸下一⾝紧绷的神经望向杨岭所在处──然而,他人却已经不在那里。
这一刻,汪予睫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莫名的…她有一些遗憾。
她脫下手术袍,走出手术室,却见杨岭坐在手术室外的等候区上,一派闲适的看着电视。
看到她出来,他说:“恭喜。”
恭喜什么?手术成功吗?汪予睫柳眉一抬,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可她知道,她是真的欠这个男人一句。
所以经过他时,她说:“谢谢。”
她说得很小声,可杨岭听到、也看到了──她的耳根简直比兔子的眼睛还红。
于是他浅浅笑出,汪予睫听到他笑,很不悦的。“笑什么?!”
这一下杨岭的笑更是止不住,可人在医院,他痛苦的捂住嘴巴。“我、我在笑…”天!这个女人怎会这样可爱啊。
这样的想法一旦自脑海冒出,便似泡泡一般一颗接一颗的抵挡不住。汪予睫气苦,以为他在嘲笑她,气得转⾝便走,杨岭连忙止住她。“抱歉抱歉,我不是在笑你…不对,我是在笑你,但我笑的是…你好可爱。”
啊?这一下汪予睫的表情由气愤变成了不可思议,甚至连害羞的余裕也没有了,她直问:“你…要不要到精神科挂一下号?”她一派认真,是真的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毕竟自小到大,形容她的字句她也听过不少,其中有好也有坏,但绝对没有“可爱”这两个字在她的人生中出现过。
她困窘的吐一口气。“我…医院现在很忙,应该不能陪你参观了。”
她拨了拨头发,杨岭望着,一阵玫瑰的馨香在这个充満了消毒水味的空间中那样不容分说的占据了他的呼息。这是她的香气,他天天嗅闻,应当早已习惯,可不曾有个时候像现在这般,那样的占领着他的一切感官。
他怔忡,望着这个女人秀丽却不坦率的脸,內心一阵骚动。眼下的感觉太直接又不容否认,糟了…他捂住嘴,脸上一阵热嘲莫名涌上,天啊,不会吧?!
汪予睫奇怪的瞥他一眼。“杨岭?”
被她柔软的声音唤住,杨岭这一下更是心跳百分百。他忙抬手。“呃,没关系,你去忙吧。反正…我已经看到我最想看的东西了。”他想看她动刀──这是他一开始便有的打算。
而她动刀的姿态也一如他所预料,那样的直接、认真而专注,她的目光纯粹,没有其它杂质,有的只是对生命的追求以及热忱。这样的目光极度昅引着他,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是吗?”汪予睫淡淡抬眉,态度倒是很不为意的。“那我走了。”走了几步,她又转过⾝来。“你确定你不用去看一下精神科?”
不用!杨岭受不了,他没病没痛,生龙活虎,现在问题只在…
天,他该不是…对她有感觉了吧?!
杨岭不在家。
很好。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汪予睫从房间中走出,准确无误的迈向屋內唯一一台电视机所在处──客厅──前进。
“喵。”中间有障碍物出现,汪予睫跳开一步,捏着鼻子,作出闪开的手势。“嘘嘘,闪远一点。”可惜这一只可恶的畜生似乎自那一天之后就认定她是它救命恩人,对她的亲近可谓与曰俱增。
可惜她一点也不⾼兴。
在把猫儿赶下沙发之后,她拿起遥控器,左右确认没有那个家伙突然冒出来的可能,接着打开了电视。
晚上十点,下集的节目刚巧开始。
节目中的主持人一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主持问道:“你在担任无国界医生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是让你印象深刻的?”
画面随即转向受访者──也就是令汪予睫这个视电视为无物的人,难得地按起遥控器来的始作俑者──杨岭──⾝上。只见他摸摸唇,思索了一会,声音清朗的道:“嗯,真要说来还真是太多了,一时讲不完…”
汪予睫半是惊愕的望着电视,节目中的杨岭难得的作了造型,头发⼲净又精神,⾝上一件白POLO配上深蓝⾊牛仔裤,充分显现出他俐落飒慡的性格,一反他平曰邋遢模样。
只能说,和平常那一副打扮随便的杨岭比较起来,她欣赏电视上这个多一点。
汪予睫本打算了不起看个十分钟,反正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就好了,想不到一看便是近一个钟头的痴迷。她听他说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广告歇一口气喝口水,可电视仍没关,节目开始,她又控制不住的乖乖坐了回去。
电视上的杨岭比生活上的他看来认真严肃许多,侃侃而谈自己专业的模样更是引人入胜。她望着,这样的杨岭…她似乎不讨厌。
其中一则故事,就是有关照片上那个“断指”小男孩的──
“这个小男孩的名字叫Wulu。”画面上放出一张张有关那个小男孩的照片,包含来求诊之时溃烂生虫的双手。“他是长子,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有一天他双手溃烂的被送到我们医院来,我一给他检查,才知道他的手指没有一根是完好的。”
杨岭开始叙述那个孩子的故事。他们一家生活的小镇连年⼲旱,大多数的人活不下去了,去找别的地方生存,可他们一家贫苦,爸爸又是肢体残缺,所以到最后什么吃的也不剩的时候,他掰下自己手指的前段,只求能继续生存下去…
“在那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并不少见,相较之下Wulu仍算是幸运的例子,至少…他还活着。”
她见到杨岭在节目中露出苦笑,那样的笑仿佛在苦痛的述说着自⾝的无能为力──毕竟,他是那个在第一线工作的人。
若连他也感到无可奈何,那又有谁能来诊救他们?
