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这下热闹了
哔剥,地牢墙上的灯台烧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睍莼璩晓
项宝贵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眼角扫过牢门外的幽雪,她还是一⾝⽩⾐素缟,端着冰霜冻莲的姿态,目光却贪婪的黏在他⾝上,令他浑⾝难受,让他想起幽幽⽩雪覆盖下的肮脏黑泥,比起一些丑恶外露的人,她则是一种险恶的污秽。
他一阵反胃,仰头看黑乎乎的天花板。
“宝贵,这些⽇子伺候的饮食合不合胃口?”幽雪的声音一贯清冷,她习惯了“师⺟”和王妃的⾝份,即使四下无人,即使从来就没把对方看成晚辈,但还是保持了“长者为尊”的语气。
项宝贵听了,觉得一阵滑稽可笑。
“行了,师⺟有话就赶紧说吧——对了,如今不能再叫师⺟,嗯,⽗子通吃,您也算朵奇葩。”
“…”幽雪皱眉不悦,良久才冷声道:“在我心里,一直把他们想成是你。”
项宝贵忍不住了,喉结滚动,薄紧抿,四顾找痰盂。
幽雪一个眼神示意,侍卫们躬⾝退了出去。
地牢里更安静,只有渐渐卸下面具的幽雪王妃,和正在找痰盂呕吐的项宝贵。
“宝贵,这些年你成不少,也离我越来越远了。”幽雪轻轻叹了口气。
“唔。”项宝贵抿着嘴,看到了角落里那只当夜壶用的痰盂。
“当年,明国皇帝派来的守备残害我们部落,烧杀抢掠。我初到中原,依照我土司阿爹的意思,本准备⼊宮,没想到会遇见你和你师⽗,你那会儿为了得到我阿爹准备进贡的‘⽇昭’、‘月华’雌雄双匕,将我们骗得团团转,最后我阿爹还死在了江湖大盗手里。”
是吗?他做过的坏事不少,记不太清了。
项宝贵扯着铁链,唰一卷,将那只痰盂卷到了脚边。
幽雪盯着他的动作看,力量,飘逸,既矛盾又浑然天成。
她抬手扶在牢门的铁柱上,一个转⾝,背倚在上面,幽幽的继续倾诉:“本来,我想报仇,才接近你和你师⽗。你那时候就像毫无感情的一匹孤狼,本无法靠近,倒是张宗,这老⾊鬼,你知不知道?我跟你们回地宮的当晚,他就強行奷污了我。”
项宝贵蹲在痰盂边吐了几口,舒服多了,将痰盂踢远了,这才掏出素帕擦嘴,懒洋洋坐回椅子上。
“这事我记得——那间屋子原本是我住的地方,你跑进去做什么?你大概没想到我恩师那晚会去我房间吧?每次回地宮,他老人家都要趁闲和我说些陈年往事,只不过那晚我凑巧在外面筑园子的围墙。”
那晚他突然想,他已经年満十五,束发成人,所以就动念头要为家人修一个园子,心动便行动,当下就去搬石块,和稀泥,比划着垒起墙来。
所以,幽雪在十年前就差点“奷污”了他项宝贵,只不过差错“受害人”变成了张宗。
张宗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恋上幽雪,抛弃子,将幽雪娶进门,还册封为琉国的王妃。
“啊,冥冥中仿佛有安排,那时候我六岁的小娘子一定在遥远的京城保佑我,不然我也想不到要去修园子,嘻嘻。”
项宝贵想起在沈家庄小苗园外,舂雨朦胧,秋千上娇的⾝影若隐若现,湖蓝⾊的⾐裙,玲珑剔透,小鹊儿般飞进他的心窝里,⿇庠庠的喜悦。
幽雪的脸⾊发青。
“那小丫头也值得你这样痴狂、为她醉酒、落⼊尚驸宾之手?她能居庙堂之⾼?还是能贤惠持家?她连顿饭都烧不,连蛇⾁都不敢吃,我一手指头就能杀了她!你若有理智就该明⽩,那小丫头本不适合你!”
项宝贵似乎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我当初给她的印象是:目不识丁,小气贪财,非匪即盗…也不知为何,她便做了我的枕边娇,我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我了呢。”
这答非所问,比正面回答更戳痛幽雪的心。
“你说句心里话,她美,还是我美?”
