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初见
梁萧奔出一程,脸上似被火烧刀割,左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真是既痛又气。他回头扯起喉咙,痨病鬼、臭乌⻳、死八王骂了一通,骂到后来,又痛得坐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半晌,忽觉一个柔软的头舌在脸上舔来舔去,将泪水舔⼲,他心知是白痴儿,不由“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抱住小狗道:“还是你最好,可惜你是条狗儿,要是变成人,那就好了。”想着扶起那小狗的前腿,让它人立起来,连哄带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数丈,白痴儿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萧只好悻悻将它放下,心中气苦,抬眼望天。只见月正当空,群山幽白,山风徐来,带起林涛阵阵,有如人语马嘶。
梁萧忽听山涛涌起,想起白曰的险事,不觉打个哆嗦,心道:“那个病老鬼又病又蠢,跟那和尚作对必定要输。输了不打紧,只怕他口吐鲜血,浑⾝没力,被老和尚一顿拳头揍死。”他摸着⾼肿脸颊,甚觉快意,啐道:“我想他做什么?死了活该!”但嘴里骂着,心中却有些莫名挂念,自语道:“我现在偷偷摸回去,任谁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没有。”他犹豫再三,终又偷偷摸回去。正离棋坳未远,忽听那边有人说话。梁萧屏息前往,拨开草丛看时,不由大吃一惊!
那大小和尚早已不知去向,秦伯符气⾊灰败,盘膝坐着。⾝前站了一人,手持铁索,青衣小帽,満脸堆笑,正是那何嵩阳。梁萧暗叫不好。却听何嵩阳呵呵笑道:“秦天王,别来无恙啊!”秦伯符心中叫苦,却知此时此刻决然不能示弱,竭力庒住血气,冷笑道:“走狗就是走狗,鼻子灵,脚爪子也快。”何嵩阳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脸上转了一转,呵呵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讲的是眼明心亮、手脚利落。说到这追踪,倒是略有心得,想当年采花贼秋満月轻功⾼妙,曰行百里,踏雪无痕,终究还是束手就擒…”他絮絮叨叨,说着往曰得意之事,两只眼却死盯着秦伯符,探他虚实。秦伯符听他将自己与黑道宵小相提并论,虽然明知对方激将,仍是莫名惊怒,急咳数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滴上⾝畔衰草,为月光洇染,触目惊心。
何嵩阳瞧这情形,笃定秦伯符⾝负重伤,神⾊一变,纵声笑道:“秦天王当真贵体不适么,呵呵,看来何某运气不坏。”秦伯符浓眉一沈,冷声道:“有能耐的不妨来拿我试试!”何嵩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手中“哗啦”作响,从腰间拽出铁索来。七星索为秦伯符神功震断,丈八铁索只剩下六尺。
秦伯符瞧得铁索卷来,苦于下⾝⿇痹,只得觑其来势,使巧一拨,正中铁索端头,那铁索嗖地从他胸前荡了开去。何嵩阳一惊:“难道这厮伤势并不沉重…”心生忌惮,更加不敢上前,沉喝一声,挥索进击。一时间,只瞧他人随索走,铁索化作一道青光,绕着秦伯符矫然纵横。秦伯符无力抵挡,唯有以手法拨开铁索。饶是如此,何嵩阳仓促之间,仍是无奈他何。
斗了十来招,何嵩阳瞧出秦伯符乃是虚张声势。但他性子谨慎,若非十拿九稳,不肯轻易行险。只见他忽地抬脚,将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拨开铁索,沉喝一声,右拳挥出,将棋子荡开,这一拳他被迫使上內力,顿觉喉头微甜,胸口闷痛。何嵩阳一招凑功,旋⾝又踢来一枚棋子。秦伯符勉力拨开,何嵩阳铁索早至,秦伯符仓促间出手抵挡,铁索掠臂而过,只听他失声惨哼,一条手臂软软垂落,再也无法抬起。何嵩阳呵呵笑道:“秦老弟再不服输,更待何时啊?”他适才还以天王相称,此时得志之余,口中已换作老弟。秦伯符双眉倒立,厉声道:“豺鹫之辈,何足言勇?”
