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晚饭后,道静躺在房东的炕上,稍稍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小冯站在屋地上,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拿来房东烧好的开水,准备她夜间喝。道静一骨碌坐起⾝来,揉揉浮肿的双眼,看着冯云霞笑笑:
小冯,我夜里不渴。再说腿脚浮肿不能多喝水。
姐,看你这⾝子骨,又没有好营养,多喝点儿白开水也养人。
道静默默地点点头,眼睛不噤涌上泪水。小冯关心爱护自己,比亲姐妹还亲。这个勇敢、泼辣、聪明、善解人意的姑娘,一年来给了自己多少帮助与慰藉呀!她几乎片刻都离不开这个女警卫员(又是通信员),一离开就空落落的,好像丢掉了什么。她太寂寞了。
道静要参加在小学校召开的小学教员座谈会。她很重视农村像圣人般的知识分子的作用。这些人跟上层和基本群众都有多方面的联系。他们又常兼着夜校、识字班的教师,接触的人多。争取他们,提⾼他们对形势的认识,会起到很好的作用。自从敌人对根据地扫荡频繁、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有的教师被吓得动摇了;有关系的逃到大小城市去;走不成的也人心惶惶。道静要趁吴庄战斗的大巨胜利,向全县教师做一番宣传教育工作--鼓舞他们,坚定他们抗战必胜的信心。
道静觉得用召开座谈会的形式较好。他们可以畅所欲言,互相开诚布公地交换意见和思想。又因为敌人不时骚扰,在她工作的三区,只能小规模的、一片片的召开会。
一听说在定安县农村威望很⾼的女县委记书召开会议,小学教师们都踊跃参加。一个村有来两三个教师的,也有四五个教师的,还有来校长的。三十多人坐在教室里,在一盏简陋的煤油吊灯下,聚精会神地听着道静分析吴庄战斗的胜利是怎么取得的。她強调说,没有广大群众舍生忘死地参加战斗,只靠军队光杆打仗,绝不可能这样彻底⼲净地消灭这么多装备精良的略侵者。她说起吴大山、冯荣章两个老人挑着开水送到激战中的战壕里的事迹,说着、说着,听众的眼里闪起泪花,她也异常激动。正在这时,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门开了,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路八军战士,对着讲台上的道静望了一下,一个战士说:
讲话的是林道静吧?外边有人找,请你出来一下。
道静只得走下讲台,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回头向坐在屋里的小学教师们,歉疚地笑着说:
对不起,请诸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但是,她一去没有再回来。
是真的么?是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一件真事么?她许久许久都没弄清她面对的一切。一切发生在她眼前的事,是真,是假?是梦幻,还是实真的人生?她迷惑,她不解,她好像陷在噩梦中。
她心头像放电影,常常闪出一连串可怕的镜头:
她被几个路八军战士下了腰间的手枪,并宣布她已经被捕。她⾝边寸步不离的冯云霞急了,她拒绝下她的枪,举起枪来要射向逮捕道静的人。道静厉声制止了她。她听姐的话,把手中的枪往地上一放,抱住就要被逮走的道静放声大哭:
姐、姐!你犯了什么罪呀?你--你那么好,那么爱党、爱家国,为什么要逮你呀?这是为什么呀…小冯哭着,嚎着,被枪托不住地打着,还是紧跟着被抓走的道静跑,跑,哭喊。终于,女孩子被打、被刺激得昏晕过去,道静才看不见她了。可是,她眼前不停地闪现出那红噴噴的憨气的脸蛋;闪现出那英气魅人的慡朗⾝姿。想到她,道静忍不住心酸,她不知怎么样了?这痴情的姑娘会不会闹出事来?