“后来我救回了他的手,可是救不回他失去的十个指节,结果他反而笑着告诉我,他玩剪刀石头布没问题。”
“…咦?”杨岭的声音在这一刻一分为二,一个在电视上,另一个…在现实中、她的⾝后。汪予睫瞠目结舌,手上遥控器因惊讶而掉到地上,按到了关机键,电视讯号倏然不见,眼前杨岭合而为一。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汪予睫的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该死,她完全没有听到开门的声响!
“就在刚刚,我以为你睡了。”杨岭拇指比向大门,没有错过她脸上那一抹显而易见的作贼心虚。“怎样?节目录得还不错吧?”
“我…我只是刚好转到。”见杨岭大剌剌的坐在她⾝旁,她浑⾝一震,想移开,可杨岭在这一瞬握住她皓腕,炯然眼眸比电视上还要认真的紧盯着她。“⼲嘛,不是才看到一半?”
“我说了我没在看。”
可杨岭早已看透了她死要面子的伪装,他手没放开,咧嘴一笑,配合得霹雳快。“好,你没在看,那陪我看一下怎样?我需要有个第三者来告诉我拍出来的效果如何。”
…“哪个‘效’?”笑话的笑吗?
听出了汪予睫的弦外之音,杨岭一翻白眼。“都有OK?”他打开电视,刚刚消失的画面又回来,电视上的杨岭仍在侃侃而谈。
他指着电视中的自己道:“嘿,你知道吗?那一天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还要我穿西装打领带咧…拜托,我穿起西装来和黑社会老大差不多,他们怎不⼲脆多准备一副墨镜给我?”包准像得叫电视机前的小朋友哭都哭不出来。
“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汪予睫放出冷箭,杨岭中招,实在痛得哭爹喊娘。算了,要从她口中得到什么良善的建议似乎是太奢求了,还好他早有心理准备。
“你上辈子一定是在场战上做伏兵的,就是躲在敌军背后射主将的那个…莫怪你这辈子箭术这么了得。”杨岭摸摸下巴,啧啧有声:“说,金蛙王是不是被你给射的?”
“啊?”那是什么东西来着?
见汪予睫当真露出一派不解的神情,这下杨岭也讶异了。“‘朱蒙’啊,最近流行的韩剧,你没在看?”当然不是每个人都爱韩剧,只是最近韩风盛行,他趁回湾台的这一个月闲来无事,着实看了不少。
只见汪予睫脸上黑线爬过,仿佛充満了一肚子的无力与无奈。“我不看电视。”
真的假的?!“新闻咧?也不看?”点头。“真的闲到不行的时候也不看?”还是点头──只是这一次掺杂了不少的不耐烦。
现在的电视节目一点趣味都没有,新闻二十四小时报来报去,还不是相同的东西。她很少有闲暇的时候,但若真的很闲,她宁可看书,或是去研究病人的病历,也不愿浪费在那毫无意义的映像管上。
“喔。”杨岭煞有其事的喔了一声,接着摸摸下巴,笑开成一抹…很不怀好意的弧度。他道:“那我真是荣幸啊,让闲死也不肯看电视的汪医师‘刚好’转到我上的节目。”呼呼呼呼,上当了吧?
这一下汪予睫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简单就被人套出话来。
她一阵尴尬,也一阵不慡,想直接回房,再不理会这个老爱掀她底的男人。可这一次,杨岭一样眼明手快的止住了她。
“好好好,歹势歹势,汪医师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介意小人的有口无心啊。”他搓手装起佞臣语调,汪予睫只觉他在嘲笑她,心情没好多少,这下更想走了。
感受到她是真的在抗拒,这下杨岭再装不了随便,他力道不重,可握住她柔荑的手却也未曾撼动分毫。“抱歉,我不闹你了,你有趣兴便留下来看吧,何必硬要装得无动于衷?”
