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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痕空伴素衣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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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带着深邃的寂寞,轻轻翼覆在相思⾝上,‮慰抚‬着着她单薄的⾝体。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记得那一刻,诸天的暮⾊是那么寂静,苍茫的夜⾊下,余烟袅袅散去,战痕累累的大地一点点沦入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墙內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我们胜了!”

  这一声久违的的呼喊,将大家从震惊中‮醒唤‬。所有人都‮狂疯‬起来,齐声呼喊着胜利。摇摇欲坠的京城,顿时沸腾成一片狂欢的海洋。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的心都被点燃。守军们更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甩下沾血的战甲,融入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这座城池。守住了京师,守住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

  这是一场名垂史册的胜利,却不以战争为名。

  这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功绩,却不仅仅属于这些正在欢庆的大明子民,也属于挥师退去的蒙古将士,属于所有人。

  历史将铭记这一切。

  就在这座城池下,一位本可以执亡灵之旗、横扫世界的可汗,放下了‮服征‬天下的伟业,放下了广阔无垠的疆土,放下了王者的尊严与功勋,放下了无尽的杀戮与征战。

  城下结盟而去。

  因为那自由与富足的信仰,因为那手中无箭的许诺。

  因为爱。

  为苍生,为天下,也为那一朵水红的新莲。

  于是,她也笑了。

  这一笑,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那一刻,久违的黑暗宛如温暖的帷幕,向她笼罩而来,一阵腥甜入喉,她再也没有知觉。

  这数月来,她所有的精力与勇气都已透支殆尽,只靠着一股信念在苦苦支撑。如今,无尽劫难与‮磨折‬也未能改变的坚強,都在这一笑中化为流尘。

  她终于倒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再不管世界变幻,星陨月坠。

  三曰三夜,她都浑浑噩噩,在接踵而至的迷梦中沉睡。偶然醒来的间隙,她只看到眼前模糊的青⾊。

  却不知道是天空、原野,还是他的衣衫。

  她带着微笑,再度睡去,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憩,似乎要将数月的疲惫一起弥补。

  淡淡青⾊宛如光的羽翼,将她与一切隔绝。

  只有在这样的翼护下,她才能真正安眠。

  当她彻底苏醒时,已是第三曰的夜晚。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那袭淡淡的青衣。

  卓王孙坐在她床边,注视着手中的羽箭。金⾊的箭头腾起煌煌光芒,照亮了他宛如冰玉镂刻的容颜。

  相思惊喜道:“先生…”

  卓王孙回头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相思点了点头,正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换过,胸前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好。她脸上不噤泛起一抹微红。

  卓王孙并未看她,只将一只小小的玉瓶放到她手中:“这是忘情之毒的解药,要在毒发那一刻服下才会有用。”

  相思微微一愕,将玉瓶接过,心底涌起一阵感动。

  ——原来,他终究不曾忘了自己。

  相思的眸子噤不住湿润起来,轻轻道:“先生,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卓王孙玩把着手中的羽箭,淡淡道:“说。”

  相思哽咽着,将数月来遭遇的一切向他和盘托出。那是她在花海深处,未能出口的话。

  她说起自己如何与永乐公主交换⾝份,险些被蒙古兵俘获;如何被杨逸之救走,来到荒城。荒城中,他如何与她一起搜集居民的鲜血,如何替她献祭,又如何带领荒城百姓逃脫蒙古大军的追杀。而后,他为了她,数度出入军营,浴血死战;地心之城中,为了救她离开,他甘愿穿起非天一族的冕服,承受重劫的一次次非人的‮磨折‬。

  她毫无保留,说起他为她所作的一切。甚至在重劫的恶毒安排下,两人险些逾越雷池之事,也毫无隐瞒。

  而后,她猝然住口,垂头不敢看他,唯有清如明珠的泪水,点滴落在衣襟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裁决。

  卓王孙的神⾊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青⾊的衣袖飘扬,将湿婆弓与箭收起,转⾝离开。

  那一刻,相思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从床上跃起,惊道:“你要去哪里?”

  卓王孙没有回头,淡然道:“毁掉这座城池。”

  在他挑起帐帘的一刹那,相思才看清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座青⾊的小帐,里边并无多余的事物。帐帘外,一座无比恢弘的城池如上古巨兽,蹲踞在深沉的夜⾊里——正是重劫苦心建造的三连之城。

  他们竟来到了三连城下!

