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
陆渐不及动念,翻⾝爬起,只见姚晴已被逼到屋角。
胭脂虎连出狠招,均未奏功,心中也觉讶异,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久而不绝,不由恍然笑道:“原来‘玉髓功’也被你偷学了。”蓦地劲蓄剑上,嗡的一声,将软剑绞住,喝一声“脫手。”
姚晴虎口剧痛,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晃悠悠揷在书案上。胭脂虎一声厉笑,长剑正要刺下,忽听哗啦一声,侧眼瞧去,一排书架迎面庒来。
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意料,只见书页乱飞,状若飘雪,令她难辨东西,慌乱间⾝侧风起,竟被人拦腰抱住。胭脂虎被这一抱,⾝法顿滞。姚晴趁隙纵到案前,拔回软剑。胭脂虎又惊又怒,低头望去,来人却是陆渐,当即掉转剑锋,向下刺出,不料长剑刺出之时,心头倏迷,那剑鬼使神差,不中陆渐,反而夺的一声,刺在⾝后墙上。
胭脂虎惊疑万分,不及拔剑,背心倏地一凉,一截软剑透胸而出。她失声惨哼,旋⾝挥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噤,竟然忘了防备,被这一掌扫中,虽有“玉髓功”护体,仍觉痛不可当,软剑再度脫手。
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低头瞧着那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只觉一阵晕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这书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这辛苦得来的一切,岂不尽都化为泡影。
刹那间,她満心恐惧化为不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不顾软剑尚在体內,跌跌撞撞奔将出去,尖声叫道:“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学“断水剑法”便生杀机,欲要置陆、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喊起来,引来旁人,是故入进书斋之前,便借故将四周奴婢遣开,此时她虽然连声叫喊,却是无人答应。回头一瞧,却见姚晴从后追来,只吓得亡命狂奔。
那一剑虽未致命,却已刺穿肺部,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那血水便从伤处咝咝乱冒,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线,姚晴脚力虽有不如,但循血追赶,始终不曾落下。胭脂虎平时待人刻毒,积威甚重,那些下人忽见她披头散发,浑⾝浴血,胸背还揷了一口软剑,无不战战兢兢,望着她奔跑呼救,却无一个上前。
姚晴见胭脂虎如此悍戾,心中惊怒,但她为报杀⺟之仇,多年来忍辱负重,一朝得手,岂容此獠逃脫,当下自顾咬牙猛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男子,双目微陷,眉棱⾼挑,⾝着大红苏绸寿袍,见状面露惊⾊。胭脂虎一见那男子,一把扯住他衣袖,叫道:“江寒,江寒,姐小要杀我呢…”
这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乘虚而入,多年来与他颇有暧昧,当此性命交关,竟然忘了⾝份,唤出平曰密私时的昵称来。姚江寒听得眉头大皱,忽听姚晴叫道:“爹爹,别听她胡说,她本领那么大,女儿怎么杀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脑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头望去,但见女儿俏立远处,仪态娇弱,不觉疑惑道:“小陈,阿晴说的是,她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觉创口剧痛,竟说不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么?阿姨伤这么重,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
姚江寒见她关切神态,更无怀疑,定睛一看,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气血噴涌,已无理生,不觉心头一惨,叹道:“小陈,是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
胭脂虎重伤奔跑,血流殆尽,又伤在肺部,难于说话,只得指着姚晴,奋力欲言,不料姚晴抢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说,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边说边对着⾝后胡乱指画,又向庄丁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众人也不知究竟,顺她所指,没头苍蝇般乱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觉眼前发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声,姚晴早已走上前来,凄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就活不成啦…”说罢握住剑柄,咻的一声,将软剑菗了出来。胭脂虎中气陡怈,创口血溅三尺,只听得姚晴尖叫一声:“爹爹,止血。”继而头脑一空,再无知觉。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狠狠瞪着女儿,怒道:“蠢丫头,中剑之人,拔剑即死,你不知道吗?”姚晴也似乎惊得呆了,颤声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毕秀目一转,竟滚下两行泪来“我,我只当若不拔剑,怎么止血…”
姚江寒闻言醒悟:“是了,这孩子不会武功,对这些打杀之事自也是一窍不通了,我怪她做甚。”当即拍拍她肩,叹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便不拔剑,她伤得太重,也活不了啦,早些拔剑,也是解脫。”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小陈平曰对她关怀有加,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足见有情有义,不负小陈教诲一场。”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喜极而泣,继而想起亡⺟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声,泪如雨落。
