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蒋约见
父亲贺龙与他的政委关向应友谊极深,用当时老红军的话讲,叫贺关一体,好得穿一套服衣,亲得像一个人。
“贺关一体,亲得像一个人”不假“好得穿一套服衣”却不准确,有点误会。他们一个司令一个政委,不是穿一套服衣,而是穿一样的服衣。贺龙自己做件咖啡⾊皮夹克,同时也给关向应政委做一件;自己的军装加个斜揷兜,关政委的服衣也必定有。一句话:吃的穿的铺的盖的,要有都有,要没都没;兄弟也不会那么整齐一致,夫妻也没那么亲密一体。
父亲贺龙与⺟亲薛明结婚后,薛明也常去看望关向应,她就喜欢听关政委聊天,不但能懂得许多道理,而且能从聊天中得知贺龙的许多往事,更多地了解这位“传奇式”的丈夫。
“老总是好人,难得的好人。有人说他就喜欢找背运,有人说他一辈子自找倒霉,其实这正说明了他人格的伟大和精神的⾼尚…”关向应斜靠在垫了枕头的床栏上,不紧不慢地给薛明讲贺龙的“自找背运”
辛亥⾰命前,孙中山、⻩兴在两湖联络哥老会,扩大反清力量。孙中山闹⾰命几起几落,贺龙始终不渝站在孙中山一边,越是⾰命受挫,他态度越坚决。
陈炯明叛变⾰命,孙中山被迫转到海上,这是孙中山企图依靠军阀武装完成其主民⾰命的一次重大失败。远在川东的贺龙得知孙中山处境困窘,马上派人赴海上晋谒孙中山,表示坚决支持孙中山。孙中山非常感动,给贺龙写了封回信:“周参谋持来大札,备悉一是。边缴久戎,艰苦逾恒,而壮志不渝,忠诚自矢,真可谓⼲城之奇,当勉望于无穷者也…”
后来,孙中山与列宁通信,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
再后来,孙中山委任贺龙为建国川军第一师师长,授中将衔。当时父亲贺龙还不満二十九岁。他接受委任令后一个月,孙中山便逝世。
噩耗传来,贺龙万分悲痛,下令队部停操一月,降半旗三天以示哀悼。
1927年,蒋介石和汪精卫先后背叛⾰命“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血雨腥风中,大批共产党员及⾰命者被杀屠,意志薄弱者纷纷叛党脫党。就在共产党处于最危难之际,贺龙又“自找背运”以一军之长的“尊贵⾝份”脫下皮鞋换草鞋,不当国民党央中委员,不当江西省府政主席,不为三百万大洋所动,导领并直接指挥了“八一”南昌起义并且在⾰命的最低嘲之际,毅然加入了共产党。
“对于贺龙的‘自找背运’,蒋介石十分不理解。”关向应笑着摇头摇,咳过一阵,又接着说“抗战开始后,1938年,老总跟彭德怀、刘伯承、林彪去洛阳,参加蒋介石召集的第二战区师长以上军官会议。老总回来跟我说,蒋介石还找他单独谈了一次话…”
那是1938年1月17曰,蒋介石在一间小客厅接待了贺龙。当贺龙在侍从引领下踏进门时,蒋介石立起⾝。他没有迈步迎上,立在那里两眼不眨地望着贺龙,有点出神的样子。国民党许多⾼级将领见过贺龙,也听过关于他的各种传说,这些传说当然也传入蒋介石耳中。蒋介石常常纳闷,为什么出类拔萃的将领都叫共产党拉去了?
贺龙从容庄严地走过去,伸出右手:“委员长!”
“哦,贺将军!”蒋介石仿佛刚回过神,忙伸手出去,并且勉強带出笑容“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打交道可很久,从北伐时候开始。”贺龙的闪闪目光同蒋介石的目光相遇。蒋介石的目光颤了一下,转⾝做个手势:“坐吧。”
蒋介石自己也坐下,不得不提一句北伐:“你在湖北、河南打得都不错,那时我就很注意你…”蒋介石突然停住嘴。确实,那时他就⾼看贺龙,竭力想把贺龙拉过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求贺龙,他先后派过三名代表,许以国民党央中委员、江西省府政主席,许以海上南京的小楼,许以三百万大洋…他还不曾花过这么大代价,结果呢?第一次派去的李仲公秘书长被贺龙抓起来送交了总指挥部,第二次派去的朱绍良又被抓起来,押往九江交军事法庭,第三次派去熊贡卿、梁素佛,不但被贺龙抓,而且进行了公审,最后居然予以枪毙…
从此,蒋介石死了这条心。这些往事现在怎么好提呢?蒋介石缓缓呼口耝气,转了话题:“你的一二o师部署情况怎么样?”
“配合忻口战役,我们攻占了雁门关、太和岭,截断了忻口之敌后方的主要交通道路。”贺龙介绍情况“友军失守忻口,太原告急,我一二o师派兵至大同、雁门关、忻县及太原以西,在北起左云、右玉、清水河,南至汾离公路的广大地区分散地开展游击战争,打击敌人。”
蒋介石缓缓点头,又问:“现在队部装备情况好吗?”
贺龙头摇:“装备很差啊,枪都是秃的。”“秃的?”蒋介石下意识地将手在剃过的光头上挠过。
“没有刺刀,秃的。”贺龙做个手势。
“噢。”蒋介石把头点一点。
“我们在塞外,天气很冷,军官士兵都没有皮大衣,没有皮帽,弹子也少得很。”
“喔,困难不少…”蒋介石表示同情地点点头,却绝不提给一二o师补充装备,眼皮慢慢眨动两下,忽然把眉头一皱,望着贺龙问:“民国十六年,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军长不当,跑去参加共产党的南昌暴动?”
贺龙笑,慡直地将手一划,划出分道扬镳的那条线:“我和委员长政见不同嘛!”
蒋介石已经当惯了领袖,很久没人用这种语气手势同他讲话,最初一怔之后,脸沉下来,但马上又想起对方的⾝份,不便发作,可也无话好讲,彼此都沉默了。
这种尴尬对蒋介石讲还善于应付的,他喝过一口茶,便将手轻轻摆过:“过去的事算了。”他用了比较亲近的语气“云卿,你家里可好?”
贺龙望一眼蒋介石,那目光令蒋介石心悸,刹那间便后悔不该问了。然而晚了,贺龙嘴角冷冷地牵动一下,硬邦邦掷来一句:“我家的房子被烧,家里的人被杀光了,八十多口子,剩下我贺龙一个拿枪的。”
蒋介石虽有点思想准备,贺龙的回答仍然出乎他所料。当年他下令“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对苏区围剿,石头过刀,林木过火,何等的惨绝人寰,却并未料到对贺龙一家也是“房子被烧了,家里的人被杀光了。”如今面对这位“剩下”来的“拿枪的”贺龙,他那一时的尴尬是任何人都不难想象的。他嘴唇微笑,面对贺龙愣了片刻,终于将嘴巴一抿,鼓出一点说话的勇气。
“喔,我知道,你是老⾰命。”
他再不敢将目光转向别处,一眨不眨盯着贺龙,并且朝贺龙的腰间频触频瞄,匆匆讲几句“大敌当前,合力抗战”之类的话便草草结束了这次会面。
据说,蒋介石直到望着贺龙走出屋门,才松了一口气,朝靠背椅上一仰:“以后我不要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