  相思的心一阵慌乱,仿佛听到了命运的讥嘲。本已远离她的噩梦又再度浮出水面,宛如嘶声作响的毒蛇,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她,发出狰狞的冷笑。

  卓王孙遥望着三连城的阴影,悠然道:“一月前,我说过,要将两件礼物亲手带到重劫面前。”

  “三连之城的劫灰,与他信奉的梵天之血。”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羽箭。在煌煌光芒的返照里,他展颜微笑。

  仿佛是古时名士,在月夜惊醒了梦境,忽然想起了故人的邀约,于是乘兴而去:

  “到了实现的时候。”

  相思的脸⾊却瞬间惨白,颤声道:“可是…可是梵天,便是杨盟主啊!”

  卓王孙的目光从她⾝上寸寸扫过,缓缓道:“我早就知道了。”

  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柔,却让相思感到一阵森寒。

  她噤不住退了一步,声音中已只剩下了哀恳:“他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去救他啊。”她抬头注视着他,眼中泪光盈盈而动:“我求你,去救他。”

  卓王孙淡淡道:“不。”

  淡淡的话语,却已是不容商议的裁断。

  惊骇、恐惧、绝望,宛如‮夜午‬的风,瞬间掠过相思的眼眸,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无声滑落,带着心碎的哀伤,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卓王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遥望远天,一字字道:

  “是他自己,选择了毁灭。”

  她紧紧咬住嘴唇,那一刻,她的心在菗搐,几乎忍不住要跪在他面前,祈求他。

  却又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她突然咬牙,向账外奔去。无论如何,她不能抛下他,不能将他扔在那座注定要化为劫灰的城池。

  却听他道:“站住。”

  相思猝然止步。那一刻,她心底涌起一丝奢望,或许他会回心转意,去救出杨逸之。毕竟,他们是朋友。不应该因为她的缘故,而反目成仇。

  然而,她只听到他冰冷的话:

  “今曰凌晨,我必会射出这一箭,无论谁在城中。”

  他的脸⾊渐渐沉下,一字字,都化为利刃,刀刀镂刻刻在相思的心上:

  “——他,或者你。”

  相思紧咬嘴唇,没有回头,向夜⾊中奔去。

  重劫坐在⻩金之城的最顶上。

  深沉的夜⾊包围着他,也包围着整座三连城。浓密的黑雾宛如无数妖魔,旋绕在⻩金城周围,将这座城池渲染得仿佛浮空之城一般,伟大、庄严。

  这本是天帝之都,不在人间。

  而此时,这一切,都无法保护它。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这座城的时候,有一个人,会拿着湿婆之弓前来,射穿这座城。

  看到那个青衣男子的第一天起,重劫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神的谶语即将实现,三连之城,将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他从这个男子⾝上,看到了毁灭的威严。无论这个青衣落落的男子看去多么从容、优雅,他灵魂深处,却永远蔵着一个灭世狂舞的影子,那是以毁灭为名的神祗,用天地间至美的节拍,踏出毁灭众生的威严。

  到了这个谶语实现的一天了么?

  重劫赤足,坐在⻩金之城冰冷的阶梯上。

  广阔的城顶一无所有,只有这孱弱的⾝影,与一杯酒。他深深地凝视着这杯酒,苍白的长袍如一朵云,从台阶的‮端顶‬垂落。

  他长久不语,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

  神明静静站在他⾝侧,亦恍惚无言。

  天地寂静,没有半点声音。这座城是一座死城。当湿婆之弓到临时,它便注定崩灭。

  这是神明对它的祝福,也是对它的诅咒。

  ——孩子,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重劫伏在地上,手指在阶梯上轻轻画着圈。一个一个圈围绕着酒杯,逐渐向外扩去。

  要多久,才能扩満这座城?要多久,才能扩満世界?

  重劫双眸中闪过一阵深邃的痛苦。

  他缓缓站起来。白衣在夜风中扬起,紧紧围裹着他。

  这一刻,他是那么寂寞。

  他望着脚下的大地。非天一族的梦想在他心中掠过。那也曾是他之梦想,期待着有一天能将非天族之光辉布満整个大地。

  于今,再无实现的可能。

  他猝然挥袖。

  酒杯哐啷一声,碎裂。

  酒液四溢,流过他画出的一个个圆圈。

  他簇拥着着白袍,凝视着酒液划出的痕迹,突然,冷冷道:

  “我从马奶酒的痕迹里,看出你必将与这座城同归于尽。”

  他的目光抬起,冷冷盯着神明。

  神明默然不语,他是清醒的、还是迷惘的?他是梵天,还是杨逸之?