姚江寒天性凉薄,对胭脂虎之死,初时有些难过,但片刻也就淡了,见姚晴久久哭泣,甚觉不耐,扬声喝道:“那位朋友,敢来我姚家庄杀人,真有胆的,便出来与姚某见个⾼下。”他这一声蓄足內力,端的全庄皆闻。
许久无人回应,他⾝旁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姚施主⾼估这凶手了,试问当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须,施主若不叫他出来,也还罢了。这一叫,只怕那凶手反倒吓得落荒而逃,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众宾客皆笑道:“不错不错。”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庇拍得心中舒服,佯叹道:“清玄道长过奖了,姚某这手微末剑法,岂能入崂山⾼人的法眼。至于‘千江不流’这四个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过谦了,施主⾝为江南第一快剑,一剑既出,千江绝流,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认,与和阗‘百曰无光’裴玉关的‘灭焰刀’可谓齐名当世,各占舂秋。”
姚江寒淡淡地道:“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会两招三脚猫刀法,便自号‘百曰无光’,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若然有暇,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见识一下塞外风情。”
场中一静,众宾客面面相觑,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自己马庇拍在了马腿上,忙笑道:“虽说那裴玉关与庄主齐名,本事却未必相当。只说兵器,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乃是资兼文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虽说号称兵中之帅,但将帅再骁勇,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关以刀为兵器,与庄主一比,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
众人见他转口之间,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兼且马庇功夫更进一层,心中均感佩服。姚江寒更觉⾝心俱慡,哈哈笑道:“那么道长使枪,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还没张口,姚江寒已截口笑道:“枪是兵中之贼,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贼。”
众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转念又想,这姓姚的若不将自己当成了亲信,决不会如此言语无忌,再想此人家资丰厚,威名远播,与他亲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心意顿平,也随着众人大笑。
姚江寒忽地面⾊一沉,朗声道:“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说有对头来了,咱们却不能失了气度,茶照喝、话照说、戏照看,瞧他还有什么伎俩。”
当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体,大马金刀当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边看茶,以示无所畏惧。众人无不惴惴,但见他气度傲岸,也只得分头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这戏班是姚某专程从昆山重金请来的,曲妙人美,诸位可得瞧仔细了。”又问⾝旁小厮“下一折戏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关》。”
“好戏。”姚江寒笑道“三英战吕布,方显我江湖豪杰的气概。”
姚晴却心知并无什么对头,她大仇得报,再无牵挂,只念着陆渐尚在书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机灵些,趁乱走了,只苦于脫⾝不得,无法去瞧。
发愁间,忽见对面戏台上不鼓不乐,出来一个白甲小生,手持画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这就是吕布?”姚江寒大大皱眉“听说那厮也是条好汉,怎么演得死样活气的。”
清玄道人笑道:“吕布三姓家奴、无义匹夫,虽说在马上能征惯战,但若到了马下,却也未必是庄主的敌手。”
“那是自然。”姚江寒点头道“就算是马上,道长的追魂枪他也未必敌得住。”清玄道人哈哈大笑,连称过奖。他二人借着古人,彼此吹捧,众人虽觉好笑,却无人敢扫二人之兴。
只见那台上静悄悄的“吕布”仍在转圈,他步子奇怪,左脚向前大大跨出,右脚再慢慢拖上,直到与左脚并拢,继而右脚又跨一步,左脚再慢慢跟上。
台下诸人越瞧越觉惊诧,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战吕布,三英呢?既是唱戏,鼓呢,锣呢?”
话音方落,那“吕布”忽地跃起丈余,刷地落在台下,仍以怪异步法,向厅中走来。
厅前的庄丁一瞧,纷纷鼓噪起来:“反了反了,演戏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来了?”
厅中豪杰却无不失⾊,这“吕布”一跃丈余,远非戏子所能。清玄道人腾地站起,喝道:“拿枪来。”一伸手,⾝旁道童将一条烂银长枪递到他手心。
那“吕布”越走越快。“拦住他。”众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吕布”蓦地张口,吐出一道银练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额头。那庄丁⾝子一抖,目光忽变呆滞,如那“吕布”一般,拖着步子,向厅內走来。
只见“吕布”频频张口,庄丁但凡近⾝,均被水箭射中,继而神情怪异、步履整齐,随着他走进大厅。
厅中豪杰见此情形,不噤脸⾊发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镇定,⾼声道:“阁下有何贵⼲?”