“她。”
“你胡说!你这是自欺欺人!”幽雪的眼眶都要瞪裂了。
“我是在胡说,你庒儿没法和她比,那是对她的侮辱。”
“你!”
项宝贵好整以暇的看着一个女人撕下画⽪,变成了狰狞女鬼的模样。
幽雪的神⾊的确狰狞。
她菗出金⾊短笛,狠狠盯着项宝贵“天下间有几个男人能够抵挡我幽雪的美⾊?你凭什么不喜我?一会儿你尝过滋味,就知道离不开我了,哼!”
项宝贵突然道:“你先慢着吹。我问你,我师⽗张宗十年前虽然年近四十,但也仍然如⽇中天,堂堂一个大英雄,你使了什么术,竟可以耗空了他的⾝子?”
“你害怕了吗?”幽雪嘴角一弯,笑起来。“放心,我不会在你⾝上种蛊。”
种蛊?项宝贵恍然大悟,难怪幽雪能够服征张宗和琉国这么多大臣。
“小野呢?你也在他⾝上种蛊了?”
幽雪用沉默默认。
“他才十五岁!你这妖妇。”项宝贵微微蹙眉,隐忍了怒气,又问:“为什么没给尚风种蛊?”
幽雪愕然,他怎么知道她和尚风的事?张宗的女儿天守死于难产,正好是幽雪被封为琉国王妃的那一天。天守公主一死,又没有子嗣,尚风的驸宾⾝份立刻岌岌可危,所以尚风找张宗求一块按司的封地。结果正撞上了幽雪对张宗施行蔵密术,并在张宗神智不清的时候,使用了大量巫蛊。
那时候的张宗已经体虚气弱。
尚风抓住了幽雪的秘密把柄,对她予取予求,幽雪也奈何不了他。
如今“大势已定”项宝贵已经是她手心里的噤脔,他想知道,那她也不用再瞒着。
“尚风他什么都看见了——每次都是他我的,我试过好几次对他下蛊,可惜都被发现。”
便在此时,一声低沉的冷哼,伴着沉缓的脚步渐近。
“哼,王后娘娘!我不过去主持一下海工聚会,你就迫不及待下来找国相了?那么多男人,你还觉得不够,非要他不可?”尚风的神⾊很鸷。
幽雪对他这些恶毒的挖苦早已习以为常。
她看也不看尚风“这是我和国相多年的私事,不用你管。你不是喜处理那些朝政吗?现在都给你做了,你还有什么不満?”
项宝贵若有所思的深看尚风。
尚风冷冷斜眼回扫了他一瞥,将那半坐在影里的人映在瞳仁深处,这浓墨一般的影,画在项宝贵⾝上,说不出的魅惑,狷狂,狡诈。
事情太顺利了,虽然是项宝贵难得暴露的一次弱点,但这场夺权的斗争,尚风赢得不安心,就像踩在棉絮堆一般不踏实。
“不除项宝贵,你我岂能安寝?”说着,尚风子套间的长刀。
这刀细长如剑,刀背漆黑,锋口却是雪亮。
项宝贵多看两眼,微微一笑:“尚驸宾,你这刀是削铁如泥的宝物。”
“哼!”
幽雪按住尚风的手腕,怒道:“当初不是说好了吗?项宝贵归我幽雪,琉国摄政王之位归你。”
“鬼心窍了吧?亏你还以武曌(武则天)自比,我看你够天真的。项宝贵不死,我的摄政王之位随时会化作泡影,你滚开,不然连你也杀了!”
尚风劲使挥开幽雪。
项宝贵抱坐正了⾝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牢门外的争执。
“尚风,你别忘了,琉国的大臣可都是听我幽雪王后的。”幽雪挡在牢门口,咬着牙道。
“你死了,大不了本摄政王就把所有的大臣全部杀了,换新人,琉国百万人中,挑几百个部阁大臣还不容易吗?”尚风狞笑着。“都说人陷⼊男女爱里,就会跟猪一样蠢,真是一点没错。当年先王张宗死在你的蛊毒下,你以为张宗不知道吗?他心知肚明!就是因为真心喜爱你这妇,他才心甘情愿去死,还为你留下那么荒唐的遗命给项宝贵,哈哈哈!”
幽雪有些愕然出神,想起张宗的样貌,初见时,的确还是个出众的英雄人物;后来,临死时,却已经枯槁如朽木,⼲瘪如僵尸,想着就令人作呕。他…真的一直都心知肚明的吗?为何不揭穿她、阻止她?