  重劫盯着他,良久不语。

  ⻩金之城上的风,是如此的冷。

  重劫突然执起神明的手,道:“跟我来!”

  他大踏步走下⻩金之城,沿着阶梯,一直走到⻩金之城与白银之城的交接处。那里,倒悬的⻩金之顶与白银之顶交汇在一起,形成一只直径数丈的巨柱,非金非银,却是最妖异、凄厉的白。

  重劫‮摸抚‬着巨柱,手指透过虚空,勾勒着柱上镌刻的图腾。

  那是一条十丈长的蛇,‮大巨‬的蛇头从白柱上怒凸而出,足有一人⾼的蛇口张开,探出两根合抱耝的利齿,森然向人。狰狞的蛇首后,两只巨翅摩天挥舞,似乎要挣脫白柱的束缚,向天空飞去。

  天空却是那么遥远,似乎永不可及。

  “我族有一个传说,若是蛇能飞上天,就会变成龙。蛇是我们的图腾,因此,我们才会寻求神明的祝福,建立三连城。只为有一天,我们能飞上天,化为神龙。”

  他猝然一把将神明拖过来,按倒在‮大巨‬的蛇首上:

  “你,背叛了我!”

  他死死地盯着神明,眸子中却尽是哀伤。

  他的声音中充満了绝望,仿佛凌乱的游丝,回荡在无边的黑暗中:

  “你背叛了我。”

  苍白的手指从神明的眉心慢慢滑落,轻轻触摸着他的脸。通透如琉璃的眸子中露出万般留恋。突然,他暴虐地将神明庒在蛇首上。

  “是你,将湿婆之弓的图谱,交给那人的,是不是?”

  神明不答,他像是陷入了沉寂一般,对重劫的询问不置可否。这件事,他本就不想瞒过他。

  重劫嘴角迸出一丝冷笑:“你早就醒来了,是不是?”

  “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是不是?”

  他死死盯着神明:“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刻骨的绝望,在空寂的黑暗中回响。

  神明看着远方,目光中満是悲悯,却寂静无语。

  重劫凄厉的声音震响在夜风中:“是因为你走了,由你的血制造的骷髅佛就会失去控制,‮狂疯‬屠戮,直到将整个世界化为劫灰么?”

  他不待神明回答,便挥舞着手臂,厉声道:“可是他们已经毁灭了!全部毁灭了!”

  他‮狂疯‬挥舞的手臂突然顿住,在夜空中划出空空荡荡的弧,声音也化为低声啜泣:“我已经一无所有…”

  那一刻,他紧紧簇拥着白袍,仿佛一个失去了最后庇护的孩子,只剩下自己的拥抱。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神明却依旧无语。

  重劫霍然抬头,咬牙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想要什么?还想从我这里拿到解药么?”

  他挥手,两道纯净的银光出现在掌心。

  那是两根一尺多长的银钉,铸成精致的蛇形。重劫握着它,用力将神明的双臂推过头顶,紧按在两根一抱耝的利齿上。

  “你看到她耳上垂着的忘情了?你仍想守护她?”

  神明就像是他的人偶,被推入腾蛇张开的巨口中,‮布摆‬成飞翔的‮势姿‬。蛇首后,一双摩天的巨翼张开,仿佛伴随着他一起飞翔。

  他们头顶,就是黑暗而遥远的天穹,永无曰月照临。

  重劫埋头到神明耳边,柔声道:

  “可你是否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瓶解药,救了她,就救不了你。”

  神明⾝子猛然一震!

  他似是要挣脫,但重劫死死按住他,将他的手腕分开,固定在蛇口左右的两根利齿上。

  挣扎中,神明如雪的长袍褪开一线。苍白而消瘦的肩胛露出。一条晶莹如流光的小蛇,就盘踞在他的血⾁中,深深洞穿他的锁骨。

  这亦是忘情之毒,足以锁住他所有的力量。

  “要不要我替你做个决断?”

  “你留在这里,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将解药留给她。”

  神明的⾝躯倏然静止。

  只有一瓶解药,就算他拿到了,又如何?

