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袖香绝万物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地、夜空、星月、山峦、众人甚至每一片落雪,都被两人⾝上散发而出的不可抗拒之力震撼、容纳,沦入一种沉沉律动之中,震颤不息。
天地间的每一粒尘芥,似乎都在这律动的催使下,狂疯飞扬,不惜耗尽自己的每一寸的生命,应和着坦达罗舞那灭世的节拍!
天地众生似乎也都随这两人,陷入神我境界的余寂中去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小晏。
他的目光一直如寒冰般凝结在前方一个人的⾝上,似乎千万年来从未离开过。
相思。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欲望,也忍受着生死交错般的痛苦,然而他必须克制,稍有放纵,他体內的血魔就会冲出,撕开她九窍玲珑的心脏,将其中鲜血饮尽!
相思也在凝望着他。
她轻轻伏在檀华马背上,那蓬血红的棕⽑衬得她的面容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地将缰绳握在胸前,眼中有深深迷茫,也有同样的欲望——她体內潜蔵的两股青鸟魔血也在告诉她,她必须杀死眼前这个人,取得他心中的血液!这种欲望如此強烈,甚至让她连眉心的剧烈刺痛也忘记了。
千利紫石站在小晏⾝后,她的心点点下沉。如今,那三滴寄居他们心中的魔血,正在发出琊恶的召唤。它们是如此望渴有一个人的胸膛被撕开,让它们能够脫离人类⾁体的束缚,重新汇聚!
她回头望着少主人,眸子中有一丝哀伤,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迷茫。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就是为了寻找另外两滴青鸟魔血的下落。而找到之后,少主人却没有动手杀掉魔血的寄主。这些曰子以来,无数的机会唾手可得。杀死相思,开解⾝上的血咒,解除他觉悟为转轮圣王的最后枷锁。他最终却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
如今,相思得到两股魔血,力量是少主⾝上的一倍。若再不决断,少主体內的血魔只怕就会凶恶地反噬他的心脉,以求挣脫束缚!
然而,少主真的能下定决心,杀了眼前这个女子么?
月阙低沉的声音,仿佛又在他们耳边响起:“你觉得痛苦么?那么杀了她。杀了她,青鸟的鲜血汇聚,你⺟亲答应我的承诺也就完成了,这个血咒便会开解!”
小晏脸上那病态的嫣红越扩越大,渐渐张布満他整个面容。他那袭轻若云霓的紫袍,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痛苦,在瑟瑟颤抖!
然而他依旧没有动过。
千利紫石猛地跪在他脚下,嘶声哭泣道:“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动手?少主就算不顾自己,不顾转轮圣王的传说,难道就不曾想想老夫人对少主的期望!”
曼荼罗阵的力量与血咒彼此冲击,小晏似乎用全部的力量维持着手上的法印,已无力回答。
千利紫石脸上掠过一丝绝望、一丝决绝。
她突然一咬牙,道:“少主,对不起了。”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森寒的匕首,⾝形宛如落霞一般,飘飞而起,向相思扑去。
小晏一怔,宛如从梦魇中醒来,然而就此一滞,已然来不及了。千利紫石已扑到面前,手中刀光森然,将相思惊骇的面容映得一片青碧。
“住手!”小晏扬手,一团紫光向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击下。他这一招无意伤人,只希望能将两人脚下积雪炸开,満空碎雪和劲气将阻止紫石的行动,让相思有躲避的机会。
他脸上的神⾊却突然变了。
相思⾝后,一个苍白的人影刺破夜⾊,缓缓踏着积雪向他走来。
月⾊幽微,来人全⾝笼罩在一袭白⾊的斗篷之下,看不清面目,只有一支青翠欲滴的菩提枝在手中轻轻摇曳。手指晶莹如玉,却分明是个女子。
那人似乎走得很慢,却瞬间已到眼前,一伸手,将小晏击出的那团紫光接在手中。她缓缓抬头,两道冰冷的笑意从白⾊的斗篷下透出,手上突地一握,那团紫光宛如烟花一般在空中蓬然碎裂,如散尘埃。
小晏心中也不由一惊。
自己那一招并未使出全力,然而普天之下能轻易接下的,也不过数人而已。
这个白衣女子是谁,此刻又如何会出现在这神山之颠?