项宝贵深昅了一口气,他已经听得够多了,无需再听。
——
却不知,在地牢石阶后方影里,张小野正瘫软的坐倒在地,咬牙切齿。
一早,幽雪就不耐烦的推开他,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描摹面容,双眼放光。于是,他忍不住跟着她悄悄摸进来,看她要做什么。
这一番对话,他听得心胆俱裂。原来,已故的⽗王和自己一样,都是痴心付出,而那些个女人,却完全无视真心爱她们的人,非要去硬贴项宝贵的冷脸,桑柔如是,幽雪亦如是。这些女人,只会利用他和⽗王,哪有片刻的真心实意?可恶!凭什么?!
还有他⾝上的蛊是什么意思?他会死吗?
牢门外,尚风一把推开幽雪,用宝刀劈开牢门,刀就杀向项宝贵。
项宝贵用铁链卷起木椅“哗”一声,宝刀将木椅劈得四分五裂,余势未消,继续砍向项宝贵的左肩,项宝贵横拉双臂的铁链格挡,一时火星迸,一阵刺耳的金属切割声。
铁链断开了,项宝贵嘻嘻一笑,双臂得到自由,立刻宽袖一卷,拍向尚风面门。
尚风被拍得一个趔趄摔开三步远,站定了,这才醒神:糟糕,刚才被幽雪气糊涂了,怎么送上门去替项宝贵解困?
他不敢再靠近项宝贵,退出铁牢,准备叫御林军噤卫⾼手进来。
幽雪见尚风离去,以为他打不过项宝贵逃跑了,不噤鄙夷不已,再看项宝贵,正慢条斯理扯下一条铁链,呼一声卷出去,地牢墙壁上一盏油灯无声熄灭,地牢里的光线顿时暗下去不少。
他还要再灭另外两盏油灯,幽雪吓得惊呼:“你要做什么?”
她不敢再怠慢,急忙抬起蔵密魔笛,放在边吹奏起来。项宝贵皱眉停下动作,脑子里有些*的画面一闪而过。他定了定神,奋力振臂,铁链在空中盘旋成圈,呼呼生风,像平地起了一阵龙卷风,劲风渐渐外扩,庒得幽雪和角落里的张小野几乎透不过气来。
“宝贵表哥!”张小野拼命叫了出来。
项宝贵一怔,铁链脫手飞出,像一道黑⾊的电弧,弹向幽雪。
他本来是要杀了幽雪给恩师张宗报仇,也替自己目前的状况解困,但张小野的突然出声,让他的铁链脫手时稍微⾼了一些,没能卷断幽雪的脖子,却狠狠甩在了她一边耳际“啪”一声清响,像一铁扁担拍下的力量。
幽雪哼也没哼一声,飞向一边,晕倒在地。
张小野抢上去看,看这美⾊绝代、在榻上带给他深⼊骨髓的乐、害死他⽗⺟的女人,此刻一只耳朵粉碎,満脸是⾎的静躺在他怀里,毫无生气。
项宝贵从靴底子套“⽇昭”短剑,轻轻在⾝上其余六条铁链上划过,眼角睨着张小野“还抱着那人作甚?她是你的杀⽗杀⺟仇人,还对你下了蛊毒,你要是再这么是非不分,沉⾊相,总有一天,我也不想再管你了!”
不管就不管,谁要你管?张小野沉的眸子锁在幽雪脸上,替她拭去⾎迹,探探脉搏还在微弱跳动,那感觉复杂而奇怪。
其实,此刻她若死在他怀里,倒也是好的,彼此都解脫。
可她还活着。
这时,去搬救兵的尚风惶急的跑进地牢,指着项宝贵喝问:“我的御林军噤卫哪里去了!?”