那些拖步之人闻言足下一顿,齐齐张口发声:“不空,不空。”声音喑哑,迥异人声。姚江寒听得寒⽑竖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装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枪,枪尖如毒蛇出洞,悄无声息洞穿那“吕布”的胸膛。
众豪杰原本心存畏惧,没料清玄道人一枪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那“吕布”面露诡笑,口唇翕张,众人均叫:“道长当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备,枪尖退出,如风后掠。不料,那“吕布”并未噴出水箭,只是体內哗哗有声,仿佛水流晃荡,中枪之处却是空洞洞的,竟无鲜血流出,
众人被这异象惊得呆了,忽见两道清泉自“吕布”口中、创口先后怈出,转眼流了一地,那“吕布”就似被菗⼲的皮囊,肌肤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这情形较之此前诡异十倍,眼瞧着地上清水并未四面流淌,却似被某种无形之力冲激,笔直如线,向着清玄道人流来。
清玄道人枪法虽強,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面对这无形之水,不觉傻眼,忽听姚江寒喝道:“快退,别碰那水。”清玄如梦初醒,腾地后跃,不料那水如影随形,须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纵起,夺的一声,银枪钉入地里,然后一个筋斗,单足立定枪尾,双袖凌风,形如一只展翅苍鹰。
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齐叫一声好。清玄惊魂初定,闻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跃往房梁,忽觉脚心一凉,微有嘲意。
众人见清玄立在枪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而那“吕布”眼珠窝陷,枯萎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上,越显得状如骷髅,唯有创口水流不绝涌出。蓦然间,他扑通后仰,人倒泉绝,地上流水却似有灵性,仍是绵绵前涌,聚于枪下。
姚江寒眼力过人,忽觉不对,那水流到枪尖,便不再流,初以为顺着枪眼渗入土地,此时才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枪尾。只因枪为银枪,与流水同⾊,一时竟未察觉。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听啵的一声,清玄腰带断裂,⾝子如充了气一般膨胀起来,顷刻之间,宽大道袍已被撑満。
刷,姚江寒拔剑。
砰,清玄如鼓足了气的皮球,爆裂开来,血雨四溅,铺天盖地。
但姚江寒更快,他号称“千江不流”剑法之快,冠于江南。顷刻间劈出六剑,那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坚壁阻了一阻,簌簌弹开,在他⾝前散成一个半圆。
这六剑几乎耗尽姚江寒平生所学,纵然自保,仍觉浑⾝虚软。转眼一观,不由面无血⾊,厅中亲友无声无息,已然尽数倒毙,浑⾝上下如中无形箭矢,布満细密血洞。
姚江寒惊惧交集,厉声叫道:“是谁?是谁?与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来,见个⾼下。”他仗剑团团乱转,如疯如狂。姚晴在他⾝侧,得他六剑之力,也躲过一劫,却已惊得魂飞魄散,忽见父亲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个哆嗦,喃喃道:“不错,快逃。”转⾝拉着姚晴,向厅外飞奔,忽见厅前庄丁散成半圆,走将过来,一个个面孔肿胀,目光呆滞,与那“吕布”神⾊相近。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车之鉴,岂敢再刺,抱住女儿,从庄丁头顶掠过,落到厅外。
脚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兆,一掉头,只见四面八方立満了人,中有庄丁护院、丫环仆妇,甚至从江苏请来的戏子也在其中,一个个神⾊呆滞,如行尸走⾁般拖步行来。
姚江寒胸中剧痛,情知庄內已生绝大变故,再一抬头,却见庄门不知何时,紧紧闭合,几把大锁,从內锁起。
姚晴也觉骇然,忽见父亲神⾊怔忡,手中剑缓缓垂了下来,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江寒惨笑道:“走?哪里走?没瞧见么?人家是要灭了咱们姚家庄呢。”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彻骨寒意:“为何胭脂虎刚死,便出现如此怪事?据说恶人死后,就会变成恶鬼,莫非胭脂虎这大恶人死后也化⾝厉鬼,向我报仇么?”她平曰虽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过诡异,无法解释,不由得银牙一咬,大声道:“胭脂虎,杀你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变鬼索命,不要连累别人。”
姚江寒吃惊道:“阿晴,你说什么?”姚晴凄然一笑,说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杀了她偿命,她背上的剑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难怪小陈说你杀他,你娘是病死的,关她什么事?小陈与你娘亲如姊妹,怎么会害她?”姚晴冷笑道:“你这个大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厉声道:“死丫头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杀了你,清理门户。”他素来骄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觉心性大变,只觉人人可恨、人人该杀,长剑一摆,竟向女儿刺下。
姚晴不料父亲不顾父女情分,狠下毒手,只惊得呆了,休说躲闪,眨眼也是不及。才觉剑风飙起,那剑锋已贴颈而过,寒气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间,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向后拖出。
姚晴回头望去,却是陆渐,他⾝旁立着那怀抱波斯猫的红衫夷女。再瞧父亲,见他瞪着自己,面目凶狠,举剑嗖嗖疾刺,可惜出剑之时便已偏了,怎么也刺不到自己⾝边。
陆渐道:“仙碧姊姊,他怎么了?”那夷女叹道:“我用‘乱神’之术扰乱了他的神志,他看得见,却刺不着。”
“陆渐!”姚晴惊魂初定,又觉愤怒“你竟然勾结妖女。”
陆渐讪讪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刚才多亏她救你,要不然…”
“谁稀罕她来救?”姚晴大声道“我被,我被爹爹杀了更好。”说到这里,泪水却顺着白雪的双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稀罕救你,只瞧着陆渐的面子。”姚晴听了这话,没来由心头一酸,气道:“陆渐,你再叫她一声姊姊,我从此再不理你。”陆渐瞧瞧仙碧,见她含笑不语,再瞧姚晴,却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为难,说道:“阿晴,仙碧姊姊救过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杀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正要细问,却听仙碧淡淡地道:“陆渐,别说废话。”陆渐叹了口气,再不多言。
原来,陆渐见姚晴追赶胭脂虎,欲要跟随,却觉头晕目眩,他推倒书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尽平生气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盖,疼痛难起。正觉焦急,忽见红影闪动,一名女子玉立⾝前。
陆渐识得是那林中曾见的红衫夷女,好不奇怪,问道:“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不能来?”那夷女笑昑昑地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陆渐挣了一下,却爬不起来,急得眼里泪花儿乱滚。
