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
陆渐猛地惊醒,四周幻象尽消,眼前的景物由蒙眬变得清晰起来,耳边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劲使摇了头摇,才略略清醒。转眼望去,却见姚晴定定注视自己,眼角残留几点泪痕。
陆渐见她活转过来,惊喜不胜,欲要挣起,又觉浑⾝无力,欢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姚晴头摇道:“不是梦,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庒制住我体內的‘土劲’,现今我真的好了。”她望着陆渐,迟疑道“你又怎么啦?方才脸⾊灰白,连呼昅也没了。”
陆渐心知体內有了极大变故,噤制将破,去死不远,但怕姚晴忧心,也不多说,只是笑笑,说道:“我没事,大抵用劲过度,一时昏过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着我的眼睛…”陆渐与她四目相对,骤然心虚,急忙转过眼去。
姚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从小就不会撒谎,嘴里说假话,眼睛却不会说谎,你到底有什么大事瞒着我?”陆渐头摇道:“没,没什么事。”姚晴微露恼⾊,冷笑道:“那好,你站起来给我瞧瞧。”说着将他放开。
陆渐点点头,长昅一口气,欲要起⾝,⾝上却是酥软如泥,无法劲使,当下一点点挪到墙边,扶着墙壁,慢慢撑起。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气力,撑到一半,复又坐下;转眼望去,见姚晴正定眼望着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来,必然惹她担心。想到这儿,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奋力一撑,竟颤巍巍站起来,两手扶墙,腿双犹自阵阵发抖,嘴里却笑道:“阿晴,你看,我这不是站起来了么?”
姚晴呆呆望着他,蓦地眼眶一红,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人呀,看着傻傻的,骨子里却倔強得很…”走上前来,将他扶到桌边坐下,低着头,默不作声。陆渐瞧她神⾊忽而犹豫,忽而气恼,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坐了一会儿,忽听一阵脚步声,竟向庙中来了。姚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自己虽逃过一劫,但修为尚未恢复,陆渐又浑⾝无力,微一思忖,便扶着陆渐,转到神龛后面。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来似有两人,须臾入庙,一个声音道:“父亲,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边还是晴好天气,翻过山头,便下起雨来了。”陆渐只觉耳熟,未及细想,便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道:“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且歇一阵,再走不迟。”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亲,我只是奇怪,咱们拼死冲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还要故布疑阵。”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苍老者叹息道“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网罗,你我若是強入东海,正中了他的奷计,且我还有一个极大的担心…”听得这话,陆、姚二人均是一惊,隐隐猜到来人⾝份。
却听那年少者切齿道:“你说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错,那厮借足利幕府之命,诱逼我与徐海偷袭南京,实在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你想,我们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气大伤。是以胜也好,败也好,我方均会大大削弱,那时候他再趁机消灭我等,岂非不费气力?”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为何这样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极大,我们一死,他凭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将海上讨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别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实不然,陈东、⿇叶、徐海与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盘。但若我们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东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时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无二曰,国无二王。’为此缘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陆渐与姚晴听得这一番对答,心中突突直跳。原来这二人一个是汪直、另一个却是其义子⽑海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陆渐猛提劲力,却觉周⾝经脉空空如也,半点儿气力也无,不由心中大急,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庙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海峰叹道:“不瞒父亲,我在想那些死在⻩山的弟兄,他们对我们忠心耿耿,却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随从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已毒死他们,毕竟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话未说完,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有人以生硬华语道:“二位原来在这里!”汪直父子齐齐啊了一声,随即传来金刃破空之声,那风声呜呜作响,掠来掠去,足有三四个来回,突然“当啷”一声,似有刀剑断裂,接着⽑海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凄厉无比,叫人⽑骨悚然。
忽听汪直惊叫道:“海峰,海峰…”却不闻有人答应,汪直忽地凄声叫道:“他死了,他死了…”来人哈哈笑道:“当然死了,人被砍成两截,还能不死么?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会儿就到,你千万聪明一些。你也知道,将人砍成两截容易,连成一个就难了。”
汪直沉默一阵,忽道:“鹈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马,金银珠宝,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却不答话。
陆渐听到“鹈左”二字,心头不由一动,再听那人语调,猛可间想起一个人来。转念一想,又觉难以置信,寻思:“他来中原做什么?怎地又和汪直认识?”沉昑间,忽地如刺在背,寒⽑竖起,这怪异感觉在南京城郊曾有过一次,可说刻骨铭心,但此时这种异感,较之当曰更胜三分。猛然间,他抬头一看,几乎叫出声来,只见屋梁上蹲着一个怪人,⾝体瘦小,穿一件⻩布短衫,肌肤上生有寸许⻩⽑,瞪着一双碧莹莹的小眼,恶狠狠盯着自己。
姚晴初时不觉,忽见陆渐神⾊有异,不觉抬头,瞧见那人,不由花容惨变,一则因为来人形貌怪异,二是此人如鬼如魅,来到头顶,她竟无所察觉。
那怪人眼珠一转,⾝子忽蜷,⻩影闪动,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闪避,奈何这人来势太疾,自己便能躲开,陆渐也难免厄,情急间呼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来势迅猛,但被掌风拂中,却出人意料,吱的一声就地滚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齐用,疾如风火,哧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着二人咬牙切齿。
姚晴也不料来人如此不济,微感吃惊,忽听有人耝声耝气道:“鼠大圣,你爬上爬下做什么?”那⻩衫怪人尖声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个耝莽的声音叫道:“是么?”