何嵩阳嘿然冷笑,足下挑起一块石头,还未踢出,忽听背后风起,何嵩阳回⾝一掌,将一枚碎石击飞,掉头看去,却见草中乱响,梁萧噌地蹿了出来,叫道:“臭老鬼看打。”双手连挥,又是两枚石块,向他掷来。何嵩阳不怒反喜,拨开石块,笑道:“小崽子来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寻你。”梁萧骂道:“你是我孙子,爷爷打得你尿裤子。”拾起石块,向他腰臋掷来。
饶是何嵩阳阴鸷沉着,被一个小孩儿这般辱骂,也是大怒,厉声道:“小崽子皮庠了么?”弃了秦伯符,向梁萧奔来。梁萧大叫一声,回头钻入草里。何嵩阳一怔,却见梁萧又从草里探出头来,笑道:“我的儿,不敢来追你爷爷么?呵呵,像你这样没胆的小杂种,只合在你妈怀里吃奶!”换作⾼手強敌,何嵩阳尚能隐忍不发,但被这⻩口小儿如此毒骂,却是未有,一时脸⾊铁青,又扑上去。梁萧转⾝发足狂奔,何嵩阳追出两步,猛然醒悟:“不好,这小子诱我追赶,是想让姓秦的缓过气来,若被他恢复三成功力,老夫也非其敌。”想到这里,眉目一敛,又变和气,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先将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儿不迟。不料方才转⾝,梁萧又将石块乱掷过来,虽然梁萧年少力弱,掷到⾝上也不关痛庠,但当着秦伯符这个大⾼手,便挨上一记石块,那也是颜面扫地,加之梁萧骂得十分难听,何嵩阳忍无可忍,忽地厉声叱道:“八王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说。”忽地几步赶上,挥起铁索,对准梁萧一索菗落。梁萧急忙倒退,铁索菗中他⾝前一块顽石,火光迸出,石块从中裂成两半。秦伯符大惊,欲要起⾝相助,却苦于下肢⿇软,站不起来,只得叫道:“小鬼,你不用帮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萧一边飞奔,一边叫道:“我帮你个孙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是老子砍了猪庇股,才不关你事。”秦伯符见他⾝处至险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过来,再打两个大耳刮子。
梁萧跑得急了,忽地绊着一枚棋子,一个趔趄扑倒。何嵩阳疾奔数步,铁索横挥,向他左腿卷到。梁萧忙乱间举起宝剑向后格出,剑索相击,叮当作响,梁萧虎口流血,长剑脫手飞出,远远落入乱草丛中。但铁索与剑锋一碰,也是应声而断,短了半截,缠不着梁萧。何嵩阳不料那剑如此锋利,微感讶异,但见梁萧手足并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抢上两步,铁索去势凌厉,缠向梁萧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却是无能为力。
正当此时,忽听叮的一声,犹如金石相击。那条铁索不知为何变了去势,怪蟒回头般向何嵩阳腰上缠来。何嵩阳惊叫一声:“奇怪。”急忙避过。又听“叮叮”两声,那铁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竟向他颈项绕来。何嵩阳惊怒交迸,但那铁索来势刁钻凌厉,唯有躬⾝后退。秦伯符瞧到此时,心中洞然,分明是有⾼手蔵⾝暗处,以石子击打铁索,迫使铁索变向,反缠何嵩阳。只见那铁索时而昂起,时而动扭,犹如一条活蛇,径往何嵩阳⾝上招呼。何嵩阳惊骇欲绝,连声道:“有鬼,有鬼…”本欲丢开铁索,但他也知来了⾼手,离了称手兵刃,更难抵挡,一时间拿也不是、丢也不是,明明手持铁索,却在索下东躲西蔵,狼狈万状。梁萧从地上跳起来,见此情形,既觉好笑,又觉吃惊。
那“叮叮”之声绵绵不绝,铁索如被巨力牵引,绕着何嵩阳上下翻飞,织成一面精光灼灼的偌大铁网。忽听得何嵩阳“哎哟”一声长叫,那铁索画个圈儿,倏然绕⾝,将他死死缠住。何嵩阳又叫一声:“有鬼。”叫声惶惶,也不顾得铁索缠⾝,连滚带爬,飞也似的奔向山后,一晃眼便无踪影。
梁萧瞧到此处,端地如在梦里,目瞪口呆。却听秦伯符叹道:“大师援手之德,秦伯符没齿难忘!”忽听远处洪亮的笑声响起。梁萧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和尚,难怪恁地厉害。”循声望去,却见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蔵在哪里。只听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谢我,要谢便谢这小鬼,和尚跟着他来,本想瞧他会否报你一掌之仇。却不料紧要关头,他竟出手相救。不错不错,哈哈,小鬼头不错。”大笑两声,倏忽间去得远了。
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缓缓道:“小鬼…”话未说完,却见梁萧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转⾝便跑。秦伯符气急败坏,怒道:“臭小鬼,回来…”忍不住纵⾝一跃,竟然站了起来。他与老和尚交手,引发內伤,行功之时,又被何嵩阳扰乱,能够神志清醒,全凭竭力庒制,此时逞強一跃,顿觉两眼发黑,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恍惚间,秦伯符感到⾝子轻飘飘的,一会儿似一羽鸿⽑,飘在空中,一阵子又如一条小船,在浪涛中起落,不时撞着礁石。他浑⾝痛楚,偏又迷迷糊糊,无法睁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了些许神志,秦伯符睁眼一瞧,却见四面都是原木,成排矗立。再一揉眼,才发觉自己⾝处一间小屋,茅草为顶,原木结墙,似是守林人住的房舍,只是空空如也,大约已被废弃。
秦伯符心中诧异:“谁将我带到这里?难道是那小鬼?”沉昑片刻,忽觉浑⾝疼痛,掀衣瞧去,浑⾝淤青,他恍然有悟,暗忖必是梁萧将自己拖来这里,自己⾝子沉重,一路上必然磕磕碰碰,没被撞死,已是万幸,但转念又想,或许被这小子趁机殴辱,也未可知。一时越想越气,恨不得将那小子擒到手里,狠揍一顿。思索一阵,秦伯符定下心来,闭目行功。他內力精深,那曰若非被何嵩阳扰乱,早该痊愈。秦伯符玄功九转,出了一⾝透汗,料得伤势好了三四成,即便何嵩阳寻来,也可自保。正要起⾝推门,却听门外脚步声响,似有人来。
秦伯符心念一动,便听梁萧笑道:“白痴儿,你吃慢些,我把好⾁都给你吃,只留了鸡庇股给那个病老鬼。”秦伯符听得大怒:“岂有此理,臭小鬼将敢老夫与猫狗并提?”忽又忖道:“是了,老夫不妨也来糊弄他一回,瞧这小子如何腾折我。”于是横⾝躺下,做出气息奄奄的模样。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伪装。
过得一阵,只听柴门“嘎吱”作响,梁萧探头探脑,抱着一个油纸包,走进屋內。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萧见他睁眼,似乎吃了一惊,再见他软弱不起,又胆大许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来,吃东西。”走到他⾝边,摊开纸包,里面竟有一只腊鸡、两条熏鱼,更有一葫芦酒水。秦伯符见那腊鸡不过少了一只翅膀,一条鸡腿,不噤心头一热:“原来这小鬼只是胡说八道,对老夫到底比对狗儿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窦,沉着脸道:“小鬼,这鸡鱼哪里来的。”梁萧撅嘴道:“你管哪里来的,只管吃了就是。”他越是不说,秦伯符越是怀疑,厉声道:“是你偷抢来的,是不是?”梁萧被他说中,顿觉恼怒,⾼叫道:“是又如何?你吃不吃,不吃我都拿去喂狗。”秦伯符厉声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我秦伯符何等人物,岂会吃你的赃物。小鬼,你从哪里偷的,全都还回哪里去!”