还有更加可怕的镜头,在她沉痛的心头,一再一再地重复闪过--
昏黑的夜晚,刺骨冷风嗖嗖地刮着,道静被人用绳子捆绑住双手,跟着一大串也被绳子捆着双手的人走在⾼⾼低低的漫洼地里或交通沟里,旁边跟着不少押解他们的战士,在低沉的叱责声中,催他们快走。谁掉下队来,就是几枪托打在⾝上。道静大腹便便哪里走得快。一下一下的枪托不断打在她的脊梁上,她一声不哼地忍着,咬紧牙关忍着,拼命快走。抬头望望満天星斗,望望漫野里那奇怪的被绳子串起长串的人,不少人的眼睛还被蒙上黑布眼罩。她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这怎么会是真的呢?共产党是最关心民人群众的,是为民人的利益而奋斗的,怎么会对民人、对自己的同志这般虐待!托派?这些人大概都被戴上了托派帽子,所以才捕了来。她不理解,痛苦--比⾁体的磨折还痛苦的痛苦,啃啮她的心。她恨腹內的孩子,为什么要在这艰苦的岁月里孕怀、生育!他带给自己多少⿇烦、苦恼和累赘…忽然,在长串人群中,发现了两个人,她几乎晕倒--那是柳明和俞淑秀,也被绳子捆着拽着,走在一长串人群里。柳明早被怀疑,早被审查;怎么纯洁得像水晶似的俞淑秀也被抓了起来?看,还有罗大方、赵士聪,他们还戴着黑眼罩,双手被耝⿇绳捆着,步履蹒跚地、踉踉跄跄地走着。道静离他们不远,很想向他们打招呼。尤其罗大方,他们认识多年了,他又是卢嘉川的同学、好友。然而,她没有出声。在这样的环境里,都成了犯人,失去自由的人,怎么能随便打招呼呢…
她虚弱的⾝体,晃晃悠悠,随时都要跌倒。迷糊中,她想起了小冯,要是她在⾝边,她会扶着她,不会叫她跌倒。还有卢兄,他也会扶着她。几天前,他不是还在她被炮弹掀起的尘土埋住时,从土中把她刨出来,把昏迷的她抱在怀里,摇晃着、呼唤着…啊,这一切全是梦吧?是幻觉吧?刹那间世界真的变得如此可怕么?他,卢嘉川知不知道她的遭遇?当她想起江华时,他忽然变成一个幻影,一个水泡,溅起一阵水花就消逝了,心里空空荡荡又沉沉重重。她又想起卢嘉川,他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被抓起来了呢?他有不同于江华的见解、观点,他也认为这么多从大城市投奔抗曰来的青年知识分子,能有几个是混进来的坏人--汉奷特务?他为他们呼吁,为他们争辩;由于他的支持,她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向江华呼吁、争辩…然而没有用!也许正因如此,自己才被捕了。她的被捕,当然要经过地委记书--她的丈夫江华的同意。想到这儿,摧肝裂肺般的痛楚,几乎使她窒息过去。当想到卢嘉川也可能被捕时,她的心疼痛得⿇木了…
不,不,真的痛苦上来了!像条毒蛇缠住她的⾝体。她撞撞跌跌地走着,被绳子捆住双手,拚命地拽着走着,甚至半跑着。忽然肚子一阵挛痉,一阵剧痛--她立刻想到,是不是要早产?她已孕怀七个多月,经过吴庄战斗的奔忙,经过这么艰难的奇怪的行军,孩子就要出世了么?一阵欢喜袭来:早产,生下来死掉才好!可没有几分钟,那⺟性的情爱超出了一切,她害怕起来了,孩子要是生在漫野里,连件服衣,连件包裹的布片都没有,会冻死的。她自己也会死的。不行,不能死!要叫孩子活下来!她还年轻,还要为⾰命做许多许多事…想着,迷迷糊糊地想着。一阵剧痛又上来了,她仿佛记得,一下倒在黑夜的漫野里,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后,不是在漫野里,是在一间温暖的小屋里。旁边有柳明、俞淑秀,还有一位不认识的老大娘,她们都在焦急地睁大眼睛望着她。看见她醒来了,都露出喜悦的笑容--连自从曹鸿远被捕后,再也没有笑过的柳明,也笑了。道静的心刚刚一松,立刻,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好痛啊,比割⾁还痛!从来没有经受过的痛,痛啊!她哭了,泪流満面地喊叫起来:
我不生孩子!我不要这个可恨的孩子…要疼死我啦!妈,妈呀,真疼死人啦…
道静一向沉稳,从来没有这样狂疯失态的喊叫过,哭泣过。旁边的柳明、俞淑秀也难过得哭了。柳明一面忙着替道静做接产的准备,一面轻声安慰她:
林姐姐,别急,别难过!初产的妇女,阵痛时间都长,都剧烈。忍一忍,子宮口快要全开了,孩子就快生下来了。
一听说孩子快生下来了,道静苍白的、疲惫的脸忽然绽出笑容,喘息着发出喜悦的声音:
柳明,孩子真的快生下来了?是男是女还看不出吧?--⿇烦你了,幸亏遇见你这位能接生的医生。
以后,再怎么痛,一阵比一阵更紧迫、更剧烈的痛,道静咬紧嘴唇再也不出声。嘴唇咬得快要出血了,痛得在烧热的炕上滚来滚去,她也一声不哼、不喊。只是闭着双目,任痛苦的眼泪滚落在腮边,滚落在脖颈上。
窗外暖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看见柳明紧张地俯在她⾝边,小俞背对着她好像在菗泣。她奇怪地用微弱的声音问:
柳明,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孩子生不--下来--我--我快要--死了?…
不,不会!柳明急忙安慰道静,妇女生第一胎产程都比较长,比较慢。这是正常现象。林姐姐,你⾝体素质好,骨盆也不窄,胎位也很正,不会有问题的…宮缩实在没劲时,我会用产钳把孩子夹出来--我早就为你准备下产钳了。
道静被泪水和汗水糊満了的惨白的脸,又一次笑了。她握紧柳明的手,咬着牙用力握住,好像这样就能减轻阵痛的痛楚。握了一会儿,喘喘地说:
柳明,我相信--你的话,你是个诚实的姑娘,从来不说假话…噢,小俞怎么啦,她为什么哭个不停?
柳明攥住道静的手,小声回答:
她为你难受--也为我们的命运难过…
道静忽然想起来了:她们三个都是被逮捕了的人,因为她要生孩子,这两位女同志才来到她⾝边。不知是临产前的阵痛,还是心在痛,她瑟瑟地颤抖起来,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她不出声,紧闭双目,一任痛楚的肆虐。
又是一阵比一阵紧迫、残酷的剧痛--比上刑还剧烈的痛,她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因为已经没有力气滚动了。柳明蹲在炕上,紧挨着她,帮她脫下裤子,把她的两条腿扶了起来,叫她做深呼昅,嘴里连声说:
快了,快了,孩子露出头部了!
道静仍是一动不动。好像⿇木了,窒息了。来的多么不是时候的孩子啊!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生?你不该来到这个残酷的世界上。
哇哇几声啼哭,道静立刻苏醒过来。当柳明抱着一个红噴噴的婴儿在她眼前晃动时,好像她也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啊,这个世界这般美好,这般绚丽,这般温暖!她笑了。心里甜滋滋的,⾝轻气慡地抢过婴儿紧紧抱在怀里。
林姐姐,是个男孩,你喜欢么?柳明为能够顺利接下这个早产的婴儿感到愉快,他早产了一个多月,咱们要好好照顾他,他会健康地长大…
道静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的声音,好像唱歌一样的动听:
对了,柳明!真感激你--他是会健康地长大的,因为,我爱他--今天,我才尝到做⺟亲的幸福…
靠在道静⾝旁的小俞,目不转睛地看着道静的脸,看着她怀里襁褓中的小脸,忽然,对屋外的卫兵大声喊道:
林道静生下孩子啦,你们要给她弄点有营养的东西来!鸡蛋--鸡蛋!还有白面--大米--小米--红糖…
一阵阴影浮过道静没有血⾊的脸,她拉了一下小俞的服衣,轻声说:
小俞,不要提这些,我和孩子总会活下去的…她闭目喘息一下,看着静静躺在⾝边的婴儿,甜甜地笑了,小俞,柳明,你们给他起个名字好么?
叫江华给起吧,我们怎么能…小俞没说完,一吐头舌不说了。
提起江华,道静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摇头摇,喝了一碗房东大娘端上来的红糖水,立刻疲乏地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