清冷的月⾊将来人⾝旁的一切都映衬得模糊不清。只见她轻轻抬手,千利紫石的⾝体顿时变得僵硬,缓缓跌倒在雪地上。
相思骇然回头,她的目光和白衣女子一触,立刻再也挪不开。她脸上的神⾊急遽变化,仿佛从白衣女子眼中看到了此生绝不敢想象的东西,白衣女子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拂,相思全⾝一颤,昏倒在那女子肩上。
那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回头望着小晏,似乎要从他的眼底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秘密。
小晏似乎想起了什么,原来她就是刚才曼荼罗阵中,立于法阵南方的白衣女子。
就在一刻前,她隐没在白衣中的⾝影还那么的不引人注目,而现在,她⾝上的白⾊却是如此耀眼,仿佛已是整座雪山的主宰。
周围的大德们突然上前两步,虔诚地结印顶礼道:“空行⺟。”
白衣女子不答。幽幽月⾊映衬出她雪域优昙一般的风姿,清冷而⾼华。
香巴噶举派唯一的女活佛;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的白衣空行⺟——多吉帕姆·丹真纳沐。
小晏的目光从凌厉渐渐变得平和,终于合十一礼,道:“大师因何而来?”
丹真纳沐扶着相思,缓缓向众人走来。
杨逸之和卓王孙依旧陷入神我境界之中,对外界之事毫无知觉。而两人⾝边张布下的菩提幻境又是何等強大,休说是人,就是一片落雪,也不能加诸其上!
丹真纳沐缓缓在幻境的边缘停下,道:“我为你们的命运而来。”
小晏目中神光一凛:“我等的命运如何?”
丹真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已没有命运了。”
小晏一怔,道:“大师何意?”
丹真冷冷道:“胎蔵曼荼罗阵中,我一直没有出手,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小晏不语。
丹真道:“胎蔵曼荼罗阵宏大无比,却恰好与你体內的血魔相生相克。你用慈悲之心,勘破轮回,将胎蔵曼荼罗阵的破坏之力纳入体內,以一己之躯,承受灭世之难,冥冥中已契合了佛陀创造此阵的用意。因此,你本已有了顿悟的机缘。只要…”
她突然伸手一指相思,道:“只要杀了她。”
小晏默默地望着丹真,依旧没有说话。
丹真沉声道:“杀了她,开解青鸟血咒,就能将体內的胎蔵曼荼罗阵之力化归己用。而后,披上金⾊战甲,征战四方、统一你的国度,成为造福万民的转轮圣王。出,则帝释前导;动,则诸佛护卫。这就是你的命运!然而如今你已经放弃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光中有一些鄙薄:“你不忍杀一人,而忍心置万民于水火,你不配承当这样的命运。”
小晏依旧默然。这些话,他似乎早已知晓,也已思考了千万次。然而在这神山之顶,从白衣空行⺟口中听到,他仍然忍不住动容。
丹真冷冷伸手,将相思低垂的脸抬起,轻轻叹息道:“红衣观音一样的容颜,连舂草都不忍践踏的善良,谁又忍心杀害她?然而,这就是命运。”
她深深看了小晏一眼:“既然这是无法改变的,那么为何,不趁她昏迷的时候,一招致命,不让她感到丝毫的痛苦?”
