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次一次
他默然地微颔着下颌,长而浓密的睫垂落,在白到几乎透明的下眼睑处留下两道浅浅的影,看起来冷淡得不像个活物。“念及你我旧识,我便也就不绕弯子了。”
顾荇之一顿,继而才道:“今找你来,是想与你做笔易。”宋毓怔忡,好不容易收起那一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凛然地看向顾荇之。
“我知道你喜欢马,因为封地在易州,靠近北凉,所以早年王府里置重金买过几匹北凉出产的汗血宝马。”宋毓闻言一愣,然不等他开口,顾荇之兀自又道:“我打算借来一用。”
这些话正如顾荇之所言一样,直入主题。宋毓被他这直来直去的开场白震得半晌没回过神来,不过也不怪。
顾荇之升任中书侍郎之前,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专管百官弹劾考绩,掌握他个把吃喝玩乐、挥金如土的把柄,并不奇怪。反正这些事,他本身就是故意给做朝廷看的。
只是此番顾荇之开门见山地要借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宋毓一时也没有想太明白。
“不过你尽管放心,”顾荇之又道:“除我之外,没有人会知道那些马是你的。事成之后,掌管天下马匹的群牧司,你若想要,我便送你。”
此话一出,宋毓彻底怔住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收起三分刻意的潋滟,看着顾荇之,无声地眨了眨。把群牧司送给他,顾荇之这话任谁听了都要惊掉下巴。
且不论当前北凉虎视眈眈的局势下,掌管群牧司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说朝廷内主战派多次提议的北伐难以成行,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群牧司被吴汲把控,调不出足够战马。如今顾荇之要从群牧司入手,看来是铁了心要参与争,与吴汲正面抗衡。
可是,从林淮景对待那个“假窈窈”的态度来看,倘若吴汲就是暗杀陈相的人,林淮景不会幸灾乐祸地要去缉拿刺客,原本宋毓此举想是以真窈窈为饵,探吴汲的底,可结果却让整件事更加的扑朔离。
他都能看出来的道理,顾荇之不会不知道,所以此番他要对付吴汲…夜风将烛火吹得颤了颤,脑海中万千的思绪在这一刻轰然一动,宋毓想起陈相的那本棋谱。弃子入局。
莫非陈相在赴死之前就看明白了棋局的走向,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能够继他衣钵的人,有且仅有顾荇之?说不定陈相也一早便知朝廷会招他入京,任职鸿胪寺少卿。
那么北凉、猎、还有自己私藏名马一事…又有多少是早已在他的算计里?棋局已经摆好,只待请君入瓮。如今的顾荇之怕是也想明白了这一点。
决定跟着陈相的指引,做自己该做的事。随机应变,且看且行。所以,陈相如此安排,是要自己与顾荇之联手么?宋毓心中一凛,广袖之下的手豁然握紧,额角很快出了一层冷汗。室飘摇的烛火里,他看向顾荇之。两人认识十余载。
他向来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脾气。顾氏后人,天下苍生,可他要做的事,目前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牵连到哪里。
若是有一天,两人走到背道而驰的地步,以顾荇之的手腕,宋毓自认不会是他的对手,他苦心蛰伏十余年,若不想前功尽弃,理应耐心等到局势更加明朗一点才是稳妥之计。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目前顾荇之要对付吴汲,宋毓乐得相帮。
再说要是能在群牧司安自己的人,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沸腾的思绪冷却下来,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挂上笑意。
宋毓侧身往太师椅上一靠,含笑道:“那便就这么说定了。”***花扬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久的一觉了,在顾荇之身边的这些日子,就好似一个悠长的梦,而那样的平静安逸,仿佛自从她娘死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厨房里那个热气蒸腾的灶台。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白汽。昏黄的油灯摇曳,落在水雾上,晕染出柔和的温暖。
花扬坐在一方案板后,单手撑头,安安静静地看着。雾气里的女人身形纤细,在游移不定的团团白汽里忙碌,那把窄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着。略微有些佝偻。
然而她掀开锅盖,回头看花扬的时候,还是笑得眉眼弯弯。画面静止在这一刻,周遭油灯愈见昏黄,漩涡一样地翻搅起来。
记忆中的那张脸被扭曲,好梦忽然就变成了噩梦。花扬看见小小的自己被人摁在案板上,一柄白森森的刀倏地一晃,冷光向她的后心,然而记想象的惊痛却并没有传来。
她觉得自己撞入一个柔软而又温暖的怀抱,猛地朝前一扑,侧颊忽然就了一片,腥热黏腻。花扬一怔,身后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他说:“别怕,你现在很安全。”
鼻息间是淡淡的木质香息,画面一转,一切又回到了那一晚刑部的正堂上。“顾长渊…”恍惚的梦境里,她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你醒了?”画面外头,花添的声音穿透幻象,惊破残梦。花扬挣扎着醒过来,蹙眉看见花添略带不的眼神,只觉脑中空空。“你方才在叫谁的名字?”花添问,一向冷淡的神情泛起涟漪,脸色也黑下来。
“名字?”花扬眨眨眼,无辜道:“我梦到我娘了。”“你娘姓顾?”花扬白了她一眼,撑臂想要坐起,花添自觉扶了她一把,顺便递去一个软垫。
“你变弱了。”花添坐回沿,侧头定定地看她。花扬依旧是那副不在乎的样子,轻哂一声,转开了头。
面前的人却强硬地将她的脸掰了回去,神色肃然地问到“你是不是喜欢顾荇之?”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花扬倏地笑开了。
许是笑得太张扬,动作间肩上的伤口被拉扯,疼得她“嘶”了一声。花扬这才端上那副一贯散漫的态度,回看着花添道:“若是我告诉你,是他喜欢上了我,你信不信?”
花添怔了怔,气得翻白眼,她干脆伸手扒开花扬那被裹得里外三层的肩道:“嗯,他喜欢你,所以给了你一箭?”
花扬闻言却笑得更开心了,她点点头,一只手抚上自己受伤的肩,眼神空阔得仿佛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半晌才喃喃道:“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一次一次,都能给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