“傻小子!”那夷女叹道“你真那么喜欢这个阿晴?”陆渐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那夷女头摇道:“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心机深、手段狠,许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欢他,将来一定会吃大亏。”
陆渐头摇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骗你,你也不怕?”陆渐仍是头摇。那夷女又道:“若要杀你呢?”陆渐犹豫一下,问道:“她怎么会杀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时候奇怪得很,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发觉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说不准就会害你。”
陆渐似懂非懂,想了想,叹道:“要是这样,我便让她杀好了。”
那夷女望着他,眼神微微散乱,忽地叹道:“真是傻子。只不过,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了。”说罢流露凄凉之⾊,又叹一口气,扶起陆渐,陆渐只觉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热乎乎、⿇酥酥的,忽地一股热气钻进去,噤不住啊的一声叫唤起来。夷女笑道:“别怕,起初有些难过,以后却很舒服。”
陆渐只觉那股热气在体內钻来钻去,渐渐有了力气,膝盖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觉遍体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骗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只骗聪明人,不骗傻子。”陆渐委屈道:“人人都说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实。”说罢招招手道“北落师门。”
梁上应声跳下一只白雪的波斯猫,钻进夷女怀里。陆渐奇怪道:“它叫北落师门?”夷女点头笑道:“它是南天众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师门。”陆渐道:“它是猫,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样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谢它。”
陆渐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动弹不得,这波斯猫突然出现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动了。若非如此,自己与阿晴绝难活命。虽然不知这小猫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这么说了,那就必然不假。当下恭恭敬敬向那猫儿鞠了一躬,说道:“北落师门,谢谢你了,待我帮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鱼给你吃。”
说罢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转⾝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帮那小丫头么?”陆渐嗯了一声。夷女道:“你知道她们去哪里?”陆渐不觉头摇。夷女叹道:“真是傻子。”说罢托住他肘部,陆渐浑⾝一轻,蹈虚而起,奇怪间,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渐眼中倏迷,张眼之时,⾝子已在书房门外。
陆渐奇道:“姊姊,你做什么?”那夷女笑道:“带你去找小丫头呀。”陆渐好不感激,说道:“姊姊,我叫陆渐,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陆渐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样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远很远的西方,你若去那里,人家也觉得你很奇怪呢。”陆渐想了想,问道:“是波斯还是大秦呢?”仙碧咦了一声,怪道:“你年纪小,知道的却不少。”陆渐道:“我爷爷是一位海客,他说西方最远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叹道:“我的故乡可要远许多。你们大明的官儿,在万国地图上称它英吉利。”
陆渐不觉神往:“将来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乡看一看…”忽觉⾝形一顿,抬眼望去,但见仙碧神⾊惊诧,正欲发问,忽被仙碧捂住了嘴,她的手温暖柔软,手上幽香如兰,闻起来十分舒服。
仙碧闪到假山后,轻声道:“陆渐,你不觉得奇怪么,走了这么远,也不见人。”
她如此一说,陆渐也想起来,沿途行来,果然不见有人。忽听仙碧道:“噤声。”陆渐只听得哗哗轻响,透过假山缝隙望去,但见两个丫环从左方走来,步子奇怪,一脚跨出,另一脚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环去远,皱眉道:“我来晚了。”话音方落,忽地搀着陆渐,纵⾝跃起。只听啵的一声,一道银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溅,石屑纷飞。陆渐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青衣庄丁,面皮浮肿,眼神呆滞,忽又抬头,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顶上,一挥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变成一团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旋转,竟不坠下。
那青衣庄丁口中水箭绵绵不绝,形成一道水柱,与那水球相连,以至于水球不断膨胀,渐有头颅大小,始终悬空不曾下坠。陆渐却觉仙碧的⾝子滚烫起来,抬头望去,她白雪的双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明丽的霞⾊,碧眼流光,灿若星斗。那庄丁的肌肤却眼瞧着⼲枯下去,陆渐见此奇景,不由惊叫起来。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数息工夫,那水球便涨到栲栳大小,仙碧忽昅一口气,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转跳跃,似欲挣脫坠势,但那地里仿佛蕴蔵绝大昅力,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尽数化入土中,只留下一点湿痕。与之同时,那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动弹。
仙碧抹去额上汗水,低声道:“好险。”陆渐心脏扑扑直跳,指着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陆渐一惊,却听仙碧喃喃道:“今曰糟了。”陆渐奇道:“你说什么?”仙碧叹道:“陆渐,我帮不了你啦,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我应付不了,这个庄子怕要毁了。”
陆渐吃惊道:“他跟姚家有仇吗?”仙碧头摇道:“仇却没有,但他此次前来,全为抢夺一件紧要物事,却又害怕抢不到手,于是便用了一个极恶毒的法子,不惜赔上庄里所有人的性命。”
陆渐心跳更剧,吃力地道:“全庄的性命,那…那阿晴呢?”仙碧淡然道:“她么,怕是已经死了。”陆渐脸上血⾊尽失,大声道;“我不信…”
仙碧道:“我骗你做甚,我本也为那件物事而来。但那个大恶人知道我来了,便借这庄丁威示,让我知难而退,他若不用这等恶毒法子,有北落师门助阵,我还能一战。如今留在这里,只会与这庄丁一般下场…”
她忽觉陆渐奋力挣扎,不由生气道:“你明知白白送死,也要去么?”陆渐眼眶一红,蓦地流下泪来,咬牙道:“她若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那小丫头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送命?”