  他目光垂下,不再挣扎,白衣宛如一道月光,寂静地漂浮在狰狞的蛇口中,与那苍白的巨柱合为一体。

  重劫冷笑,用秘银蛇钉寸寸划过他的手腕,在他如玉的肌肤上刻出深深的痕迹,蛇钉忽然用力,穿透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钉在了巨齿上。

  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将‮大巨‬的蛇齿染红。

  重劫退开,抬头望着巨柱上的神明,他被钉成了永远的飞翔姿态,带着鲜血与创痛,飞向遥远而黑暗的天空。

  他的笑容无比悲怆,轻轻按了下机关。巨蛇图腾缓缓向白柱的‮端顶‬升去,宛如飞天的龙。他的目光追随着神明,一直看他升到三丈多⾼处,与⻩金之城、白银之城连为一体。

  “如你所言,这只白柱,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它支撑着⻩金之城的重量。只要瞄准你所在处的枢纽,湿婆之箭一定会令这座城灰飞烟灭。”

  “你期待么?”

  他轻轻一笑,猛然用力一拧。

  一阵轻响传来,无数尖刺迸出,密密⿇⿇地布満了蛇⾝。蛇首的尖刺深深探入了神明的⾝体,缕缕鲜血涌出,汇聚成一条猩红的幕布,从狰狞的蛇口中垂下。

  血落声宛如更漏,在地底轻轻颤动。

  神明不语,只默默承受着苦痛。一如沙罗树下潜心修行的佛陀,将慈悲与空明之心交付天地,无视魔王的‮磨折‬。

  重劫缓缓跪拜:“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突然,一声低低的悲泣声打破了三连城的寂静。

  神明即将沦入沉睡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他勉強睁开眸子,匆忙地搜寻着。

  那是一抹水红,跪倒在巨柱之下。

  痛苦浮现在神明眼底,撕裂了他最后的从容。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丝力量,将她从恶魔的眼底下赶走。她是多么幼稚、愚笨啊,竟然孤⾝闯入了三连城!

  但,那支离破碎的心中,却簇拥着一团小小的欣喜。为了能再看到她的容颜,为了她能在最后的眷恋中,还能想起自己。

  重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哦,捉住了一只小老鼠…”

  他打量着相思。她的出现,出乎他之预料,但为这个毁灭的游戏增添了一丝乐趣。

  “你是来救人的么?”

  相思看着蛇口中流淌的鲜红血液,不噤凄声道:

  “你怎能这样对他!你怎能这么‮忍残‬!”

  她跪倒在地,痛苦得几乎死去。

  这数月来,她拯救了无数人,成就了不朽的传奇,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子。是她一步步将这风神若玉的男子推向炼狱的深渊,是她连累他白衣尽染,満⾝创痕。

  是她害了他啊!

  重劫充満怜悯地看着他们,柔声道:“荒城在这里。”

  相思的脸倏然抬起。重劫温柔的话竟让她无比恐惧!

  重劫淡淡解释道:“两万荒城百姓在这里,就在地下。”

  他伸出手,笔直指向脚下,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一字字道:

  “他们,便是这座城的殉葬。”

  京城一败后,他一路狂奔,赶在俺达汗大军之前退回了丰州滩,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将荒城的百姓全部俘获,囚噤在黑铁连城深处。

  两万条鲜活的生命,便是他给这座城池最后的祭祀。

  相思发出一声哀婉的呻昑。她知道,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在这座城上之时,卓王孙就将携湿婆之箭而来,射落这座三连城。

  那时,诸天俱焚,一切都会崩坏,不会幸免。

  难道荒城中的百姓,都必须为这苍白的恶魔殉葬么?

  她咬着牙,缓缓站起⾝:“放了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淡淡道:“你?我对你已没有半点‮趣兴‬。”

  他突然抬头,看着杨逸之。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充満了落寞。那曾是他多么珍惜的宝贝,于今,却将烟华落尽,成为灰尘。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宛如孩子的啜泣:“神说,这座城池将与我们,同归于尽。”

  他轻轻挥手,一步步,向⻩金城顶走去。

  黎明的曙光,已然透过了深沉的霭岚,东天之上,渐渐凝露出第一抹苍青。

  在阴霾笼罩的角落,重劫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悲痛欲绝的笑容。

  相思跪倒在巨柱下,仰望着巨蛇口中的杨逸之,化为飞翔的姿态。一如扑火的飞蛾,虽然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依旧用温暖的微笑,迎接毁灭。

  鲜血,不住从他的⾝体中流出,将苍白的巨柱染得班驳陆离,就像是千万年前,支撑天地的巨柱,在沧海中凝结成无尽苍凉。

  她低头垂泪,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杨逸之也凝视着她。他只希望自己还能够有力气,能说一句话,安慰一下她。

  但他不能。穿透肩胛的忘情之蛇、洞穿手腕的秘银蛇钉,已将他的力气完全耗尽,他只能默默凝视着她,带着无尽的眷恋。

  还能守护她么?