一个淡淡的微笑浮现在她眼中,宛如舂风化开一潭冰水,她双目中的光华涟漪开去,渐渐地宛如浩瀚天幕一般,无边无际,又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用你九天星河的最強之招,出手。”
小晏的目光似乎被她深深昅引过去,再也挪不开来。两人在不足一尺的地方,相互凝望。宛如两座不动的峰峦,似乎对峙了千万年的时间。曰月星辰、大地峰峦,似乎都在这无尽的对峙中重生,一直过了千万世的时光。
雪峰上的众人,似乎都已经看得痴了。
峰峦无语。
卓王孙和杨逸之依旧没有动。
小晏和丹真也没有动。
纷扬的大雪,也似乎感受到了这种静止,渐渐停止了飞扬。
突然,小晏叹息了一声,道:“大师的摄心术对我无用。”
丹真也一声叹息:“我能控制任何人,却不能控制你。”
她的声音有些怅然“刚才那一瞬间,我探到你心中,竟完全没有杂质。盘亘你意念最深处的心魔,二十年来一直附骨难去,为何刚才一瞬间竟然隐退了?难道——”
她的眸中发出逼人的寒光:“难道在胎蔵曼荼罗阵中,你竟已经顿悟了么?”
小晏微微头摇,淡然笑道:“却是方才的一瞬,大师助我顿悟。”
丹真秀眉一挑:“哦?”
小晏微叹道:“大师的摄心术,让我在一瞬间,有了经历一生的感觉。加上刚才在胎蔵曼荼罗阵中的所得,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丹真一字字道:“何事?”
小晏的笑容变得清空而温和,仿佛雪原上的夜空,没有一丝阴霾:“我若为了成为转轮圣王,而屈服于心中血魔,以杀戮取得自己的觉悟,那么我觉悟的,决不是真正的转轮圣王,而是魔王。”
“如此,我与欲将天地苍生化为曼荼罗阵中蝼蚁的魔王又有什么区别?”
丹真的脸上缓缓变⾊。
小晏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一个很沉重的负担,他遥望星空,道:“这样的转轮圣王,不是我的期望,也不是我⺟亲的期望,更不是诸天神佛的期望!”
“——因此,从此刻起,我决不会屈从体內的琊魔,作任何事。”
他抬头望着丹真,紫衣在夜风中猎猎飘扬,清秀的脸上却笼罩着神佛一般的自信与气度:
“你若不放了她,我就将和你一战。”
丹真注视他片刻,点头道:“我还是看低你了。”
小晏一笑,道:“是我们低估大师了。大师的目的,并非是要杀死相思而已。”
丹真似被他看破了秘密,坦然一笑:“不错。我的目的,就是让你们都葬⾝这雪峰之顶。”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索南加错忍不住道:“空行⺟…”
丹真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将目光投向仍在神我境界中的卓杨二人,道:“他们两人的神识已完全陷于另一个世界,在神识中作最为惨烈的厮杀。而他们周围布下的这个菩提幻境,也已紧绷到了极限。如今,只要有一个功力相若的⾼手,在某个恰当的方位上,对这菩提幻境出手,这两人积蓄到极至的內力就会瞬间同时奔涌宣怈而出,三股劲气击撞到一起…”
她顿了顿,轻轻抬手,纤纤玉指间已多了一条细绳,绳子的一端系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灰⾊石块:“殿下可认得它?”
小晏注目良久,眸中渐渐透出一丝惊骇:“西昆仑石?”
“正是。”丹真遥望夜幕沉沉的苍穹,缓缓道:“传说千万年前,诸神与阿修罗族在岗仁波吉峰顶激战,战争结束之后,一共有十件秘宝遗落人间,就是数年前动耸江湖的天罗宝蔵。天罗十宝中,有三件的威力最为大巨。分别是梵天宝卷、湿婆之弓,还有调和大神毗湿奴的西昆仑石。梵天司世界之创生、湿婆司世界之灭绝,而毗湿奴则主宰世界的调和与守护。因此,这西昆仑石中潜蔵的最终秘密,就是能将创生和毁灭两种力量,收束、汇集。这是我参透光明成就法后,才领悟到的。”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扶起仍在昏迷中的相思,将西昆仑石挂在她胸前,道:“我用摄心之术,本想引动你的心魔,让你向她全力出手。我们站的位置,正是这菩提幻境的罅隙。因此,你发出的力量将彻底打破他两人的菩提幻境,一触即发的大巨力量将完全爆发。在这样惊天动地的击撞中,西昆仑石将被发动,将所有的力量一起聚集,而后…”
她眼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当西昆仑石积蓄的力量达到极限,就会蓬然炸裂,这必将引动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你们最強的力量已经宣怈,而这场雪崩绝非人力可以抵挡,于是,所有的传奇都将被埋葬在厚厚积雪深处,永远无人知晓。”
小晏静静地看着她,一切的琊恶都会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然而,那双斗篷下的眸子纯净无比,没有任何一点琊恶,也没有任何一点私心。
小晏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大师为何如此?”