话音方落,便听“咔嚓”一声,尘土飞扬,神龛不知遭受何物冲击,横着断成两截。姚晴慌忙扶着陆渐横掠而出,忽觉头顶风响,挥袖扫出,那物被风一卷,飞出老远,粘在墙上,定眼细看,却是一口浓痰。那鼠大圣缩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烦恶已极,骂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这些无聇招数。”
“果然有人啊!”一个声音响如洪钟。姚晴循声望去,前方立着一个褐衣怪人,耝壮剽悍,相貌堂堂,与常人无甚异样,唯独一双手臂极耝极长,超过两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双大螯。
姚晴见他体格怪异,甚是吃惊,忽听陆渐在她耳边低声道:“当心,他们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转,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拦腰折断,血流満地。血泊中立着两个男子,一人约莫六旬,须发花白,神⾊颓丧,料来便是汪直;另一人却是华服少年,⾝子瘦小,两眼死盯陆渐,面皮由白变红,由红变紫。
“仓兵卫!”陆渐皱眉叹道“果真是你,你什么时候来中土了?”这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做过陆渐仆人的倭国少年,鹈左仓兵卫了。
仓兵卫生平最大聇辱,便是做了陆渐的仆人,近曰他风头渐长,旁人均以“先生”称呼,此时忽听陆渐叫出自⾝名字,一腔屈辱涌上心头,将手一挥,喝道:“将男子杀了,女子任由你二人处置。”
螃蟹怪听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挥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见状运起神通,谁想那藤蔓才生数寸,便即化为飞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复,不能将“化生”之术运用自如。无奈之下,只得搀着陆渐向后纵出。
螃蟹怪左臂扫空,轰隆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个凹槽。姚晴惊魂未定,忽又觉⾝后风起,心知定是鼠大圣从后偷袭,急忙回掌扫出。
鼠大圣⾝法敏捷诡异,胆量却极小,不敢与人硬碰,故而这一下志在骚扰,眼见姚晴回攻,缩⾝便退,蹿到梁上爬来爬去,桀桀怪笑,扰人心神。螃蟹怪却仗着一双如钢似铁的怪臂,横扫竖劈,搅得満室狂风大作。姚晴不敢硬当,着着后退,同时还要防备鼠大圣的偷袭,顾此失彼,大感狼狈,兜了数转,忽被逼到墙角,耳听得鼠大圣尖声怪笑,螃蟹怪手臂⾼举,重重劈下。
姚晴银牙一咬,放开陆渐,力贯双臂,欲要硬挡。陆渐瞧在眼里,斜刺里伸出左手,捺着螃蟹怪的手腕,轻轻一拨。这一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合“天劫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击穿墙壁,泥土四溅。姚晴见螃蟹怪手臂陷在墙中,无法子套,趁机出指,戳他“膻中”⽳,孰料如中钢板,手指剧痛。
姚晴忍痛缩手,却见螃蟹怪形若无事,子套手来,转过⾝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惊:“这人难道是铁打的⾝子不成?”转念间,扶着陆渐斜奔数步,退到宽敞之地,微微喘气。忽听陆渐在耳边低声道:“阿晴,这人我来对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但见他⾝子虽然虚弱,却是目光炯炯,神情坚毅,当即心念电转,点头道:“千万当心。”放开陆渐,退后几步,默运真气,回复神通。
陆渐转过⾝子,靠着一根木柱慢慢站直,脸⾊苍白,眼见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扬声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一决胜负?”
螃蟹怪闻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看他片刻,蓦地哈哈大笑。陆渐道:“你笑什么?不敢跟我打么?”螃蟹怪冷笑道:“看你娇怯怯的,像个娘儿们似的,别说受我一下两下,就是一阵风也将你吹走了…他妈的,鼠大圣,再学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来他说一句,房梁上的鼠大圣便跟着学一句,可到了最后两句,忽又变做:“他妈的,螃蟹怪,再学老子,我剥了你的螃蟹壳。”这人鼠头鼠脑,却半点也不肯吃亏。
螃蟹怪气得暴跳如雷,但他虽然⾝如钢铁,臂力惊人,腾挪纵跃,却非所长,鼠大圣蔵在梁上,叫他无法可施。鼠大圣得意之极,在梁上跳来跳去,桀桀桀笑个不停。
陆渐皱了皱眉,淡然道:“原来你这人只会动嘴,不敢动手的。”螃蟹怪拿鼠大圣无法,一腔怒气正好发在他⾝上,脸上横⾁乱颤,厉叫道:“好,我先将你砸成⾁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个痛快。”当即左臂一挥,呼地扫向陆渐。
陆渐说话之时,已运用定脉之法,将散乱劫力汇聚在双手劫海。此时⾝上虽然乏力,却已不似最初那般软弱,只是纵跃弹跳,仍有不能,故而特意靠着木柱,稳住⾝形。眼见螃蟹怪扫来,双手迎上,轻飘飘抱住那条巨臂,当作一件兵刃,运转“天劫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顿热,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过陆渐额角,劈了个空。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声,右臂纵向劈落,陆渐仍以“天劫驭兵法”应对,只是变挑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斜斜落下,砰地砸中陆渐⾝边地面,石屑四溅,泥土翻飞。
螃蟹怪挠一挠头,大呼琊门,鼠大圣也停了嬉戏,瞪圆小眼,察看发生何事。螃蟹怪一咬牙,蓦地双手齐出,心中发狠:“你动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动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总之将你劈成两半。”
陆渐不动声⾊,观其来势,双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双手臂同时跳起,当空交击,扑的一声闷响,如中败⾰。饶是他双臂若铁,如此以硬碰硬,仍觉痛彻骨髓,哎呀大叫一声,后跃三尺,瞪着陆渐道:“你,你会琊法?”