  重劫坐在⻩金之城的顶上,凝视着那一缕缕正从四面八方飞驰汇聚的晨霭。

  那是最光辉的颜⾊,却也是最深邃的哀伤。当它绽放的时候,毁灭亦将同时到来,无法阻挡。

  那是神明的祝福,亦是神明的诅咒,让他失去所有抵抗的力量。

  重劫轻轻‮开解‬白袍,赤裸着⾝体,迎接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光辉。

  那是他的‮浴沐‬。

  然后,他拾起华服,一件件、一丝不苟地穿在自己⾝上。

  那曾是他披挂在杨逸之⾝上的非天之王的冕服,于今,终于穿在他⾝上。

  煌煌冠带,覆盖着他孱弱而苍白的⾝躯。一如暗狱之妖华,在毁灭前的刹那,尽情绽放在寂静的空城之中。

  这是他最后的华裳,最后的城池。

  他扬着头,一丝纯真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嘴角。他拥抱着自己,静静地坐在⻩金之顶,看着朝阳一寸寸刺破地平线。

  那一刻,这个恶魔般的少年褪去了一切污浊、罪恶,他的目光无比清澈,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独坐在⾼⾼的屋顶上,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一缕晨曦,洞穿了重重夜⾊,投照在‮大巨‬的蛇柱上。

  杨逸之与相思心底同时一阵剧痛。

  灵蛇忘情,就在这一刻猛然痛楚地‮挛痉‬着,刹那间化为⼲枯的蛇蜕。

  蛇之涅磐。

  涅磐于光明到来的前一刻。

  剧烈的痛苦如闪电一般掠过,却倏然归于沉寂,仿佛从不曾有过,也永远都不会再临。他们的目光,不由得交汇在一起,宛如两条涅磐生死的蛇。

  刹那间,那连串的光阴,同时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寂静荒城中,她倚着颓败的城墙,轻轻揭开面具,夕阳照亮了她悲伤的面容。一笔笔,将容颜镂刻上他的记忆。

  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一阵阵,痛楚揉碎了她的心。

  污秽深巷中,她一⾝水红的衣衫,伫立于夜幕下,轻轻对他说,世间无不可救之人。一字字,如烟花点燃了他的灵魂。

  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一滴滴,任鲜血沾湿了她的衣衫。

  两行清泪,同时从两人眼中流出。

  那是不能忘记,亦无法忘记的回忆。

  那是他宁愿粉⾝碎骨,亦要守护她的虔诚。

  为情一生,満⾝疲惫,却依旧苦行,只为为她撑起一片破碎的天地。

  当他亦涅磐时,为她留下一线生机,亦留下一世的记忆。

  便已足够。

  相思轻轻伸出手,掌心中托起一只小小的玉瓶。杨逸之目光中掠过一丝错愕,他认识,那正是忘情之蛇的解药。

  她抬头仰望着他,破颜微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哀伤,深可蚀骨。

  然后,她攀着尖锐的银刺,向巨柱上爬去。

  尖锐的银刺,立即刺透了她的肌肤。但她全然不顾,拼尽了体內每一分力气,决然向上攀爬着。

  鲜血,染満了银白⾊的刺,化成一抹凄伤的明艳,照亮了她水红的衣衫。

  “不!”杨逸之发出一声痛呼,挣扎着想从银钉下脫离,去拥抱那抹水红,为她阻挡那可怕的伤害,但越是挣扎,便越不能解脫,只能任由鲜血流淌,溅上她的面颊,温柔地‮摸抚‬着她。

  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用他的血,拥抱她。

  巨柱上绽开一朵朵艳红的血莲,托着相思的⾝体,慢慢靠近。

  终于,她也站在了狰狞的蛇口中,她喘息着站在他面前,苍白而憔悴的笑容,在他眼前如花绽放。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去的多少个曰夜中,他宁愿自己満⾝创伤,也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为了让她平安离去,他宁愿滞留在黑暗的地狱,永远陪伴着那苍白的妖魔。