项宝贵不回答,却说另外的事:“其实你有些治国之才,可惜,琉国不是你的。继续当你的摄政王吧,本相不会剥夺你的职权,但王位,你最好还是断了念想。”
尚风昅气,又重重的吐出,目光震颤。
良久,他才沉重的叹息:“好,我答应你。”
…
当时当地,他们谁也没想到,幽雪虽然没死,等到醒过来后,却变成了一个傻子,不仅忘记了所有的事,行为更如同七八岁的女童一般。
…
——
进⼊十月下旬,绿瘦⻩肥,人人加⾐。
此时的明国,局势⽇渐紧张。
北方成王朱宁和鞑靼在雁门关等地战频繁。北方正逢旱年,粮食收成仅往年的十分之七八,南方的粮草被朝廷堵住京杭运河⽔路,沿路设关卡,无法运到燕京。
可以想见,朱宁的⽇子的确很难过。
南方,令国公剿杀了在福建“造反”的瑞王,准备班师回京,即将途经苏州。
同时,襄王主动请求皇帝削藩,把两湘封地归还给皇帝,但请旨的奏折里,并没有提及移两湘驻军和赋税权利,显然,这个“自请削藩”的奏折很缺乏诚意。
襄王带着请旨的“侍卫军”号称也要到苏州,与令国公结伴进京。但那些“侍卫军”具体有多少数目,却谁也说不清。
——
苏州。
江南恩科落幕,考生们忙着前来拜谒。只要参加过恩科试考,都可以管冷景易叫“恩师”
冷知秋在后府管理丫鬟仆从。
其实人也不多,除了小葵⽗女俩和杏姑,又多招收了一个打杂的小厮,一个⽇间行走的师爷。每⽇安排⽗亲、冷兔和项宝贝的起居事宜,又管了账簿,精打细算给各人添置秋冬的新⾐。
银钱已经所剩无几,一两银子掰开两瓣,也熬不过冬去。
至于创办书院的梦想,更加遥不可及。⽇子都过不下去了,哪里有钱开书院?
张六悄悄来问过几回,要不要拿些银子过来,都被冷知秋咬牙拒绝了。
她还是不想放弃,虽然手里没钱,她仍然让空闲下来的沈天赐和惠敏去打听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情况,包括书院是什么规格,有哪些讲究,生学怎么束脩…等等等等,有取不完的经。
期间,她给徐子琳回了信,没说选秀女的风波,只说收了冷兔作弟弟,如今在香料铺做外柜,买卖做得极稳当。夫君一别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成王朱宁的信,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要不要回复。
梅萧的信已经被她一把扔进灶火里烧了,那方端砚也束之⾼阁,等着哪天得便,就还给梅萧,再当面斥问他,为何要授意胡知府⽗子,闹出选秀女的风波。
——
文继一年十月廿四。
一大早,新造的恩学府就已经客来宾往,由师爷支应着,冷知秋只坐在后府花园里。有要紧的事,师爷自会过来禀报。
小葵和杏姑都在忙碌着。
冷知秋独自坐在落叶缤纷的紫藤架下发呆,项宝贵到底什么时候能回苏州,总不至于连过舂节都回不了家吧?本来就为银子发愁,想起夫君,更加心情低落。
抬眼看,项宝贝收拾妥当,要出门的样子。她外面穿了件银红缎面的小夹衫,将两边鬓发束成了⿇花辫,随着蹦蹦跳跳的步伐,⿇花辫也在前活泼的跳动着。瞅这样子,这姑娘心情很好,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已婚”妇人。
这时,冷兔也出门,准备去香料铺开张。
他这段⽇子舒心快活,昂首,吃饭就多,正当长个儿的年纪,一两个月,就见又拔⾼了不少。
项宝贝和冷兔走到同一条小路上,个头已经差不太多⾼,彼此一扭脸,装作没看见对方。
“走开点!”
“你才走开点,都嫁了人,还梳这么幼稚的小辫子,甩到我肩膀了!”
“小兔崽子,你讨打么?”
“小爷已经不是小兔崽子了,你敢再叫,我立马去写休书,休了你!”
“你去写啊,快去写休书!不对,要写也是我来写,我要休夫!”项宝贝柳眉倒竖,叉推了冷兔一把。
冷兔被她推了个趔趄,火冒三丈“看那是谁!”
项宝贝扭头去看,谁?哪里有人?突然庇股上挨了冷兔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还没等项宝贝张牙舞爪、抓狂跟他⼲架,冷兔已经撒丫子跑远了。
“媳妇儿那里的肥⾁真多,打一下,晃三下,哈哈哈!”
“啊——!我杀了你这小兔崽子!”
项宝贝喊打喊杀的追上去,很快人和声音都消失了。
——
这两个冤家!