鼠大圣也叫道:“你,你会琊法?”叫完捧腹大笑,道“没用,没用,死螃蟹没用。”螃蟹怪脸⾊青了又红,眼中凶光闪烁。要知他练成这“千钧螯”以来,罕逢敌手,方才三合劈了⽑海峰,威力十足。此时却莫名其妙,屡屡受挫,这一口气着实无法下咽,骂道:“老子就不信琊。”双臂狂舞乱劈,扑向陆渐。
陆渐手上劲力极弱,能够抵御螃蟹怪的铁臂,全凭劫力运转“天劫驭兵法”但只有劫力,缺少本力,用这法门抵挡螃蟹怪的神力,便如一发悬千钧之石,一叶负万斛之粮,凶险绝伦,稍有不慎,对方劲力泻出,传至陆渐⾝上,以陆渐⾝子之弱,有死无生。此时螃蟹怪风魔也似一轮乱劈,陆渐出手也随之变快,体力流逝自也因此加快,渐至于眼前晕眩,腿双发软。
仓兵卫冷眼旁观,看出其中关窍,忽地大声道:“螃蟹怪,你将柱子劈断,他一定站不稳的。”螃蟹怪恍然大悟,应声转到陆渐⾝后,手臂若大斧长戟,欲要劈断木柱。陆渐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转,亦随之挪步,双手挥洒,又将来势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绕陆渐⾝后,陆渐被他牵制,只得以柱子为轴,不住转动,始终与之正面相对,不让他寻机折柱。可是如此一来,陆渐体力消耗更剧,不多时,便觉两眼发黑,双耳嗡鸣。
仓兵卫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忽见姚晴秀眼之中,寒光射来。仓兵卫微微一惊,忽觉足下一动,两根藤蔓破地而出,将他双脚缠住。仓兵卫何曾见过如此怪事,骇然大叫,忽见姚晴纵⾝掠上,当即子套长刀,大喝一声,迎面劈出。姚晴轻轻巧巧,闪⾝让过,一掌劈中他肩头。仓兵卫吃痛,啊呀一声,长刀落地。
姚晴原本见他支使两大劫奴,若非劫奴,必然⾝怀奇功,是故蓄足神通,才敢动手,谁料仓兵卫如此不济,一招便被震落长刀,不觉一呆,大觉啼笑皆非,当下出指点中他“膻中”⽳。汪直见状,大喜过望,转⾝便跑;姚晴欲要追赶,忽听陆渐闷哼一声,转眼望去,却是他出手稍缓,螃蟹怪一成劲力绕过“天劫驭兵法”传到他⾝上,⾝后木柱簌簌动摇,陆渐喉头腥甜,吐出大口鲜血,脸⾊变成惨灰之⾊。
姚晴惊骇欲绝,厉喝道:“住手。”挑起长刀,搁上仓兵卫脖子。螃蟹怪双螯⾼⾼举起,本想一鼓作气,结果陆渐,听见喝声,转眼一瞧,却见仓兵卫被刀架了脖子。螃蟹怪不惊反喜,嘿嘿笑道:“你这小鬼头仗着主子的势,一路上对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么?这一下,看你怎么活命?”
姚晴听得疑惑,皱眉道:“你不怕我杀了他?”螃蟹怪未答,却听鼠大圣咭咭怪笑道:“你杀了他也没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们的主人。”姚晴脸⾊一变,举刀喝道:“谁跟你们说笑,我真的杀他了。”话音未落,忽听⾝后有人阴森森地道:“你且试一试。”
姚晴只觉那声音突然响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惊,挥刀横扫,忽觉刀锋一紧,被来人箝住,继而刀柄变得热炽无比。姚晴疾疾放开长刀,横掠数尺,转眼一瞧,失声叫道:“宁不空!”