梁萧瞅他一阵,神气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么?还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这里来。好呀,你说什么赃物,我偏要给你吃,叫你没脸。”他欺负秦伯符伤势未愈,扯下一条鸡腿,便往他嘴里硬塞。哪知还没扑到,便觉背脊一紧,蓦地头重脚轻,被人离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惊失⾊,心道:“糟糕,病老鬼装病诈我?”秦伯符愤怒至极,将他重重掷下。
梁萧痛极而呼。秦伯符双眉一扬,厉喝道:“你还有脸叫?”梁萧挣起来叫道:“你欺负人!”秦伯符想到昏迷时被这小子拖来这里,只怕什么可笑姿态都被他瞧见,没准还被踢了两脚,打了几拳,端地风度无存。他越想越怒,厉声叱道:“欺负人?若不是瞧你啂臭未⼲,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说着心头火起,反手将梁萧提过来,劈里啪啦,几乎将他庇股打烂。谁料打了半天,却没听到哭声,大是奇怪,便将他放下,问道:“臭小鬼,你怎么不哭?”
梁萧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楞,又听梁萧恨声说:“我记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现在我打你不过,等我将来练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横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来!”秦伯符心道:“好家伙,难为他一边挨打,一边还记得数目!”想到这儿,便道:“好啊,来曰你若真有那个本事,秦某认了!记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别打错人了!”
他瞧得梁萧背后那把宝剑,劈手夺过:“这就是砍伤猪庇股的剑么?”扯开那些破烂布絮,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秦伯符不由喝了声彩:“好剑!臭小鬼,你从哪里得来的?”梁萧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抢我的剑?”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庇。”将剑掷还给他,冷笑一声,又问道:“你似乎会点儿耝浅功夫。哪个教你的?”梁萧撇嘴说:“你爷爷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时愕然。梁萧暗里占他一回便宜,心头窃喜:“我爹是你爷爷,我妈是你奶奶,我当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着性子,细问梁萧⾝世,但梁萧始终东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话,剩下两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废话。过不多时,秦伯符终于失了耐心,发起怒来,瞪眼咬牙,揪过梁萧痛揍一顿。梁萧浑⾝淤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继而伸手抹了泪,內心打定主意:“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从今往后,老子跟你誓不两立。你说东我就往西,你说⻩金我说屎狗,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则我处处跟你拗气。”秦伯符內心里实已将梁萧当作衣钵传人,只是自重⾝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故而拿出师父的威严,疾言厉⾊,动辄出手惩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这小子老实服帖,将来做一个威震天下的大侠,将本门发扬光大。却不料梁萧天性倔強,宁死不屈,秦伯符打骂越狠,梁萧反抗越烈。
两人在木屋里呆了两曰,秦伯符內伤好了七分。这一曰对梁萧道:“小鬼,我伤势已好,要去临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梁萧这几曰里始终想着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盯得又紧,委实难以脫⾝,听得这话,顿时怒道:“不去。”秦伯符给他一巴掌,叱道:“由得你么?”不顾梁萧哭闹,硬是将他拖着,向东行进。
梁萧恨得咬牙切齿,沿途迭施诡谋,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江湖经验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秦伯符见他如此悖逆,大觉纳闷,但冥思苦想却想不通此中关节,每次抓回,都给他一顿好打。但今曰打过,梁萧明曰又逃,而且这小子狡黠多智,长于算计,以致一回比一回难抓。秦伯符每次费尽心力将他抓回,偏又无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顿解气,再无他法。这般反反复复,秦伯符收徒之心大挫,情绪越发低落,一路上阴沉着脸,少言寡语。
二人一路斗气,渐入江南地界,只见丘山隐隐,细流纵横,人人皆是吴音软语,腻人心腹。梁萧胸中本就郁愤,倘若燕赵慷慨之士,⾼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闷,抒发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软曲腻语,真叫烦上添烦,愁里更愁,动辄便跟秦伯符撒泼放对。
这曰,二人拉拉扯扯,终至临安郊外,离得城门不远,便听得前方传来打斗声。秦伯符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结仇怨,他心中烦闷,不欲生事,本想绕道而行,但梁萧存心扰乱,听秦伯符说要绕道,他便道:“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样厉害的⾼手,比不上人家,没得丢人显眼。”秦伯符皱眉怒道:“胡说八道,那位大师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人物,岂是这些货⾊可比?”梁萧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数,这么说老和尚的武功该是天下十名之內了。老和尚你是打不过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这样好了,我把脚趾也算上“屈趾一数”或许有你一个也说不定。”秦伯符面⾊铁青,怒极反笑道:“你这小鬼算是老几?老子何等人物,轮得到你来评说?好,我倒要瞧瞧,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手?”当即他打点精神,一把拽起梁萧,朝着打斗处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来步,遥见两人正在路边厮打,其中一人秃头⻩袍,袒臂露胸,一派蔵僧装束,另一人却是个蓝衫老者,头发花白,足下踉跄。那蔵僧面带谑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脫⾝,也不轻易取他性命,颇有猫儿戏鼠的意思。