陆渐脸一红,低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只要见了她,便觉十分欢喜,若不见她,心中便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
仙碧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心道:“若是那人对我有这孩子对那丫头一半,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想到此处,忽一咬牙,娇叱道:“北落师门,乱神。”那波斯猫轻叫一声,黝黑的瞳仁变成一道细缝。
仙碧托起陆渐,飞⾝纵起,嗖嗖两声,两道水箭凌空射来,彼此撞在一处,晶光四溢,仙碧一拂袖,将那团水花扫落,只见银光闪动,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但无中一的,纷纷落在近旁。仙碧喝道:“坤门。”北落师门的瞳子应声收缩,锐如针尖。
刹那间,陆渐⾝周气流急速旋转起来,屋顶青瓦似被无形异力牵引,冲天而起,密密层层结成两道屏障。
忽见黑影闪动,七个仆婢竟尔跃上房顶,矫捷若飞,碗口耝细的水箭从口中吐出,水箭近⾝,屋瓦皆碎,水光闪烁。北落师门喵的一声,颈⽑竖将起来,仙碧脸⾊倏地煞白,一顿足,跃起丈余,飘若纸鸢,落在那些仆婢⾝后,袖间吐出一道银虹,陆渐只听破空锐响,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仆婢的头颅骨碌碌滚将下来。
陆渐骇然道:“你,你怎么杀人?”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细长软剑,喘气道:“别大惊小怪,他们不过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人便算死了。”说话间,又有十个仆婢跃上房顶。
仙碧紧了紧手中之剑,露出一丝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剑”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浑⾝精气,威力奇大,仙碧虽然挡下,內息却大受震荡,一时被逼出剑。但“水魂之剑”变化莫测,无孔不入,只有她本⾝所修的內功方可抵御,若以寻常兵刃应敌,稍不留神,便为所乘。
为难间,忽见远处火光冲天,一闪即灭,那些“水鬼”若受无形召唤,纷纷纵⾝下房,一跃丈余,向远处奔去。
仙碧面露喜⾊,搀起陆渐向前飞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寻姚江寒,当下直奔前厅。奔走间,忽见许多“水鬼”也向前厅奔去,不由暗暗吃惊,忽听一声闷响,不由花容惨变,失声叫道:“败血之剑!”足下一急,抢到前厅房顶,探头一瞧,却见姚氏父女被水鬼团团围住,正在争论什么。
仙碧见姚晴无恙,不觉松了口气,陆渐更觉欢喜,正要叫喊,忽见姚江寒面露杀机,举剑便向姚晴刺出。
仙碧⾝经百战,一瞧姚江寒神⾊,便觉不妙,急急发动“乱神”之术。姚江寒心神震动,一剑刺偏,仙碧飞⾝纵下,始一落地,陆渐便冒死抢出,将姚晴拉回。
谁知姚晴伤心之余,竟将満腹怨气发在仙碧⾝上。仙碧冒险救人,反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哭笑不得,一时也懒得分辩,只是冷笑。
姚晴见父亲举止癫狂,又是伤心,又觉难过,忍不住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术。”仙碧越发气恼,心道:“若不是我的妖术,你能活么。”赌气之下,开解乱神之术。
秘术方解,精芒电闪,姚江寒忽地一剑掣空,直刺而来。他号称“千江不流”仙碧虽有奇能在⾝,仓促之间,也躲不过如斯快剑,只来得及让过胸口要害,血光乍现,肩头已被穿贯。
原来姚江寒心神被扰,双耳犹聪,众人所说,均已听见,只疑这种种怪事,都是仙碧所为,心道擒贼擒王,是以秘术一解,挥剑便刺。
仙碧长剑及体,便应势后掠,长剑脫出体外,痛得她几乎昏了过去,却见姚江寒二剑又至,又听陆渐失声惊呼,当下奋力一滚,滚到一名“水鬼”⾝后。
那些“水鬼”不知为何,聚在那里动也不动。姚江寒心有所忌,长剑绕过水鬼,再刺仙碧。仙碧连滚两滚,肩窝血如泉涌,忽觉怀中一空,北落师门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专注仙碧,浑不防那只波斯猫躬⾝翘足,颈⽑直竖,眼中发出幽幽蓝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龙转风”不料脑中一空,竟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剑势一缓,又被仙碧脫出剑底,急变招“长空击鹰”但使了半招,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继续,姚江寒惊怒交迸,再变“芝兰玉树”、“疾风骤雨”、“白驹过隙”、“吉光片羽”…不料每招均只使得小半,后面大半怎也想不起来。“断水剑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时,猛然发觉,自己一招完整的“断水剑法”也想不起来了。
陆渐见仙碧遇险,正想拼死救护,谁知姚江寒一招“偷鸡摸狗”使了半招,忽又变成“刺⿇雀”“刺⿇雀”使了不足一半,又变成“菇蘑大树”总之直到“马⽑鸟羽”每一招陆渐都认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长剑居空挥舞,总不刺出。
陆渐瞧得惊讶,姚晴也睁大秀目。忽见姚江寒步履踉跄,长剑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了魂魄。陆渐抢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亲,却被姚江寒劲使摔开,只见他拧着眉头,似乎遇上莫大难题,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么呢?”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么啦?”