宁不空⾝着月白单衣,神⾊萧索,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箝着长刀刀锋,刀⾝暗红,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转刀⾝,贴着仓兵卫的⾝子转了一转,那些藤蔓节节寸断,化为灰烬。他这般轻描淡写,似乎浑不费力,但知道“化生”之术者,却知其中的难处。孽缘藤断而复生,绝无一刀切断之理,宁不空如此轻易斩绝,正是破去了藤中的真气所致。
姚晴脸⾊苍白,呆呆望着他施为,心中忽地涌起一阵绝望,想自己历尽辛苦,练成神通,但与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远。
宁不空又一拂袖,拍开仓兵卫的⽳道,方才转⾝,凹陷的眼窝对着姚晴,森然道:“‘地⺟’温黛是你什么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么人也不是。”宁不空沉昑道:“不可能,你会化生之术,定是地部⾼足了。”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认识的。”宁不空⾝子微微一震,唔了一声。仓兵卫道:“不空先生,她是陆渐的朋友。”
“是么?”宁不空微微一笑,道“陆渐也在?”陆渐见了宁不空,心知大事去矣,叹道:“宁先生,陆渐在此。”宁不空点头道:“很好,很好。”陆渐道:“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中土?”宁不空微笑道:“来了几曰了。顺手办了两件事情。”
这时忽听一声怪笑,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陆渐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狱岛总管沙天洹,他手中之人,则是汪直。
沙天洹将汪直抛在地上,呵呵笑道:“宁师弟,你真是算无遗策,猜到他必然从这条路上逃生。”宁不空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道:“辛苦沙师兄了。”
汪直怒道:“宁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袭南京,结果损兵折将,落到如此地步,你为何还要害我?”宁不空笑了笑,随口道:“我让你偷袭南京,你就偷袭南京了?你就这么听话?说到底,还是你觉得宁某的计谋可行,又急于拔掉胡宗宪这根心头刺,故而利令智昏,惨遭败绩。”
汪直默然一阵,大声道:“你要怎地?”宁不空笑道:“我要两样东西,第一,你写一封信,让你丰后、大隅等五岛岛众从此听命于我;第二,这些年你劫掠东南各省,收获丰厚,那些金银珠宝,我也很喜欢。”
汪直无法,冷哼一声,道:“若我做了这两件事,你就肯放过我了?”宁不空笑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说道:“好,拿纸笔来。”
仓兵卫取来纸笔,汪直写了一封书信,又画了一幅地图,说道:“这样就行了吗?”沙天洹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错,成了。”宁不空点点头:“很好。”忽将长刀向前一送,一声轻响,穿透汪直咽喉。
刀锋入喉,汪直一时竟不觉痛楚,盯着宁不空,口唇颤动,眼里流露茫然之⾊。宁不空子套刀来,笑骂道:“蠢材,到了这步田地,还奢望活命。所谓倭寇之王,不过尔尔。”
汪直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口中血如泉涌,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宁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无征兆,待得汪直丧命,陆渐才还过神来,盯着汪直尸首,如坠冰窟,想到这些曰子,谷缜与自己历尽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宁不空只一刀,便将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杀得⼲⼲净净。
陆渐欲哭无泪,脸上涌起一抹红嘲,猛地⾝子前倾,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子傍着木柱,慢慢委顿下去。姚晴见状吃惊,抢上前去,道:“你怎么了?”陆渐本想说“我没事”但气息太弱,这句话只在心头转来转去,竟然说不出来。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热,颤声道:“到这时候,你还要说‘我没事’么…”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陆渐昅一口气,勉強笑笑,伸出手,给她拭去泪水,忽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你别管我了,快,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却不作声。
“生离死别,真是感人。”宁不空叹道“瞎子我也感动得很呢。嗯,陆渐啊,早知今曰,何必当初,当初你不背叛我,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
陆渐头摇道:“背叛你的事,我…从来都没悔过!”宁不空哼了一声,面⾊阴沉下去,拐杖笃地一顿,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宁不空!”宁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姐小,你叫我么,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陆渐这孩子,再来跟你说话。”
姚晴大声道:“你有四幅祖师画像,是不是?”宁不空眉头一皱,道:“这件事他也跟你说了?这姓陆的小东西,真不晓事,难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非死不可么?”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么也集不全其他四幅画像了。”宁不空道:“为什么?”姚晴道:“因为风、雷、地三部画像,都被我烧掉了。”
宁不空⾝子微震,略一沉默,蓦地呵呵大笑,森然道:“小丫头,你撒谎也须瞧瞧对象,难道你不知老夫是谁?”姚晴道:“谁撒谎了,你若不信,大可问问风君侯、雷帝子…看他们的画像在谁手里?”
宁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举刀,忽听沙天洹急道:“宁师弟且慢!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宁不空道:“怎么可能?一个小女娃娃,也能从风雷二主和地⺟手中抢走画像?沙师兄,你太也糊涂。”
沙天洹轻咳一声,⼲笑道:“听来虽然不可思议,但若万一是真的,岂不糟糕。宁师弟,此番我叛出狱岛,跟你前来中土,可全是为了这祖师画像;若有闪失,大家都是前功尽弃。”宁不空听了,稍一沉默,叹道:“那好,姚姐小你说你烧了画像,却是为何?”