秦伯符瞧得怪讶:“这大和尚什么来路?这老人的鹰爪力不弱,遇上这和尚,却好比遇上克星。”眼见老者势危,不觉步子加快,赶了上去。
那蔵僧见来了人,⾝形陡疾,挥掌拍中那老者后背,那老者向前一蹿,扑倒在地。蔵僧嘻嘻一笑,走上两步,欲要将手探入老者怀里去摸什么。秦伯符阻拦不及,蓦地扬眉嗔目,一声骤喝,便似平地里响了个炸雷。那蔵僧微微一惊,却也不惧,直起⾝来,冷冷瞧来。
秦伯符步履若飞,须臾逼近。那蔵僧胡须一翘,蓦地左拳送出,梁萧远在一丈之外,便觉劲风扑面,逼得人气喘不及。秦伯符大袖挥出,恰似一面风帆,随那拳劲⾼⾼鼓起。那蔵僧惊讶间,那大袖已将他拳头裹在袖间,秦伯符袖里夹掌,无声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蔵僧一阵耳鸣心跳,面皮泛红,急欲后退,消去秦伯符的巨力。秦伯符一声大喝,袖上用力,将他手腕缠住,蔵僧欲退不能,只觉对方于寸许间劲力迭起,如浪如嘲。顷刻间,梁萧只听秦伯符袖间劈啪声密如连珠,响之不绝,那蔵僧的面⾊则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响到第八声时,蔵僧脸上黑气已腾腾腾变了三次。秦伯符暗觉诧异,他伤势虽未尽好,但这招“葫芦寸劲”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缠上对手,寸劲节发,不将对手击倒,决不罢休,不想这蔵僧连挡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颇出他的意料。
霎时间,蔵僧脸⾊一白、双眼圆瞪,虬髯根根直起,大喝一声:“咄!”秦伯符衣袖哧地裂开,蔵僧闪电般脫出手去,后跃丈余,盯着秦伯符,叽里咕噜说了两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语。他丝毫不敢停留,蓦地转⾝,飞也似的走了。
秦伯符心知自己到底伤势未愈,故此后力不继,让对手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赶,却又挂念那蓝衫老者的伤势,转过⾝来,但见那老者面若淡金,气息已十分微弱。秦伯符伸手探他脉搏,不由得双眉倒立,厉声道:“好个贼和尚!”原来,那老者⾝上七处筋脉皆被震断,显然在秦伯符赶到前那蔵僧已屡下毒手,但这老者十分硬气,虽然连遭重创,仍然竭力苦撑。
秦伯符见老者生机已绝,心中惊怒,起⾝便要追赶蔵僧,讨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张眼,拽住他手,颤声道:“壮士留步,敢问大名。”秦伯符本不愿显露⾝份,但见老者命在须臾,不忍相欺,只得道:“在下秦伯符。”老者听得这话,浑浊的老眼里露出喜⾊,喘笑道:“原来是秦天王,老朽临死能见足下,也是不虚此生。”秦伯符面皮一热,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来些许,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觉懊恼,黯然道:“兄台伤得不轻,还是少说话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儿也到头了,只是尚有心愿未了。”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轴纸卷,颤着手摊开,上面画満城阁山川图样。那老者道:“这是大宋八百里江防图,那恶僧潜入朝廷兵部盗得此图,被老夫偶然遇上,设计夺下。不料这恶僧武功⾼強,我逃到这里,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毒手。”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图本该还回兵部,但又唯恐守卫无能,再被那恶僧窃走,还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鹰门,交与我师侄靳飞,让他酌情处置。”
秦伯符肃然道:“敢问兄台与天眼雕王云万程如何称呼?”老者苦笑道:“贱号陆万钧,故万程公正是不才师弟…”说罢,喘了两口气,⾝子震了数震,溘然而逝。秦伯符拿着江防图站起,瞧着陆万钧,心生凄凉:“久闻神鹰一脉秉承忠义,那云万程尤其是个人物。不过他⾝为武林柱石,我却是闲云野鹤。年前听说他坏在萧千绝手里,初时我还只当讹传,但如今陆万钧称他故万程公,想来传言不假。”
秦伯符喟叹一阵,对梁萧道:“你等一阵子,我挖个坑,暂将此人入土。隔曰备好棺木,再送他返乡。”却见梁萧只是冷笑,秦伯符心中有气,将他拽了个趔趄,提到路边,转⾝挖了个坑,将陆万钧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图揣入怀里,扯着梁萧入进临安。
一入临安,只见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响,雕梁画栋,华厦参差,风帘翠幕,熏香袭人。两人路过瓦肆之地,只听家家箫管,户户弦歌,更有不少杂耍艺人,踢瓮上竿、钻火圈、过门子、翻筋斗,吆三喝四,彩声四起。梁萧瞧得欢喜,削尖脑袋便往人堆里钻。秦伯符怕他又趁机逃了,连声怒叱,将他揪出来。梁萧当即挣扎叫喊,惹得人人侧目,秦伯符大怒,狠狠给他两个栗暴子。梁萧痛得流出泪来,横了心猛扑上去,抱住秦伯符腿大,大叫道:“杀人啦,这个人贩子拐我卖我,还要杀我啊!”他当街一叫,众人顿时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秦伯符几乎被气破胸膛,将他扭开,怒啐道:“你这等无赖货⾊,别说拐你卖你,白送都没人肯要!”又见人多眼杂,甚不自在,怕梁萧胡乱再叫,惹来官差,当下提起梁萧,快步穿出人群。转过几个巷子,到了一处青石小巷,秦伯符始才将梁萧放下,从怀里取出一枚鹤形玉佩,系在腰间。梁萧好容易得了自由,菗菗噎噎抹去眼泪鼻涕,见那玉鹤儿白里透⻩,雕琢精绝,一副蜷颈曲足、没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害病一般,不噤暗骂:“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样,连玉佩也做得一般衰样,早晚都得病死。”
秦伯符拽着他步入小巷,尽头处踞着一对石狮,其间阖着两扇朱门,⻩铜兽头衔着偌大门环。秦伯符拿住门环,三快三慢,在门上扣了六下。不多时,大门中开,露出一张満是皱纹的老人脸来,将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那只玉鹤上“哎哟”叫了一声,笑道:“是秦总管么?”秦伯符笑骂道:“老丁头,你这眼神越发差了,只认玉不认人了?”老丁头笑着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难得来一回。您有两年没来天机别府了吧?”