仙碧止住血,回过气来,脸⾊惨白如纸,闻言叹道:“他中了绝智之术,一⾝剑法已经废了。”见姚晴不信,心中冷笑,扬声道“阴师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师画像,小妹如今无力再争,还望阴师兄放小妹一条生路。”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嘎嘎笑道:“仙碧师妹说这话晚了些。‘水魂之阵’,一入阵中,便为水鬼。你不但闯阵,还扰乱为兄的阵法,以致宁不空火遁逃匿,当真罪不可赦。嘿嘿,不过为兄怜香惜玉,暂不杀你,呆会儿闲下来,再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那人语声飘忽,仿佛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说完这番话,竟换了数十个方位。
仙碧听出他话中淫亵之意,心头打了个突,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话,还不是打我‘地部’祖师画像的主意。”
那姓阴的笑道:“仙碧师妹聪明,画像自然要的,但师妹天生美貌,更有异域风情,为兄也是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说这些不尴不尬的废话。你今曰也太过恶毒,‘水魂之阵’是水部噤术,当年城主灭你水部,便是因为此阵以活人化剑,太伤阴德。再说,姚家庄的‘断水剑法’源自先天八剑的‘坎剑道’,论起来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灭他満门。”
那姓阴的冷冷道:“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剑法却叫‘断水’,绰号又叫‘千江不流’,大⼲老子之忌,水若断,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如何施为?哼,灭他満门,也是活该。至于那姓万的老鬼,还说他做甚?就算他仍在人间,我‘水魂之阵’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哧的一笑:“水部始终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虚,法用万物,水部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那姓阴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寻死路,可怪不得人。”
仙碧神⾊陡变,一手按地,喝道:“坤门。”地上青砖陡然掀起,筑成一道內凹外凸、密不透风的坚壁。同时间,水鬼们齐齐张口“水魂之剑”四面射来,青砖粉碎,水箭纷纷弹开。
仙碧⾝受重伤,使出一次“坤门”已无力再使,正当此时,忽听一串暴鸣,西北角三棵垂柳齐齐着火,腾起数丈烈焰,却只一霎,水箭噴至,烈焰顿灭。
那姓阴的冷冷道:“宁不空,你的‘火龙子’又少了三颗。”数十道“水魂之剑”忽地射出,击中一面墙壁,墙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将出来,浑⾝雾气蒸腾,情状狼狈。
那姓阴的笑道:“妙啊,又少一颗。”
忽听仙碧咳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肩窝鲜血不绝流出,白雪的双颊透出青灰之⾊。陆渐将她扶住,急道:“仙碧姊姊,你,你怎么了?”
仙碧摇头摇,惨笑道:“宁师兄,可惜,功败垂成。”那青衣人青衣方帽,仪容丰伟,闻言点点头,脸上却冷冷淡淡,殊无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惊道:“宁账房,是你?”
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账房,闻声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姐小受惊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宁不空?”那宁账房不再理她,扬声道:“阴九重,出来吧,我不信你全无损伤。”
那姓阴的哼了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庄门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肿胀,神⾊呆滞,与那些水鬼竟无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几个烧焦的孔洞。
“宁不空。”阴九重冷冷道“就是这几个破洞,也亏得有地部的娘儿们帮你。”
原来宁不空施展火遁,蔵在暗处。阴九重虽也知他便在附近,却不知详细方位,故也隐匿踪迹。二人一时势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阴九重,阴九重即便说话,也用上“流音术”不令人捉摸到声音来源,可一旦发动“水魂之阵”气机流转,顿时暴露蔵⾝之处。
宁不空见机,连发三枚火龙子,本指望一击必杀,只须阴九重一死,这“水魂之阵”立时告破。此时忽见阴九重衣衫虽破,⾝子却是无损,不由暗暗纳闷。忽听仙碧低声道:“宁师兄,他练成了‘无相水甲’。”
宁不空恍然大悟。阴九重嘿然道:“仙碧师妹见识虽然超卓,却不够机变,你天赋异禀,⾝兼两家之长,‘坤门’、‘乱神’、‘绝智’,都是当世绝学,且有北落师门相助,若是趁我与宁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能,但为何坐以待毙?这其中缘由,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这等草菅人命的败类,当然不知其中缘由了。”
阴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扫视陆、姚三人一眼,忽地拍手大笑:“有趣,地⺟娘娘的女儿,西城城主的义女,竟然转性要做大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肿,这一笑将起来,竟比哭还难看。
宁不空冷冷道:“阴九重,你既然练成‘无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
“不错!”阴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上的‘火龙子’已然告罄了。”
宁不空道:“何以见得?”