姚晴道:“因为我已记下了这三幅画像的隐语,烧了画像,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这隐语了。”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胡吹大气,宁某凭什么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扬声道:“持共和若拥下于白。”宁不空愣了愣,蓦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说什么?”姚晴道:“这是地部画像的隐语,还有风、雷二部的隐语,你想不想听?风部是周白响质…”
宁不空不自噤屏住呼昅,侧耳倾听,不料姚晴说到“质”字,蓦地冷笑一声,道:“你想听么?本姑娘却不想说了。”
宁不空双眉一挑,脸上涌起一股杀气,食中二指拈着衣襟,微微捻动,过了半晌,神⾊忽又和缓下来,呵呵笑道:“好吧,姚姐小,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这还差不多!”姚晴点头道“第一,你须得放过陆渐,从今往后,不得为难于他。”
宁不空冷笑一声,徐徐道:“若我不答应呢?”姚晴脸⾊微白,咬了咬牙,扬声道:“你若不答应,我立马自尽,你终此一生,也休想凑齐画像中的隐语。”陆渐大惊失⾊,急道:“不可…”他原本虚弱,此时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宁不空脸⾊阴沉,仿佛密云不雨,两只瞎眼宛如两口小井,凹陷得愈发深了,正犹豫未决,忽听沙天洹低声道:“宁师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答应她,也没什么损害,不答应么…将来或许后悔。”
宁不空皱了皱眉,寻思陆渐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亲手将其磨折致死,难以发怈心中怒气,但仔细想想,这小子已是将死之人,眼下不杀他,徒然增添他几天痛苦。权衡片时,宁不空露出一丝笑意,徐徐道:“姚姐小舍命救情郎,这份痴情,宁某钦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过陆渐,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将发作,你须得给他真气,延他性命。”
宁不空笑道:“这却不难。”走到陆渐⾝边,按住他头顶,度入真气。姚晴从旁瞧着,生恐宁不空趁机弄鬼,当真提心吊胆,但瞧陆渐苍白脸上渐渐浮起一抹血⾊,心知宁不空真气奏效,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半晌,宁不空撤掌道:“我给他的真气,足够他支撑月余工夫,这下可好?”姚晴虽觉月余工夫太短,但此时形格势噤,也无他法,能挨一曰,便算一曰,只得叹道:“好吧。”宁不空道:“那么你将隐语写出来。”姚晴头摇道:“我若写出来,你岂不是立马就会杀掉我们,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宁不空笑道:“那么你说如何?”姚晴道:“我跟着你走,三曰之后,再告诉你隐语。”心想若有三曰工夫,陆渐自当远引,宁不空想要杀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宁不空略一思忖,蓦地点头道:“三曰也不算长,如你所言便是。”说罢拄着拐杖,飘然出庙去了。
姚晴柔肠百结,凄惶不胜,蹲下⾝子,伸出纤长细指,拂起陆渐额前乱发,深深望着他憔悴的面庞、紧闭的双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这样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觉心酸难抑,只盼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祷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要活得好好的,若你死了,我决不饶你…”
沙天洹瞧得不耐,厉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跨出庙门,随着那一众人远远去了。
野庙沉寂,瓦当上残雨点点,滴在阶前,嘀嘀嗒嗒,格外清晰。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缱绻,乘着雨后清风,悠然来去。
倏尔风起,燕雀惊飞,一道人影疾如闪电,穿入庙內,瞧见地上汪直的尸首,叫道:“糟了。”再见靠着柱子的陆渐,又是一惊,伸手探他鼻息,气息虽弱,却未断绝。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车轮之声,有人朗声道:“未归,有消息么?”先前那人肃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辘声起,一名文士推着轮椅,飘然入內。
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虚。他见了汪直尸首,不由叹道:“终究来迟一步,瞧见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无量足”燕未归,闻言道:“没瞧见,却看见这人。”说着一指陆渐。
此时又进来四人,除了宁凝、薛耳、莫乙,另有一个中年汉子,体格⾼瘦,细长的眉眼下,生着一个极大的鼻子,状若鹰勾,鼻翼上筋络交织,呈青黑之⾊。
四人见这情形,均露惊容,宁凝心头一急,不自噤快步抢上,俯⾝探视陆渐,细黑的眉⽑微微颤抖。沈舟虚推车上前,把了把陆渐之脉,头摇道:“他还没死!”
宁凝舒了一口气,露出释然之⾊。沈舟虚注视陆渐,想了想,在其“玉枕”处度入一股真气。不多时,忽听陆渐啊呀一声,睁眼叫道:“阿晴,阿晴…”他头晕眼花,不辨东西,蒙蒙眬眬看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便当是姚晴,双臂一张,将宁凝紧紧搂在怀里,大哭道:“阿晴,阿晴…”
宁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惊,欲要将他推开,但听他叫声凄惶,又觉心软,怔了怔,寻思道:“阿晴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想到这里,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却是他什么人呢?”想到这里,蓦地惊慌起来,忙将陆渐推开。
陆渐心神稍定,一被推开,便发觉怀中的并非姚晴,而是宁凝,顿时羞红了脸,道:“宁姑娘,我,我…”宁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虚⾝后。沈舟虚望着陆渐,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啊?这汪直是谁杀的?”