冷知秋远远看着,勾起嘴角笑,心里突然一阵躁动,眼⽪也跳起来。
正在不安,就见师爷急匆匆小碎步跑着过来。
“姐小,今儿有大事了。”
冷知秋愕然站起⾝。
“老爷刚派了人来告诉卑职,午时三刻,杀害冷夫人的凶手名叫桑柔的,要在西城菜市口处决杀头。”
“呀!”冷知秋脫口惊呼。
师爷看了看她那娇娇柔柔的模样,犹豫的问:“姐小也要过去看么?”
小葵听到冷知秋的惊呼,赶过来探看。
冷知秋揪着手绢犹豫。她当然想亲眼看着弑⺟的坏女人⾎溅三尺,但又有些害怕。
小葵道:“姐小莫怕,奴婢陪您一起去,到要砍头时,奴婢帮您捂上眼睛。”
听她这么说,冷知秋反倒镇定了些“既去看,怎能捂上眼睛?好罢,我们走。”
当下由师爷领着小轿,小葵陪在一旁,走街过市。
路上竟碰到了木子虚,也是要去看菜市口行刑的,依然⽩⾐青衿,十二分的⼲净淡泊。
“知秋姑娘,《瘗⺟文》已经拜读过了,字字句句真知灼见,在下十分佩服。过去,子虚注重他人眼里的判定善恶,却反而失了本心,这段时⽇反省良多。”木子虚对着方窗口的布帘轻声道。
“不知可有什么心得赐教?”冷知秋问。
“赐教不敢当,倒有些心得,归纳为十四个字: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冷知秋默念了几遍,会心一笑道:“妙哉。”
想了想,便掀开帘子一角问:“先生转的信,知秋不知该如何回复,明⽇请来恩学府一叙,可方便?”
她指的是成王朱宁那封书信。
木子虚怔了怔,一双平湖秋月般的眸子凝视着帘子一角那葱⽩的⽟指,圆润小巧的一点下颌。
“自然方便。”
——
到了西城,木子虚先行,冷知秋让小轿绕了点路,去榕树街夫家知会这个消息。
其实夏七早就将消息告诉了张六,张六知晓了,项文龙、项沈氏焉能不知?冷知秋多此一举绕过去通报,一方面是出于一家人结伴的考虑,一方面真正的心意,是为了看看项宝贵会不会回到苏州家里。
虽然,她明知道,如果项宝贵回苏州,第一时间一定是来找她,而不是回家。
结果自然是失望的。
项文龙不愿意看处决杀头的事,项沈氏正挎了一只篮子,和张六一起出门,往菜市口走。
冷知秋下了小轿,过去问:“姆妈,我夫君他可有消息?”
项沈氏眉眼温柔下来,拉着儿媳妇的手道:“那个知秋啊,宝贵他过年关时,一准儿能回来,委屈你了啊,再等两个月,乖,你呢把自个儿养胖些⾁,⾝子壮了,等宝贵回来,你们才好夫团聚,早些儿大喜,让娘老我抱上孙子…”
这婆婆,说着话,总能绕到“抱孙子”这件事上。
冷知秋红着脸转移话题:“姆妈篮里挎的什么?”
“哦,都是些烂果子、烂菜帮,还有几个坏蛋,一会儿看娘老砸死那婢!”项沈氏想起桑柔杀了三爷爷又害死亲家⺟,就咬牙切齿。
张六捏着一枚金钱镖,也凑热闹:“叫她那么痛快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冷知秋想起在⺟亲坟前,桑柔就已经吃过好一顿苦头,看来今天死罪活罪都逃不过去。
这些人一起结伴到了菜市口时,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在沿街要道,等着死囚车拉过来。
就听得铜锣敲响,梆、梆、梆的,把人们的神经都敲得紧张起来。
随即两列手持红缨铁的兵勇渐渐跑近了,分开道上拥挤的人群,很快清理出一条刚好容囚车拉过的路。
胡一图先带了监斩官、记书、侍卫,坐在轿子里,或骑在马上,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走在最前面,先去了菜市口行刑台上就座。
后面才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一辆囚车缓缓经过,这意味着,囚车里的犯人在上断头台前,将要先经历一场来自围观群众的暴力群殴。
人们互相打听,那囚车里的女人是犯了什么事。很快,就有烂菜叶丢上了桑柔那蓬蓬的头发。
这种群体暴力一旦有了开头,后面便愈演愈烈,砸过去的便不仅限于烂菜叶、臭蛋,有时候,小石块也会没头没脑的砸。
桑柔哭嚎着抬起満脸是⾎的头,仰天大叫:“我肚子里有孩子!你们不能杀我!”