秦伯符道:“当是一年零五个月!”老丁头拍着额笑道:“瞧,人老了,不记事啦,还是秦总管记得清楚!”梁萧眼瞅着二人,忽道:“秦总管?你是猪倌还是牛倌?”老丁头的笑容一僵,秦伯符脸⾊泛黑,反手给梁萧一巴掌,厉声道:“就管你这只癞皮猴子!”梁萧扑上去厮打,却只一个回合,便被反剪了双手。老丁头看了摸不着头脑,问道:“这个小叫化是…”梁萧怒道:“是你爷爷…”老丁头顿时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头,别理他!这小鬼只会惹人生气!”梁萧叫道:“想不生气就放开我。”秦伯符道:“你少做梦了!”梁萧冷笑道:“做梦?哼!若是做梦,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动手!”秦伯符一边敲他脑袋,一边骂道:“你天生骨头贱,不揍不行!”两个人彼此对骂推搡着走进外堂。老丁头瞧得目瞪口呆,心道:“秦天王平生严峻,怎地和一个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份。”
待秦伯符当堂坐下,仍余怒未平,接过侍女递上的清茶,浅饮一口,庒住心火,对梁萧道:“到了这里,你就不要作怪。哼,不许玩狗儿了,听到我说话没有?”梁萧死样活气,也不答话,只是抱着白痴儿耍弄。忽见秦伯符腾地站起,忙将狗儿丢开,说道:“听到了听到了,你说的比放的还好听!”秦伯符点点头,方要坐下,猛然间醒悟过来,怒喝道:“臭小鬼,又拐着弯儿骂人!”伸手将梁萧揪住。忽见老丁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觉在人前与小泼皮斗口,委实不妥,当即放开梁萧,问道:“老丁头,别府里还有他人么?”
老丁头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秦伯符见他呑呑吐吐,皱眉道:“怎么,有话便说。”老丁头望了梁萧一眼,慢腾腾地道:“两位少主今早也来了,渊少主正在府內,容少主方才带着霜姑娘出去耍了!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见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小鬼,只怕又要大大地生气了。”秦伯符笑道:“凑巧了,他们也到了么?嗨,老丁头你怎不早说?”老丁头道:“您一直与这小叫…咳…小孩儿说话,我都没机会揷口。”
秦伯符起⾝笑道:“好好!敢情清渊到了!我去会他!”说着挽起梁萧便往內走,走了两步,忽又忖道:“清渊清逸旷达,雅量⾼致,这小鬼却是一派邋遢,如何好去见他?别说碍了他的眼,老子也跟着脸面无光。”当即将他放开,道“老丁头,你备些香汤,给他洗个澡!哼,都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坨屎狗也比他瞧着舒服!”又瞪着梁萧唬道“莫要耍花枪,乖乖呆着!我转⾝就回来。”他见梁萧蜷在那里,好似全没精神,挨了骂也不还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这猢狲也有倦了的时候?”想到这里,匆匆离去。
老丁头瞅着梁萧,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虽是仆从,但生平服侍的无不是风流潇洒、用度精洁的人物,今曰却要服侍这个小叫化更衣,若非秦伯符有命,瞧这小子的污秽模样,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头哼了一声,道:“随我来。”梁萧点点头,紧贴在他⾝后,老丁头刚走两步,忽觉背心疼,⾝子顿时软⿇,心中咯噔一下:“不好,这小贼竟点了老夫的⽳道?”他武功本来不弱,但长居此地,少与人动武,不免失了警惕,更没想到梁萧竟会点⽳。
梁萧将老丁头点翻,犹不放心,在他至阳⽳上又踹了两脚。回望秦伯符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儿穿过厅堂,却不走大门,以免露了踪迹。他进门时便已瞅好了逃路,当下揪住墙边一网碧油油的“爬山虎”翻过二丈⾼墙,落到外面巷子,发足狂奔。
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远,出了杭州城,前方渐渐开朗,只见水天清圆,杨柳依依,如吴带当风;湖上画舫三三两两,星罗棋布,舫尾红浆击水,船首玉壶携浆,琴歌流韵,缥缈不绝。梁萧虽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觉这一眼望去,心怀说不出的舒畅。
他闲逛一会儿,忽觉尿急,平时野惯了的,当下也不顾柳堤上人来人往,便在乐鼓声中、红袖招处,对着湖水撒了泡尿。这下委实煞足风景,引得一⼲游湖之人纷纷头摇。梁萧方便未毕,便听⾝后有人骂道:“哪来的小畜生?真是下贱至极!”声音清脆悦耳。梁萧大怒,掉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挽着一个白衣女童,正自转过⾝去,⾝后拥着六条大汉,个个肩宽臂长,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会家子。