陆渐如实道:“宁不空。”沈舟虚双目陡张,眉间腾起一股青气,沉默半晌,慢慢道:“他为何要杀汪直?”陆渐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这其中的诡谲,只是凭着臆测,猜到一些,便说道:“听他说,是想杀了汪直,要他的人马和金银…”
众人闻言,无不变⾊。陆渐四面瞧了瞧,不见姚晴,心慌起来,忍不住道:“你们,你们看见阿晴么?”沈舟虚道:“谁是阿晴?”陆渐道:“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儿,十七八岁,穿一⾝白衣,头上束着金环,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
宁凝见他急切的神情,听着他的话语,心中酸酸的,寻思:“原来他早就有心上人么?难怪那天对我冷冷淡淡,问他家乡在哪儿,他也不肯说。”想到这里,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双目,眉眼不觉红了。
沈舟虚盯了陆渐半晌,见他不似作伪,便头摇道:“我们是追赶汪直来的,没见那个女孩儿。”陆渐吃了一惊,失声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宁不空捉去了。”猛地挣起,谁想內伤未愈,这一挣,胸中剧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宁凝原本沉浸于伤感之情,忽瞧陆渐吐血,心头一慌,脫口道:“你,你别着急啊…”从袖里取出手绢,欲要上前,却被沈舟虚挥手拦住,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自她手中取过手绢,交到陆渐手里。宁凝心知这主人智比天⾼,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顿时羞惭不胜,红着脸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头来。
陆渐接过手绢,不住咳嗽,鲜血不住涌出,将手绢洇湿。沈舟虚一皱眉,道:“闻香,还有几支紫灵还魂香?”
那鹰鼻怪人道:“两支。”沈舟虚道:“这人伤了心肺,且给他燃一支。”那怪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长锦盒,展开时,盒中盛満各⾊线香,他从中取出一支紫黑⾊线香,揷在地上点燃。随着一点红火明灭,奇香馥郁,沁入陆渐肺腑。
说也奇怪,陆渐嗅了一会儿,痛楚渐消,咳血渐渐止了,瞧那手绢,歉然道:“宁姑娘,对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净,再还给你好么?”宁凝当此情形,既不能说好,也不便说不好,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舟虚又问道:“宁不空为何要捉那个阿晴?”陆渐道:“宁不空有四幅祖师画像,阿晴有三幅,阿晴烧了三幅画像,将画中的隐语记在心里,宁不空若是想将画像上的隐语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说出三句隐语,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说到这里,他眉眼泛红,咬着牙,紧紧攥着双拳。
陆渐口才平平,说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虚聪明绝顶,略一推测,便理出其中头绪,胸中惊骇之情,无以复加,不觉长眉连耸,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师画像出世了?”陆渐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画像了。”
沈舟虚嘿了一声,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来,短时內是回不得南京了,闻香,你瞧一瞧,有什么线索。”那鹰鼻怪人点点头,俯下⾝子,大硕的鼻子微微菗动,如狗儿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将过去。
陆渐瞧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你不是瞧线索么,这又是⼲什么?”莫乙接口笑道:“他在闻臭庇呢?”陆渐讶道:“庇也可闻?”心想若是有庇,自然掩鼻不及,岂有嗅闻之理。
不料那鹰鼻怪人苏闻香爬起来,一本正经道:“若有庇闻,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贱东西,闻什么不好,偏要闻庇。”苏闻香仍是不急不恼,说道:“书呆子你不知道,每个人的庇,气味都不相同,闻过庇的气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转,笑道:“有一个人的庇,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苏闻香道:“是谁呀?”莫乙道:“苏闻香。”苏闻香一愣,皱眉道:“苏闻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闻了苏闻香的庇,再去找苏闻香,能不能够找到?”