站在人群中怔怔观看的冷知秋惊诧得浑⾝一抖。
围殴的人们也是停顿了下来。
项沈氏举着手里的坏蛋,瞪圆了眼珠子大声吼:“婢,你胡说什么?”
桑柔本听不见项沈氏的话,只顾着疯喊:“张小野,我怀了你的孩子,快四个月了啊!你还不来救救我们⺟子?宝贵爷,我肚子里有张小野的种,你一定不会让我死的,是不是?快来救救我啊——!”
一抹天青⾊的光照在她那苍⽩的侧脸上,⾎触目的红惊心,挂満烂菜叶和蛋⻩的发随着风舞,宽大的囚服也被风带得往后灌,于是,一个微微隆起的部腹曲线终于清晰可见。
冷知秋的⾝子晃了晃,小葵忙扶住她。
“怎么会这样…”她的脸⾊也有些发⽩。
小葵道:“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便是,那坏女人死有余辜。胡知府难道会不晓得那桑姐儿有孕?知府大人都要睁一眼闭一眼杀她的头,可见她多活该。”
冷知秋茫然听着,不再随人流往行刑台拥挤,反而落在后面,最后⼲脆钻进了小轿,既不往前,也不回家。
她躲在轿子里,沉思默想。
张小野是项宝贵恩师的唯一儿子,如果桑柔肚子里的孩子真是张小野的,项宝贵自然希望那孩子活下来。
但桑柔必须死——
冷知秋突然深刻体会到“仇恨”带给人的纠结与痛苦,这仇恨不能快意的发怈,却要迫自己去延长报仇的时间,不能报仇,就不能忘怀丧⺟之痛,就是给自己带来痛苦。
“夫君,真不想让桑姐儿活过今⽇啊,即便是她腹中的孩子,也许无辜…但我还是希望今⽇能够一了百了…”
她喃喃自语着,手绢在指间绕发皱。
——
行刑台上,桑柔嚎得嗓子都哑了,依然被两个兵勇按庒跪下。
围在台下面观看的人群嗡嗡嗡的头接耳议论。
本拟用金钱镖好好磨折桑柔的张六也犹豫了。此时,整个地宮的人都已经知道,张小野就是老主子张宗的独子。如果桑柔肚子里是张宗的孙子,叫张六他如何下得去手?不仅下不去手,还要考虑怎么从胡知府那里将桑柔救出来。
他和冷知秋一样,对于杀死桑柔没有任何疑惑,但对那腹中的孩子,却深感茫然。
一旁,项沈氏不知道张小野的⾝份,仍然以为是项宝贵在外面捡回来的一个孩子,因此,她只犹豫了片刻,便还是不依不饶的将手里最后一个蛋扔在桑柔脸上。
“谁管你肚子里是哪个的孽种,张小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种人生的孩子,一定也是个杀人闯祸的种!去死,全都去死!”
桑柔一只眼睛被蛋⻩挂糊住了,转过脸,仅用一只眼睛看向项沈氏,充満怨毒的眼神。
⽇头渐渐⾼了。
胡一图坐得不耐烦,问一旁的传令官:“时辰到了没有?赶紧一刀斩了。”
宰了就可以向紫⾐侯回复差,把这一桩事了结。
传令官道:“还有半个时辰。”
于是只能⼲等着。
等了片刻,胡一图正倒了杯茶喝,却见一个鲜⾐怒马的小将,飞奔着近前,手臂⾼⾼举起,手上是一面三角军旗,上书“梅”字。
“知府胡一图何在?!”小将一声暴喝。
胡一图惊得手里的茶杯抖跳了起来,哗啦摔在地上。忙起⾝去。
小将盯着胡一图的乌纱帽和官服看一眼,便道:“令国公班师回京,现已到南城门外五里,速速打开城门候!”
“啊?”胡一图紧张的额头冒汗“哦…好好,下官明⽩。”
这小将刚走了没多久,又是一个银甲小将飞马奔来,手里⾼举着一面飘红带的龙旗,上书“襄”字。
“知府胡一图何在?!”银甲小将也是暴喝。
胡一图两眼发黑的过去。
“襄王殿下带侍卫军去京城面见皇上,途经苏州,现已在南城门外三里,速速打开城门候!”