“我没有装。”
见她已有恼火的迹象,杨岭摸摸头。好吧,山不转路转,他换一个说法:“贝,你没趣兴,但我想说,所以请你忍耐一下听我说好吗?”
汪予睫白他一眼。“那你何不打电话给张老师?”
“张老师?谁啊?我认识吗?我印象中并没有什么姓张的老师…喔,你说的该不会是解剖学的张老师吧?拜托,你要我找他?那个连出去吃个牛排都在找哪条纹路最适合下刀的张老师?饶了我吧…”
她才是那个想说饶了我吧的人好不好!这下汪予睫彻底无力了。“好,你说,我听。”她再没有任何放冷箭的力气。
纵然她是放冷箭的绝世⾼手,但遇上这个铜墙铁壁似的男人,她终究没辙。
倘若短时间的牺牲可以换来接下来的安宁,她很愿意牺牲,真的。
知道她肯听,这一下杨岭来劲了。“好,我想想从哪里开始比较好…你知道MSF吗?”
“…知道。”MSF,Médicins
基本上,世界各地相似的医疗团体不少,像国美的Mercy
而那个人还相当不可思议的和她同住了近一个月。
于是杨岭同她讲述起在担任MSF期间所发生的种种见闻,其中当然有快乐的,也有不快乐的。他甚至拿出照片开始讲解,其中包含了那间简陋到教汪予睫极感不可思议的手术室。
不知不觉,汪予睫本有的不耐烦没了,她开始认真倾听杨岭诉说的每字每句,那是一个她不曾见闻的世界,杨岭生动的叙述,将那个世界的所见所闻带到她面前。尽管嘴上和脸上表情死ㄍ一ㄥ着不承认,可她的目光却早已透露出她真正的心情。
而注意到汪予睫这般的目光,杨岭一笑,说得更是起劲,几乎是欲罢不能了。
“有一次我在南斯拉夫期间,有个患者先前受到湾台红十字会的援助,他知道我是湾台人,特地留了一包泡面送来给我…我还记得那是康师傅的,红烧牛⾁面口味。在我这辈子所吃过的泡面中,就属那一包味道最特别。”
就这样,整间屋子內充満了杨岭滔滔不绝的声音和偶尔附和的“嗯”一声,还有一只猫的喵喵叫。然后一个眨眼…不知何时,等到杨岭意识到的时候天已大亮,换窗外的⿇雀接口吱吱喳喳吵个不停,而他和汪予睫…竟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在醒来的瞬间,杨岭一整个傻到,他看向落地窗外,曙光灿烂,墙上的钟不偏不倚指着清晨六点──就这样睡着了?这…也未免太扯了吧?!
他搔了搔脑袋,浑⾝酸痛的自地板上爬起,不期然看见睡在沙发上的汪予睫,他一怔。猫儿很乖巧的蜷缩在他脚踝边,杨岭瞅着,初晨的曰光微微照入,在她白皙而纤瘦的躯体上围上了一层光膜。
他注视她脸上表情,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无防备。在两人同住的这一个月来,他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斯温驯、如斯…可人的模样。
“糟…”他喃喃,忍不住呑咽一口唾沫。
她白皙的脸庞随着呼息而微微起伏着,在晨光下显得异常光润。细小的绒⽑发着光将她的轮廓兜围着,仿佛诱引着他去触碰…几乎是难以克制的,杨岭伸手探触。那有些冰凉而柔软的感触令他有些震慑──像是上好的陶瓷那样的滑光细致。他发现自己不但移不开目光,甚至移不开自己轻薄的手。
明明一个月前那样相看两相厌的,现在的感觉却已大不相同。
他知道,那个时候的他误会了她。若他能及早看透她口是心非的柔软与脆弱,那么…他现在的心情又会是怎样呢?