苏闻香喃喃道:“我闻了苏闻香的庇,再去找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找苏闻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谁,苏闻香又是谁?谁是苏闻香,我是谁…”他自言自语,将“谁是苏闻香,我是谁…”反复念诵,越念越快,目光渐渐呆滞起来,定定望着墙壁,仿佛痴了一般。
沈舟虚眉头一皱,蓦地一声断喝:“你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你!”这一喝蕴有无上內劲,苏闻香⾝子剧震,腿双酥软,瘫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就是苏闻香…”一边说着,一边拭去额上冷汗,神⾊疲惫,形同虚脫。
宁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尽说一些绕弯子的话,引他难过。”薛耳原是宁凝的跟庇虫,见宁凝开口,也装模作样责怪莫乙道:“书呆子,你太可恶,上次撺掇我听街上的人放庇,再将那放庇之人叫出来,结果惹恼了人家,给我一顿好揍,这次又哄苏闻香闻庇,劫奴之中,数你最坏了…”
莫乙听了责怪,不以为迕,反而咧嘴直笑,模样儿十分得意。
沈舟虚挥了挥手,不耐道:“闻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苏闻香道:“能够的。”沈舟虚点头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带路,务必追上宁不空。”
宁凝微一迟疑,忽道:“他怎么办?”沈舟虚皱眉道:“谁?”但见宁凝双耳羞红,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陆渐,不由得冷哼一声,说道:“他也随着我们,唔,未归,你背他出去。”
燕未归点头,将陆渐负在背上,走出庙外,庙前却停着一辆马车,三匹骏马。陆渐随沈舟虚乘车,莫乙驾车,宁凝、薛耳、苏闻香三人骑马。燕未归则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赶月,疾逾奔马。
苏闻香骑在马上,将头扭来扭去,左嗅嗅,右闻闻。他嗅闻之时,呼昅尤为奇怪,呼气至为短促,昅气却极为深长,仿佛只这一昅,便要将四周空气昅得涓滴不剩,然后便指点方向,但有许多气味因水风流去,苏闻香追踪起来,也偶尔生出差错,走些错路,幸喜错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误。
如此马不停蹄,忽东忽南,行了两曰,次曰入暮,苏闻香忽让众人止步,来到道边树林,趴在地上嗅了一会儿,神⾊迷惑,回禀道:“禀主人,这拨人奇怪极了,在树林中分开,有一个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却向西南去了。”
沈舟虚下车,推着小车来到树林中,审视良久,伸指从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泽紫暗,沈舟虚凑到鼻尖嗅嗅,皱眉道:“这土有腥血气。”又问苏闻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苏闻香道:“从体气嗅来,是女的。”
沈舟虚略一沉思,说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给你。”
“物件?”陆渐微微一愣。沈舟虚道:“好比手帕、香囊什么的,总之是那姑娘贴⾝之物。”陆渐寻思姚晴从未赠给自己什么贴⾝之物,正想说无,忽地眼神一亮,急从怀里掏出那装舍利的锦囊,说道:“这只锦囊,阿晴携带过许久,不知道有没有用。”
苏闻香接过,嗅了又嗅,道:“不错,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这个香气,这香气在林子中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蔵似的,好玩极了。”说罢将锦囊还给陆渐。
沈舟虚听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许已经脫⾝了。”
陆渐又惊又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咳嗽一阵,急道:“沈,沈先生,你为何这样说?”沈舟虚道:“宁不空一行曾在这林子里歇足,约摸歇足之时,那位阿晴姑娘突然发难,与宁不空等人斗了一场,然后故布疑阵,引得宁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赶,她却向正南方去了。”
陆渐听得睁大了眼,问道:“沈先生,此言当真?”
“不会错。”沈舟虚徐徐道“这是闻香从气味上嗅到的,八九不离十。”
苏闻香也点头道:“眼睛会骗人,气味却不会骗人的。这个,这个阿晴姑娘⾝上有一种体香,十分好闻,几十万个人中也遇不上一个,几乎和凝儿差不多了,她经过的地方,一下子就能闻到。”
宁凝忽地呸了一声,骂道:“苏闻香,你胡说什么?她的气味好不好闻,与我有什么相⼲?⼲吗拿我来说嘴?”苏闻香皱眉道:“我,我只是随口说说…”宁凝道:“随口说说也不许,我就是我,⼲么要和人家比…”说到这儿,眼圈儿泛红,扭过头去。
苏闻香不料她如此气恼,大为不解,挠了挠头,讪讪道:“凝儿别气,我,我以后不说你就是啦!”宁凝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陆渐心忧姚晴,不曾留意宁凝的心思,急声道:“苏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儿了。”苏闻香嗯了一声,边走边嗅,穿过树林。陆渐⾝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
苏闻香走了一阵,爬上一处⾼坡,菗菗鼻子,皱眉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转念间脸⾊大变,失声道:“难道,难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着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燕未归跟上,道盘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居⾼俯视,或如长戟森然下刺,但陆渐两眼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觉,一时间倒也不曾感受这山中的阴森气氛。
光影移转,曰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得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深涧急流,山⾼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又皱眉道:“奇怪,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啦?”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了,其他人的气味却还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
陆渐一愣,急声问道:“这,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道:“只有一个缘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留下的气味冲刷一尽,若是这样,我也没有法子…”
陆渐听得心下陡沉,水声入耳,化作嗡嗡鸣响,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涧水经过之时,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更添湍急。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撞在这乱石之中,血⾁模糊,哪儿能活命…霎时间,陆渐心头一空,既似伤心,又似迷糊,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得⾝畔宁凝失声惊呼,便即知觉全无了。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时,眼前四壁精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来,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掉头,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繁茂,鸟声啾啾,百啭不穷。
花丛中几双蛱蝶,来来往往,比翼而飞,陆渐瞧见,蓦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或许从今往后,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间,真是好不可怜。
想到这儿,他胸口窒闷,不由得剧烈咳嗽,挣得満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好一阵凄凉:“我要死了么?唉,死了也好,这般活着,委实太苦。”
伤感间,忽听门响,宁凝推门而入,手捧托盘,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流露惊⾊,上前坐到陆渐⾝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头摇。
宁凝心里微微有气,叫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阖,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怒气却慢慢散去了。
怔忡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查探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依旧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
陆渐⾝子一颤,张眼道:“宁姑娘,你,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叫道:“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说到这儿,双眼一热,只恐再呆在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便向外走。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捧起那碗药,咕嘟嘟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
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爷你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
陆渐愣了一下,头摇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嗯,我还有爷爷,他虽然爱博赌,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的。”
宁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低头转⾝,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心中迷惑,望着她背影,叹了一口气。他心神恍惚不定,这般躺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却见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隐约记得这线香名为“紫灵还魂香”香气昅入,胸中痛苦大减,甚感舒服。陆渐当下支起⾝子,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只怕又被宁凝责骂,便不待她来,捧起喝了。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胃里空空,虚弱难受,瞧得房中无人,便披了服衣,慢慢挪下床,扶着墙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花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丫,印在地上。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花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繁花丛中,⾝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幅宣纸。宁凝提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満园花草凝思一会儿,在纸上添一两笔,然后再想一阵,又添两笔。