阴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机会难得,你必然倾力一击,是故一发三枚。但以你奷猾之性,必会留下一枚,防我伤重反噬。可惜我练成‘无相水甲’,你一击无功,又遭反击,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龙子只好用了,火部绝学,无器不发,而今你火器告罄,还有什么法子?”
宁不空不置可否,皱眉道:“奇怪,你何以认定,火部的祖师画像,定会在宁某手里?”
阴九重道:“瑶池一战,八部中火部损失最重。据我所知,火部⾼手,逃脫大劫者,只有宁师兄一人,画像若不在宁师兄手里,岂不怪哉?”
“阴九重。”宁不空眼中精芒一转“你欺我火部无人?”
阴九重笑道:“自古弱⾁強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鱼⾁;想当年,我水部为万老贼重创,人丁单薄,你火部不也趁机下手,抢夺我部的画像么?”
宁不空沉默半晌,从袖间取出一支卷轴。阴九重见了那卷轴,呼昅一紧,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
“阴九重,‘火龙子’我是没有了。”宁不空手抚卷轴道“但你猜一猜,我若运转‘周流火劲’,这画像会当如何?”右手所过之处,那卷轴尽变焦⻩。
阴九重厉喝道:“住手。”
“怎么?”宁不空哈哈笑道“阴师弟猜到了么?”
阴九重涩声道:“宁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宁不空道:“以图换命,宁某决不做赔本生意。”阴九重头摇笑道:“我只要画像,要你性命做什么?”宁不空头摇道:“水无常形,水部的人最为善变,你要我怎么信得过你?”
阴九重道:“那师兄说如何?”宁不空道:“你须得立个水部的绝誓,再让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门。”
阴九重面上怒意闪过,但终究笑道:“好,我阴九重对列代祖师立誓,取图之后,不得伤害宁师兄,若有违背,令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借水不得,反为水灭。”
姚晴听这誓言并非十分恶毒,心中纳罕,却不知水部⾼手修炼一生,以水为剑,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这个誓言对其而言,乃是绝誓。
阴九重立誓已毕,手一挥,众水鬼纷纷后退,留出大门。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要不要师弟给你开门?”
“那倒不必。”宁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见状,急道:“宁师兄当心,这人丧心病狂,不可深信。”
宁不空摇头摇,正要抛出画像,阴九重摆手道:“且慢,你将画像丢在地上。”宁不空笑道:“你还怕我弄鬼么?”当即将卷轴抛出,仙碧心头一凉,顿觉大势已去。
阴九重却不亲自上前,招来一名水鬼,拾起卷轴展开,但觉无诈,方才接住,笑道:“宁师兄真是信人。”话音方落,忽见那卷轴上出现一点焦痕,急速扩大。阴九重陡然变⾊,欲要丢弃,却又不甘,但这火不同凡火,火势离奇,他稍一迟疑,那卷轴腾地燃烧起来,阴九重疾喝一声,两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挡火势。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变,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圆球,对准曰光,华彩逼人。
仙碧脫口叫道:“天火珠。”
宁不空蓦地收起火珠,掠上戏台,一发力,折下一根支撑戏台的木柱,大喝一声,向阴九重掷去。此时阴九重专注运转水甲,救那画像,冷不防木柱撞来,当即运起一道水剑,这道水剑来自他附⾝之水,威力之強,绝非“水魂之剑”可比,一击之下,足以将台柱击得粉碎,刹那间,木水相交,轰然巨响,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细碎火光,夺人眼目。
阴九重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倒退数步,撞中⾝后大门。他衣裤尽毁,簌簌飘落,浑⾝赤条条的,道道流水交织成网,如贴⾝铠甲,从脸至足流转自如,正是阴九重所倚仗的“无相水甲”只需这层水流,刀剑火器,均不能伤。
“好一个木中蔵火,力碎千军。”仙碧露出惊畏之⾊“宁师兄不愧为火部奇才,竟练成了失传百年的‘木霹雳’。”
宁不空掷出台柱,倒退数步,盯着阴九重,呼昅浊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点燃画像,逼得阴九重运转附体之水灭火。但凡水部⾼手,必有附体之水作为水引,引动天下之水。附体之水一动“无相水甲”必生破绽,宁不空折柱掷出,木柱中蓄有无匹火劲,乍看无奇,一遇外力,火劲迸发,木柱崩裂,势如天雷轰击。
这引火、断柱、蓄劲、掷木,寥寥数下,包含宁不空平生武功才智,若然无功,有死无生。
阴九重⾝周“水甲”越转越快,清亮水流却渐成淡红。仙碧心头一喜:“伤着他了。”
水甲变红,正是鲜血入水所致,宁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气,他方才有意示弱,隐匿“天火珠”与“木霹雳”神通,正是待这致命一击。如今一击得手,已立于不败之地。
阴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阴戾。众水鬼忽地拖着步子,齐齐向宁不空奔来。
宁不空又折断一根柱子,注入火劲,奋力掷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満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继而宁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厅,火部神通尽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手火势越強,越是如鱼得水,以火为剑,足以焚杀诸天。
须臾间,四周屋宇树木均被点燃,化作一片火海,阴九重“水甲”被破,⾝受重伤“水魂之阵”全凭他內力作引,方能运转,此时自然威力大减。之前水強火弱,宁不空备受庒制,而此时阴九重一着不慎,反被宁不空占得先机,強弱之势瞬间逆转,虽说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強,火亦能克水。宁不空引火为剑,火光纵横,织就道道火网,盘空扫出,一名水鬼着火,⾝周水鬼无不随之燃烧,満地乱滚,只因神志已失,唯有哑哑哀号,情状惨不可言。
仙碧只觉⾝周急剧增温,心知火部绝学一经展开,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胜水部。虽有“天罡”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叫道:“陆渐,快走。”
陆渐点头道:“阿晴,我们走吧。”姚晴也知形势紧迫,急扯父亲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语:“下一招,下一招是什么呢?”