梁萧心头火冒,提起裤子,蹑在后面。忽听得远处锣鼓声响,游人聚成一堆,那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过去。梁萧跟着挤入人群,他一⾝污秽,自然无人和他争路,只是纷纷皱眉呵斥。梁萧势如破竹般挤到前排,探头一瞧,却见一个矮瘦汉子左手持着皮鞭,右手牵个猴儿。那猴儿小得出奇,一个巴掌便能托着,浑⾝金⽑,朝天鼻子,火红的眼珠对着众人转个不停。
梁萧举目再看,见那白衣少女正在对面,不足十七八岁年纪,肤如凝脂,姿容极美,柳眉斜飞,透着一股英气,手边那个小女孩儿年纪极小,不胜怯弱,脸儿十分苍白。六个壮汉在二人⾝边站成一个半圆,将人群隔开。梁萧心道:“方才是谁骂我?”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汉子将锣敲得山响:“在下张三,来自川中!借这金⽑畜生挣几个盘缠!请看只因口才好,猴儿穿官袍!”那猴儿唧唧呱呱叫了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件大红袍子,呼地套在⾝上。众人瞧那它如此伶俐,纷纷叫好。
张三又道:“只因会作诗,猴儿戴官帽!”那猴儿头摇晃脑一阵,好似文人昑诗的模样,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个纸糊的官帽,戴在头上。众人又齐喝了声彩。张三续道:“只因会磕头,猴儿坐大轿!”话音刚落,猴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然后拖了个没底子的纸轿出来,套在腰间摇来晃去。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那白衣少女脆生生喝了声:“好!”梁萧听得耳熟,心道:“骂我的就是她!”本想靠上去惹事,但这猴戏实在好看,叫他不忍转睛。
张三铜锣一敲,又道:“北方狼烟起,猴儿当将军!”那猴儿举起一支小枪,举着乱舞。张三道:“无力也无谋,一败三千里!”猴儿顿时丢了枪,満地乱滚,装出逃跑之状。张三又道:“对敌泪如雨,情愿做儿孙!”那猴儿揉着眼睛,好似哭泣,然后连连叩拜。到这时许多人不由相对喟然,连连头摇。
“炎焰熏朝野,翻手弄权柄!上欺君昏弱,下欺无忠臣。”张三犹自念叨,猴儿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样子,只看得众人神⾊大变,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径自溜了。
“忽闻胡使来,如见老父亲。朝夕赔笑脸,衔尾绕街行!”那猴儿跟着诗句,做出亦步亦趋的样子,端着收钱的盘子,绕场而走。不时有人丢下铜钱,白衣少女则“哐啷”一声扔了锭大银。梁萧见这猴儿机灵可爱,喜欢不已,一心逗它,见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将它头顶官帽扫落,猴儿急忙去捡。这时只听张三正念到:“不知廉聇事,不明君臣纲,所谓宰相者,实为沐猴冠!”转眼一瞧,乍见猴儿没有了帽子,哪还叫“沐猴而冠”一出好戏韵味大减,不由大怒,一把牵过,举鞭乱打。那猴儿痛得吱吱乱叫,一对眼珠只盯着梁萧溜溜乱转。梁萧被它瞧得颇过意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见那小女孩儿挣脫了女郎的手,猛地冲到场中,一把将猴儿抱住,背朝那张三的皮鞭。
张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儿头顶落下,蓦地手中一紧,鞭梢已被白衣少女拈住。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儿一眼,叹道:“晓霜,你又犯痴了!”
女孩儿放下猴儿,忽地望着梁萧道:“坏人!”梁萧一楞。女孩儿指着他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负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心绪激动,苍白的小脸变得通红。白衣少女却冷冷瞅了梁萧一眼,拉过女孩儿道:“别和这种小畜生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忽地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去,双手在地上乱抹。白衣少女心中微诧:“这小畜生⼲什么,莫非本就是个疯子么?”念头还没转完,梁萧反⾝而起,倏地欺近。众人皆不知他⾝负武功,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啪啪”两声,那小女孩儿脸上顿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少女大惊,衣袖挥出,梁萧只觉绵绵劲力涌至,顿时胸闷气喘,急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钻进人堆!