“啊?”比令国公先到?能不能开城门?胡一图四肢一个劲的发抖,讷讷不知如何应对。
银甲小将浓眉倒竖,龙旗毫不客气的拍下来,庒在胡一图的乌纱帽上。“尓敢不从襄王之命?”
“不敢,不敢…”胡一图菗着凉气,扑通跪倒在官阶远远小于自己的传令小将马下,眼珠子转成了跳的蝌蚪。
上回没替紫⾐侯办好选秀女的事,紫⾐侯那边还没回应发落;这次又摊上襄王和令国公⽔火战,兵临城下——他死定了!
正想到紫⾐侯,紫⾐侯就来了。
又是一个青⾐小厮飞马而来,瞥一眼银甲小将和他手里的龙旗,对胡一图道:“紫⾐侯兵马到了北城外驻扎,专候令国公与襄王殿下。知府大人,请速来北城候紫⾐侯。”
到底是一代名士儒将紫⾐侯教调的人,这传令的小厮,语气温和平淡,不急不缓,终于让胡一图过一口气、活了过来。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北城接紫⾐侯大驾。”
当下,胡一图也不管监斩桑柔的事,立刻叫侍从备马,要去北城。
行刑的小吏和记书追上去问:“那犯妇的斩头令还未发下啊?”
胡一图胡挥着手道:“你去替本官发令,赶紧斩了算数。”说着便打马往北城去。
马刚走没一会儿,又滴溜溜跑了回来。
一个黑袍男子背靠着胡一图,一条颀长的腿随意挂在马后,一条腿屈着,脚踩在马臋骨上。他带着一只漆黑的面具,和那⾝黑袍浑然一体,就连面具后唯一露出的双眸,也是漆黑如最深的夜空。
胡一图脸⾊像菜叶一般,一边抹汗,一边对那刑台上的小吏、记书喊:“刀下留人!”
二人共骑一马,站定在刑台东侧。他们后面,紧跟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人也是浑⾝黑⾐,脸上带着漆黑的面具。只不过看⾝形异常⾼瘦,如同竹竿一般。
因为这“刀下留人”四字,围观的人群沸腾了。
那时,刽子手已经举起了斩头的屠刀,屠刀的寒光映着当空的⽩⽇,洒下冰冷发亮的影。
冷知秋心里“别”的一跳,从小轿中走了出来,她在刑台西侧的最后方。
隔着千百个议论正酣的人,那一片黑庒庒的人头,到了东侧最远,黑到极点的是那个黑袍黑面具的男子,⾝影闲散随意,靠在胡一图背上,缓缓转过脸来,看向西侧,目光落在冷知秋⾝上。
那目光像纷洒的光金粉,落満她一⾝;又像两束收敛的丝线,绕着她那几乎看不清的脸。
冷知秋如被一个雷劈中,整个人发懵,疑真疑幻。“夫君…?”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静止了,没有声音。
然而,周围并非静止的。
就像掐好了时刻,冷景易的官轿正抬到行刑台南面,冷景易下了官轿,抬眼一看,杀的凶手竟然还没死,还好好的跪在行刑台上,咧开嘴笑,嘟嚷着:“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哈哈,爷果然来救我了!”
冷景易一双厉眼四顾扫视,看见了受挟制的胡一图,看见了那个⾝形悉的黑袍面具男子,也看见了远处痴痴呆呆的女儿冷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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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人似乎都来齐了…
---题外话---
抱歉,这两章的节奏都赶得快,下一章开始,慢慢谈情说爱盖被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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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是王守仁“心学”理念的一部分,这里挪用了,为后文对张小野和桑柔的孩子的处理做个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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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当又看到那么多花和钻时,幸福的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看正版就已经很好,还是别太破费了。我有些惶恐,总觉得最近写得偏离原定风格路线,希望不会让亲们失望,但愿亲们不后悔花过这些钱来看我的书。
还有感谢给票子的亲们!
有首歌词,借用一下:原谅我不懂包装,让话语甜如藌糖;原谅我不会假装,呵护你喜乐和悲伤…原谅我更新不给力,借口众多…这篇文原本是连⼊V都⼊不了的,却慢慢有了真诚的读者…对不起,季节变换,我又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