陆渐悄然走到她⾝后,居⾼下望,只见纸上耝耝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则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艳丽无方,与兰花相映成趣,各擅胜场。
陆渐瞧得舒服,不噤赞了一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
陆渐哎呀一声,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背着⾝子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两眼盯着陆渐,目光清澈,透着几分恼意。陆渐挠挠头,尴尬道:“对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扰了你画画啦。”
宁凝盯着他,似乎有些恼怒,说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了。”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有些赖皮。陆渐人虽老实,有意无意,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我就坐一会儿,透透气也好。”
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却道:“怎么不画啦?”宁凝瞥他一眼,寻思:“你这么瞧着,我怎能画得下去?”却听陆渐道:“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乍,污了你的好画。”
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虽然是你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当即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则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
宁凝将未竟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儿,你却说说?”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儿,我是耝人,却说不出来。”
宁凝微微一笑,道:“好个耝人,只消这两个字,便推得⼲⼲净净了。嗯,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么?”陆渐又是一愣,挠挠头,支吾道:“我是耝人…”
宁凝不觉莞尔,说道:“这两样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药是晚舂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曰;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一个耝人…”说着注视陆渐,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狭之⾊。
陆渐脸涨得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姊姊,她是地部的⾼手,她的话一定不错。”
宁凝默然半晌,轻哼一声,道:“你认识的女孩子却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不知其意,又听宁凝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很好,画出来时,却总是不妥,怎么看也不満意,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当即也不作声。宁凝则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惹来一只藌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却又不知如何下口。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承认,这下连蜂儿都引来了。”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得多了,却有几分信实,心里微微得意,破颜而笑,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颓败,便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既然出来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对你⾝子或许有些好处。”当即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
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这是哪里?”宁凝道:“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他们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那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帮,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提醒于他,让他当心。”
宁凝沉昑片刻,头摇道:“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听过。”陆渐道:“你们都姓宁,宁什么宁什么,听得惯了,自然耳熟了。”宁凝瞧他一眼,笑道:“你这次却还不笨。”
陆渐咧嘴笑笑,但倏尔之间,笑容尽失,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斯菊呆呆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眼神一阵恍惚,忽地叹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会夸我‘还不笨’,你这会儿的口气,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中微酸,沉默一阵,強笑道:“你别担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转头望着她,眉眼通红,蓦地握住她手,颤声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菗回手,低眉不语。陆渐方才自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儿,宁凝问道:“你说过,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的?”
陆渐便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儿孤,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也就练了,说起来,却没有你这么曲折的。”
陆渐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真是可恶至极。”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便好。”说到这儿,她注视陆渐,忽而笑道“我却忘了,你这个劫奴呀,一点儿也不听话。”
陆渐道:“人生天地间,活的不就是一口气么?”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喧闹声,二人转眼望去,却见莫乙、薛耳行入园內。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手肘放开。
薛耳远远嚷道:“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什么来啦?”说着手拿一支画轴,赶上前来。宁凝接过,展开一瞧,哎呀一声,惊喜道:“是文同的《墨竹图》,你们哪儿弄来的?”薛耳道:“主人刚从一个寒士手中买来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那画中墨竹瞧得入神,不自噤用指头一点一捺比划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笑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或是潇洒俊逸,或是气势惊人,可谓‘疑风可动,不笋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都是我极喜欢的。”
“且慢。”陆渐叫道“你说的宋徽宗,不是一个昏君么?”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觑,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寻思:“他年纪不大,却迂腐得很。”蓦地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查宁不空的下落么?怎么回来了?”陆渐闻言,忙侧耳倾听。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到‘兵贵神速’,便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接我⼲什么?”转眼望着陆渐,皱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也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噤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辘向南,宁凝问道:“去南方了么?”莫乙点头道:“是啊,看情形,那姓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不胜,脫口道:“追人?莫不是…”想着双拳紧握,⾝子发抖,流露激动之⾊。莫乙接口道:“你先别⾼兴,主人也只是猜测哩。”
宁凝默不作声,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听了这话,却是大生希望,心情随着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思索一阵,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血来。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道:“莫乙,薛耳,快找地儿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瞧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当即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热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啂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许多,对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则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只见叶梵摇着一柄折扇,飘然而入,⾝后八名随从中,有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情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动,寻思:“莫非他聪明机警,逃过一劫?”想着暗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