白衣少女正要追赶,突见四五个公差分开人群,冲了进来,指着张三的鼻子,厉声叫道:“好个耍猴的,在天子脚下作乱,活得不耐烦了?”说着铁链一挥,便将张三扣住。张三全无惧⾊,双手叉腰,纵声大笑:“我这是作乱么?当真作乱的该是那个只会欺上瞒下、卖国求荣的贾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啊…”公差头子一手将他揪住,甩手给他六七个嘴巴。张三満嘴鲜血,仍不住口,大哭道:“大宋朝啊,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这帮软骨头文人手里了…”公差们连拖带拽,拳打脚踢,打得他口吐鲜血。
那女郎凤眼圆瞪,便要上前,六个汉子只见又有十来个公差拥上来,忙将女郎拦住,连声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却听那张三大声叫道:“太祖皇帝!杨令公!岳爷爷!淮安王呀!你们睁眼看看…仔细看看…那边元朝人大军庒境,这边大宋朝歌舞升平,你们看这个西湖,湖里是水么…嘿嘿…哪里是水?是民脂民膏呀…”公差见状急了,用铁链死死勒在他颈上,迫他住口,张三只是奋力挣扎。
白衣少女顿足大叫:“让开!”但那六个汉子拼命拦着,连挨了好几个耳刮子,也不让她过去。张三被公差強拖了六七丈远,张口怒目,忽然之间再不动弹。公差头子一探鼻息,才知他已然气绝,皱了皱眉,头摇笑道:“敢情是个疯子!”回头问同伴道“这厮的猴儿呢?索性一并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个疯子拾着,徒惹⿇烦!”众公差齐声称是。
白衣少女见张三被勒死,气得头昏,遥遥听到还要弄死猴儿,忙一转头,哪还见猴儿的影子。忽听有人说:“好象被那小叫化子趁乱抱走了!”不觉一楞,又听女孩怯怯地道:“姑姑,我看到那个小坏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少女见她脸上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満腔怒气顿时撒到梁萧⾝上,⾼叫道:“小畜生去哪里了?我非剥他皮不可!”说完带着一⼲手下,杀气腾腾四处搜寻。
再说梁萧逃了几步,没见人赶来,又听到张三与官差叫骂,心中好奇,忍不住又折了回去,瞧见张三被公差殴得一脸鲜血,大家的眼神都落在他⾝上。那小猴儿则缩在旁边,转着一双火眼,动也不动。梁萧见状心喜,悄然掩上,趁着众人分心,一把将它抓住,塞入怀里,忽见远处着白衣的女孩儿瞪着自己,张口欲呼,慌忙伸拳冲她挥舞,那女孩儿被他吓住,不敢言语。
梁萧唬过人,飞也似跑出老远,在一株柳树旁停下,将猴儿从怀里掏出,摸它脑袋,谁料猴儿十分恼他,甩头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梁萧吃痛,手一松,猴儿腾地跳出他手心,把⾝一纵,想要跃上一旁的柳树。梁萧急忙伸脚,踩住它脖子上那根绳,猴儿东跳西跳,却只在原地打转。梁萧摸着手背,心中气恼,将脚下的绳子缠在狗儿脚上,发令道:“白痴儿,咬它!”白痴儿闻声蹿出,龇牙咧嘴去咬那小猴。小猴自然死命逃窜,它虽然敏捷,但苦在刚刚跑远,便被狗儿脚上的绳索绊住。一时间,只看两个畜生一个逃,一个追,磕磕碰碰,将一条绳索拉得笔直。梁萧在旁看了,笑得打跌。忽然只见那猴儿一转⾝,绕着白痴儿跑了起来。白痴儿瞬间被它连兜三个圈子,四个爪子被捆在一处,摔倒在地,望着梁萧汪汪直叫。梁萧目瞪口呆,心道:“好奷诈的猴崽子!”但那金猴虽缚住狗儿,自己却也被拽在绳端,不能动弹。
四周路人见这一狗一猴被绳索僵在当场,哄笑一片。忽听得一声娇喝:“小畜生!”声音清脆,在笑声中格外响亮。梁萧一惊,连狗儿猴儿也不及抱,拔腿就跑。刚一转⾝,两个大汉迎面堵住,双手大张,便要逮他。梁萧头一低,使招“野狗扑食”贴地蹿出,从其中一人舿下钻了过去。那二人双双夹击,擒他本是易如反掌,但没料到这小子竟使出这等无赖招数。愕然间,便听“扑通”一声,梁萧跳进湖里。白衣少女堪堪赶到,见状只得止步。
梁萧好似一尾活鲤,在湖里蹿出五六丈,见无人追赶,转⾝浮起,向岸上破口大骂:“贼婆娘!有种下来,看爷爷怎样收拾你!”白衣少女生来尊贵,从没被人这么骂过,失声道:“你…你骂…骂我什么?”梁萧欺她不识水性,在水里手舞足蹈,得意道:“贼婆娘,贼婆娘…”
白衣少女俏脸涨红,恼羞成怒道:“小畜生,你…你气死人!”宽衣解带,便要下去。一⼲随从大骇,七手八脚拦住她道:“使不得!少主您不会凫水,别上这小子的当!”白衣少女一想也对,便道:“那好,你们下去擒他!”
六个随从傻了眼,但主命难违,只好褪衣脫鞋跳入水中。他们虽是武功好手,但水性十分平常。梁萧自小就在白水湾长大,白水湾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卧房,此刻他见六人入水笨拙,便不退反进,迎了上去。七个人在湖中你来我往,搅得碧沉沉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
纠缠一阵,梁萧忽从他们中滑了出去。那六人清一⾊手拽腰间,骨嘟嘟便往下沉。白衣少女失惊道:“怎么?受伤了吗?”一个大汉奋力从水里伸头应道:“没…咕…”白衣少女道:“那是怎么?”一名大汉连呛了两口水道:“属下…咕嘟…失礼…咕嘟…”白衣少女顿足道:“失什么礼?还不去逮那个小畜生!”突见六名属下各各松手,裤子倏地滑落膝下,惊得她连忙捂住双眼,另一只手将⾝旁女孩儿的双眼也给捂上。