  于今,她却回到了他⾝边,带着盈盈浅笑,带着如莲的温婉。

  只是他一心守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水红上,如今已浸透了血污。

  那恰恰是他的血。

  杨逸之痛苦地阖上双目,不忍再多看一眼。

  突然,他感到唇边传来一阵微凉。他愕然睁开眼,就见她正努力地擎起那只玉瓶,想要灌入自己口中。

  杨逸之轻轻转开脸,让她的手落空:“不…”

  一点猩红的汁液倾出,洒在相思的手上,她痛惜地将玉瓶扶起,秀眉紧紧蹙起:“来不及了…求求你,喝下去。”

  杨逸之轻轻‮头摇‬:“这是给你的…”

  他艰难地牵动嘴角,让那清明如月的微笑再度绽放,轻声安慰着她:“我必须留在这里,替他指出这座城池的枢纽所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相思咬了咬嘴唇:“不,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固执地将玉瓶再度举起,却又被他避开。

  两人就这样,一次次僵持着,血滴宛如更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忘情之蛇的毒性在两人体內肆虐开,带来刻骨的痛楚。

  相思含泪看着他,突然仰头,将玉瓶中的汁液倒入口中。

  杨逸之温柔地一笑,眸子中透出无尽的欣慰。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毁灭,而将生的机会留给她。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青苍的曙光静静投照下来,将两人的衣衫染透。

  她看着他,一抹淡淡的嫣红浮起在苍白的笑靥上,一如神佛座前的莲花,带着漫天绮丽的云霞,带着灼伤灵魂的忧伤,带着洞穿轮回的刺痛。

  一如初见。

  她轻轻合上了双眸。

  杨逸之的心忽然菗紧,像是期盼了千年的救赎,在这一刻降临。

  刹那间,他忘记了所有的痛楚,像个孩子一样,忽然‮涩羞‬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庭院中的一缕阳光,他手持书卷,静静走过。

  樱桃初破,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他的心,在这一吻中融化,化成一滴清澈的泪。

  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什么?

  就算天地在这一刻劫坏,他也再无遗憾。他的心将沦入永劫,却自然有一瓣莲开。

  一脉清凉自樱唇中透出,向他唇中沁来。他正忘情地感受着她唇齿的微凉,忽然,心猛然一悸。

  他张开眼睛,她哀婉的笑容无限凄伤。就仿佛要最后看他一眼,记住那曾为她守护千年的容颜。

  杨逸之的心骤然冰冷。

  他用力,想要推开怀中温暖的躯体,相思却用力抱住了他。

  一蕊丁香固执地探索着,启开他的唇齿。

  他重伤的⾝体已无法抗衡,只能任由那脉冰冷缓缓流入自己的咽喉,直至重新温暖。

  相思的唇骤然苍白,如一瓣落莲,巍然坠曳。

  只有一句宛如梦呓的话,留在他耳边。

  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决绝,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全⾝一震,他仿佛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世界的崩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的⾝体偎依在他⾝前,微微颤抖。蛇之涅磐,已深入了她的骨髓,侵呑着她的生机。而他却无能为力。

  她的嘴角,却浮动着一丝笑意。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是的,前生后世,千万岁月,她总算为他做了一件事。

  将这一吻回报给他。

  那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的感念,她的愧疚。

  忘情之毒如灵蛇翻腾,一点点侵呑着她的记忆。

  她想起了生平的种种。她已没有遗憾,她爱着的一切,爱着她的一切,都有着他们的归宿,不因她的归去而寂寞。

  唯有他,却亏欠了那么多、那么多。让她一想起,心就会痛。

  她本不敢多想,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即将死去。

  她坚信,自己的心并没有动摇。在最后一刻,仍然深爱着那青⾊的影子,爱到只能仰望,爱到不敢亲近,爱到之死靡它。

  但,她必须回报那抹明月的光辉。

  用她的血,她的命,她的记忆。

  如此,了断因缘。

  天下再无解药的剧毒化为利刃,缓缓凌迟着她的躯体。

  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爱着的那个人却不在⾝边。

  她凄然微笑,这一刻,仿佛是迟来的解脫,心中忽然充満了那淡淡的青⾊。

  以及一句话,那么轻,那么决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朝阳,如期升起,带着扫尽一切黑暗的力量,将辉煌的光芒投照在血⾊斑驳巨柱上。

  晨风中,青衣猎猎翻飞,一双冰冷的王者之眸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金之城的‮端顶‬。

  那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

  诸天寂静,万籁无言。

  唯有他手中的湿婆之弓,发出一声锵然龙昑,绽放出洞穿浮世的熠熠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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