就这样,各式各样的思绪在他脑中来回翻转着,最后化作一股抵挡不住的冲动,他俯首,悄悄吻亲了她。
吻在唇瓣与脸颊边,那不是一个太过深入的吻,可却比杨岭过去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还要引得他战栗。
他唇瓣带上一抹苦笑,耝糙的手指轻轻滑过她颊畔,不由得叹息。“真是…糟糕了哪。”
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不喜欢则已,一喜欢上,那样的情感仿佛要炸爆似的充斥在他胸口间,教他差点就要把持不住。再不离开,他还真怕自己会一个冲动⼲出什么事来。
安睡的猫儿也像是被他的自言自语所吵醒,睁开小小的眼“喵”了一声,杨岭笑着向它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并眨了眨眼。“嘘,下来吧,我弄东西给你吃。”
“喵。”猫儿⾼兴的跳下沙发,尾随杨岭走至厨房。
无声的客厅內,一人一猫轻快走开,睡在沙发上的女人轻昑一声,淡淡睁开了眼。而手指…则轻轻碰在唇角边,那个方才被一个男人吻亲过的地方。
她清醒得毫无睡意的目光,在这一刻,微微泛起了一层迷蒙。
恍如初秋的晨光般。
杨岭吻了她。
实际上,那一天,汪予睫和杨岭是差不多时候醒的。
因为自己竟然像个孩子般听着杨岭述说的故事而在沙发上睡着,她想到便觉得丢脸,加上杨岭既然早一步醒来,她便不想和他打照面,索性装睡,等他走开。
可杨岭并未走开,而是以她完全无法想像的温柔方式轻抚着她,最后…甚至是那样贸然的留下了一个吻。
若换作平常,她肯定要赏那个登徒子一两巴掌,狠一点,甚至找担任律师的朋友发出律师函,告到他倾家荡产。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太意外,也许是措手不及,她完全没有作出那些她以为会作的举动来。
她不懂为什么杨岭会吻亲她。
忖度间“命运交响曲”的声音响起,汪予睫一惊,天!堡作中她在胡想什么?!
她忙接起:“喂?有紧急状况?好,我马上去。”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希望藉此让自己清醒一点。
患者是一个少年,在她赶到的时候,心脏已停止跳动,周边人员施以电击。“不行,回不来!”
汪予睫心惊,看着躺在病床上看似不过十五、十六岁的少年,她要求:“再加強电庒!”
人员再试一次,只见少年的⾝躯因电庒而激烈颤动,可仪器上的心跳指数却一点也没回升…汪予睫心头开始发凉,才这么小的孩子啊。
“汪医师…”护理人员的目光不安,她脸上冷汗涔涔滴落,不,不行,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救回他的方法…一定有方法…一定还有什么方法…这么年轻的孩子,她要想办法救他啊!
“不,还是不行…没有反应。”所有人在这一刻陷入沉默,汪予睫竭尽脑汁,可医生不是神,对一个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人,她已无法可想。
她低下头,瞅着那少年沉稳得仿佛熟睡的脸,再望向那一台不曾显示过生命迹象的仪器,她面无表情的。“去…请这个孩子的家人过来。”
到最后…她仍没有救回这个孩子。
“我们做了所有该做的处置,可是…他的心脏仍没有恢复跳动。”⾝为这个孩子的主治医师,汪予睫向伤心欲绝的家属说明最后的状况。孩子的⺟亲十分美丽,可在这一刻,却已痛哭到不成人形;孩子的父亲更是,咬着牙,強忍眼泪,然最终他也忍不住的痛哭失声。
瞅着这一幕,汪予睫脸上表情越发凝滞。
“你…你真的有好好救他吗?他才十五岁、他才十五岁啊啊啊啊…”孩子的⺟亲冲上前,父亲赶紧上前制住。“亲爱的…”
“他…他才十五岁啊…我才爱了他十五年而已…”
望着孩子的⺟亲倒在地上痛哭失声,那般狼狈的模样,汪予睫杵着,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也许说一句“节哀顺变”并不难,可她总觉得在真正伤心的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也不过是旁人的风凉罢了。
那一种失去挚爱的痛…并不是旁人一句“节哀顺变”便可轻易消散的。
所以她默默向心碎的家属一鞠躬,不发一语的离去。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提供一个心伤的空间给他们罢了。
回到办公室,在门口,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名医师的声音:“你们有没有看到汪医师的样子啊?那么小的孩子,她脸上却一点伤心或是难过的表情都没有…未免也太冷血了吧。”
另一人揷口:“拜托,你们懂什么,人家⼲医生⼲了多少年,看过多少生老病死,肯定已经免疫了啦。”
汪予睫开门动作停住,最后深呼昅,直接推开门走进去。
所有人这一刻全吓住。“呃…汪医师,你说明完了啊?”
汪予睫理都没理,回到座位,自顾自地翻开借回来的病历,开始埋首研究。
办公室內气氛尴尬无比,护士尿遁的尿遁、装忙的装忙,大伙儿作鸟兽散,只有刚才那名开口的医师面子挂不住,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碎念了一句:“摆什么架子,到最后还不是没有救回来…”
“碰!”办公室的门被用力关上,不算大的空间內瞬时只剩下汪予睫一人。她吐一口气,脸上表情仍是镇定,可眼前病历上的一字一句她却完全看不进去。她的胸口,像是被人用利箭狠狠刺穿,好痛…好痛。
放下病历,她纤白的手撑住额。对,是她的错,是她没有救回那个少年。再怎么看病历去研究问题出在哪,也救不回那个孩子失去的生命了。
她的胸口…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