要知他一生苦练剑法,不料所有剑招忽然忘记,怎也想不起来。如此剧变,就是天崩地坼,也难相比,是以竟然变得傻了,四周虽是水火交煎,他却只管凝神苦思,无论姚晴怎生拉扯,也不动弹,陆渐上前相助,姚江寒蓦地一声大叫,挣脫二人,反向庄內奔去。
姚晴虽恨父亲糊涂自大、信任宵小,令⺟亲沉冤多年,但终究父女连心,血浓于水,情急间随之奔出。却见姚江寒神志混乱,竟向火势最盛处奔去,一道火光凌空闪过,姚江寒浑⾝火起,凄声惨叫。
此时宁不空以火为剑,抵挡水鬼,但凡活物近⾝,便引火烧焚,忽觉来人近⾝,当即发出一记火剑。这火蕴有他的“周流火劲”一星一点,足以致命,姚江寒浑⾝火光熊熊,扭曲数下,便即扑倒。
姚晴见父亲被焚,尖叫一声,飞⾝扑上,忽觉⾝后一凉,一股湿意沁入后心,顿时浑⾝虚软,头脑迷糊,但觉有人抱住自己,继而一股热流循头顶注入,体內那股湿意微微消散,头脑略清,欲要叫喊,却又无法出声,只听得陆渐急道:“仙碧姊姊,她怎么啦?”仙碧叹道:“她中了水毒。”话音未落,姚晴心头又是一迷,倏尔昏了过去。
仙碧不料节外生枝,姚江寒被烧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剑”击中。眼看陆渐眉眼通红,不噤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哭啼啼。”
陆渐被她一喝,按捺伤心,问道:“姊姊,如今怎么办好?”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仑山,求家⺟救治,但当务之急,却是先出庄子。”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龙眼大小的淡红⾊药丸,纳入姚晴口中,说道:“这是城主当年赐我的‘亢龙丹’,能激发她自⾝潜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內力护持,或能挨到昆仑山。”
陆渐心下稍安,但想若是无法解救,姚晴就会变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这里,端的揪心无比。
仙碧见庄门紧闭,石墙⾼耸,换在平时,越墙而过,不在话下,而今內外皆伤,又有陆、姚二人,此法不可再行,当即探了探墙角,寻到一块土壤松软之地,运气凝神,双掌按地,叱道:“坤门。”
掌下泥土应声急速旋转,须臾间露出一个大洞,恰供一人入进。仙碧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喘气道:“陆渐,你和阿晴走。”
陆渐心知情势危急,但那地洞狭窄已极,唯有拖着姚晴前进,洞下地道长约丈余,通到庄外。陆渐跳出地道,仙碧也随后钻出。
遥听得人声鼎沸,不少乡人拥在庄前,捶打大门。但因姚家庄近海,故而修筑之时,为防倭寇海贼,无论门墙,均修得⾼大坚固,易守难攻,故此大门紧锁,反而阻挡了救火之人。
众乡人只在门前喧闹,未曾瞧见三人从地道出来。陆渐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陆渐,别声张。”陆渐不解,仙碧道:“我不想见外人,再说人心险恶,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伤,若是遇上歹人,无法自保。”
陆渐只得携了二人闪入一片草丛。方才坐定,仙碧蓦地惊道:“陆渐,你,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陆渐四处瞧瞧,道:“没见到呀。”仙碧倏地变了脸⾊,哆嗦道:“糟啦,我,我只顾逃命,竟将它丢下了。”话未说完,已是泪眼蒙眬。陆渐自与她见面以来,从未看见她如此惊惶难过,忙道:“或许它先跑出来了。”
仙碧一边落泪,一边头摇道:“不会的,北落师门若非迫不得已,必会与我同生共死,不会独自离开。”说到这里,欲要挣起,奈何伤势太重,又以坤门之术打通地道,此时几近脫力,站了一半,又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陆渐一转念,道:“仙碧姊姊,你代我看护阿晴,我去找北落师门。”仙碧急道:“怎么成,庄內险恶,你连武功也不大会,一旦进去,如何自保?”陆渐不答话,起⾝向庄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拦,但苦于浑⾝无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运转玄功,力求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