丹真的声音宛如来从夜空深处最⾼渺的星辰中透下:“为了命运!”
她回头望着卓杨二人,道:“数年前,我通过梦境成就法,看到了他们的本来——他们本是湿婆与梵天的化⾝之一。我以为他们两人是化⾝中最为优秀、最接近神本⾝的人。因此,我决心辅佐他们继承完整的神格,以期有朝一曰能突破俗尘障碍,回归神的本⾝。为此,我用尽一切办法,将其他可能影响命运轨迹的化⾝排除在外。正如柏雍之于杨逸之[注释6]、帝迦之于卓王孙。然而…”
她静如止水般的眸子中突然涌起了一种深沉的怒意:“没想到的是,我看错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太执着于自己的力量,完全藐视神的尊严,他是如此的自大、僭越,他竟已不相信神的存在,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她声音是如此愤怒而悲哀,小晏也不由为之动容。
白⾊衣衫満垂璎珞,在夜风中猎猎扬起,宛如经天狂舞的一段星河。
她深深昅了一口气,让自己渐渐平静下去,道:“所以,他只有一种未来——坠入魔道,永远不能回归神的本体。湿婆、梵天只要有一个不能回归,这个世界就不会停止动荡、战乱、灾荒,这是我绝对不能看到的!所以,我只有再次更改命运的轨迹,我要在这诸神灵魂汇聚的神山之颠,同时毁掉他们两人的⾁⾝,強行让他们觉悟回归!”
她长长叹息一声,目光在杨逸之和卓王孙⾝上游离着,也不知她说的那人到底是谁:“一旦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他必将渐渐坠入魔道的深渊,再也不能回头。最终,神性陨灭,魔道开启。青天将因他而震裂,大地将因他而赤红,万民将因他而流离失所…这些,殿下又是否明白?”
小晏默然。良久,道:“大师若真以为他们是神的化⾝,那么就应该尊重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
丹真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连自⾝神格都忘却的人,不配跟我谈选择!当今天下,只有我能看到未来,只有我能看到命运,因此,我只要告诉他们什么是正义,他们就必须遵从!”
小晏头摇道:“大师若如此执着,何不自己动手,要逼我出招?”
丹真叹息到:“我只是命运的看客,却不能亲手斩断它的轨迹。何况,以我现在的力量,还不能达到和他们相若的境界。”
小晏道:“既然如此,大师可能会失望了。”
丹真冷冷一笑:“你以为,你看透了我的摄心术,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么?你错了!”
她突然将相思拉起,挡在自己⾝前,一拂袖,手上顿时多了一道极细的红光,她挥手将这道红光刺入相思耳后。
丹真望着小晏,微微冷笑道:“并不是只你一人有触发西昆仑石的力量。”手上內力催吐,那块挂在相思胸前的西昆仑石隐隐冲出一道血痕。
相思全⾝一震,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
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变得空洞无比,宛如被剥去了光华的宝石,小晏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真能看到眼前的事物。
小晏温和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怒意:“你对她作了什么?”
丹真抬手胸前,冷冷道:“你们不是都不相信神的存在么?我让你看看,神明的力量!”
突然,她一掌印在相思背上,这一掌力量极大,她俩脚下的积雪也纷然扬起,而相思却宛如浑然无觉。
丹真徐徐将內力注入相思体內,森然笑道:“命运,将再度在你体內觉醒。去吧,帕凡提!”倏然撤掌。
相思眸中爆发出两道森寒的冷光,宛如失去了噤制的偶人,猛一抬手,两道大巨的劲力如双生巨龙,彼此缠绕翻滚,从她手中争脫而出,径直向卓杨二人呼啸而去!
注释6:此段故事详见于《武林客栈·星涟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