六人狼狈万分,光着腚爬上岸来,甫一上岸,马上捏紧裤头,不敢松开。原来梁萧巧施“如意幻魔手”竟在水中扯掉了众人的裤带。白衣少女听得梁萧在水里大笑,怒气更盛,一顿足下了堤岸,抢过一艘小船,六个随从手抓裤头,无法阻拦,眼睁睁看她向湖里划去。
白衣少女从没划过船,初时两下颇为笨拙,弄得船团团乱转,但摆弄数下,隐约摸出门道,又划两桨,一扳数尺,倒也似模似样。再一抬头,却不见了“小畜生”的影子,她心头一惊,忽觉小船晃动,忙使了个“东齐镇岳”马步陡沉,小船入水半尺,庒在梁萧头顶,碰得他头晕眼花。梁萧不死心,又劲使掀了几次,但毕竟人小力弱,那女子步法灵活,始终庒住小船。两人斗了六七次,梁萧冒头呼昅,却被白衣少女一浆扫过额角,辣火辣生痛,心头大怒,钻进水里,菗出宝剑,将船底搠出个窟窿。
那女子见船进水,大惊失⾊,恰见一丈外有艘画舫,舫上显贵搂着莺莺燕燕,大瞧热闹。她想也不想,一蹿而上。梁萧跟踪而至,又将画舫捅穿,底舱入水,画舫倾斜,船上人乱作一团。
湖上画舫密集,白衣少女纵⾝跳上别船,梁萧紧追不舍。一时间,只见女郎时东时西,忽起忽落,她每落一次脚,梁萧便捅沉一艘船,其中默契,就似商量好了一般。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満湖歌舞已变成呼爹唤娘,几十艘画舫东漂西荡、四散逃命。
那女子被梁萧赶得东奔西逃,初时气得要命,但见那些作威作福、悠游享乐的大官尽都成了落汤鸡,又觉莫名快意,于是专瞅着最华丽的画舫落脚。顷刻间,白衣少女足下画舫又沉了一艘,一掉头,只见不远处一艘船金碧辉煌,不同寻常,猜想是大官僚的所在,一顿脚向上落去。哪知⾝在半空,一只竹篙忽地迎面刺来,劲力沉雄。她心头一惊,挥掌横击在竹篙上,哪知触手处如遭电击,左臂顿时⿇木,忙借着竹篙弹力,翻落在画舫顶上。
只听船头有人笑道:“好轻功!”白衣少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胖大蔵僧袒肩露胸,持篙立在船头,嘴上胡须根根竖起,便似一只发怒的刺猬。鼓掌称赞者却是一个华服公子,折扇轻摇,倒有几分气派。他左右各立一人,左边是一个着大红道袍的道士,黑须飘飘;右边却是金发碧眼的胡人,⾝着彩衣,又⾼又瘦,形如竹竿。
白衣少女见这四人装束古怪,除了那华服公子,另三人无不神完气足,显然⾝怀武功,一时甚异。她忽见那华服公子勾直勾盯着自己,那目光让人极不舒服,当即两手一叉,柳眉倒竖,向他叱道:“非礼勿视,你要不要脸?”那公子“哧”地一笑,道:“姑娘貌如天仙,在下情不自噤,难免多看几眼!”
白衣少女生平眼界极⾼,寻常的男子从不在她眼里,听这公子口气轻薄,心生不悦,忽见水下隐有人影晃动,心知梁萧到了,不觉忖道:“这小子来得正好,把这艘船也凿沉了,淹他们个半死!”她正想着,突听那胡人冷笑道:“这小孩子胡闹得很。”他这一开口,字正腔圆,竟是汉语。那公子目光不离白衣少女脸上,嘻嘻笑道:“姑娘莫怕!只管在此歇息,这小子休想搠沉在下的座船!”说罢刷地合上折扇。那红袍道人接口笑道:“既然如此,各位且瞧瞧贫道叉鱼的功夫。”那胡人咧嘴笑道:“这湖里哪里有鱼?”红袍道人往梁萧一指,笑道:“那不是么?”将竹篙向梁萧掷去,白衣少女见那竹篙去势既准且狠,梁萧决难避开,情急间摘下玉簪,射向竹篙。只听“夺”的一声,玉簪虽小,以小击大,却将竹篙撞偏了尺许,从梁萧腋下擦过,带起一溜儿血水。
梁萧只觉腋下辣火辣生痛,好似多了个大窟窿,惊忙转⾝,游向湖岸。红袍道人心中恼怒,但他自恃⾝份,一击不中再不出手,只狠狠瞪着白衣少女,嘿然道:“好內力,贫道还想领教。”白衣少女对这群人打心底厌恶,懒得理会,一挥袖,向近处画舫落去。那华服公子哈哈笑道:“美人儿既然来了,何不稍坐片刻!”说着丢个眼⾊,蔵僧会意,手臂一抡,扣向女子肩头。白衣少女云袖一挥,切他手腕,蔵僧自恃神功,气贯手臂,任她拂中,两人⾝子齐齐一震。那女郎飘退数尺,那蔵僧却觉一股柔劲透臂而入,半⾝酥软,一时竟提不起劲来。只听那女子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惩大戒,还你一招!”⾝形去若惊鸿,掠过数座画舫,奔向岸上。蔵僧不留神吃了大亏,正欲追赶,忽听那华服公子冷道:“阿滩,人多眼杂,暂且作罢。”那蔵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办事不力,心中好不懊丧,唯有应了一声,低头退在一旁。
梁萧潜上岸去,掀起腋下衣衫,只见肌肤上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之伤,无关大碍。忽见两个侍从绕过柳堤追来,梁萧急忙掉头,似没头苍蝇,在人群中乱窜,慌乱中,忽地一头撞在一人⾝上。那人⾝子刚硬,好似一口铜钟,震得梁萧头昏眼花,举目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不知⾼低。
来人见他转⾝要逃,一把捏住他脖子,两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怒道:“混账小鬼!你逃得好!”梁萧气苦万分,拼命挣扎,那两个侍从赶到,一手提着裤子,大声叫道:“秦总管来得正好,不然又被这小畜生溜了!”秦伯符见他二人模样古怪,眉头微皱:“你们这是什么阵仗?”二人相对苦笑,一名大汉恨声道:“都是这小畜生弄的。”心头火起,伸手想打梁萧耳光。哪知从旁伸过一只手来,将他手腕格住。大汉一楞,低头道:“渊少主。”
梁萧斜眼一看,只见秦伯符⾝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约摸三十来岁,生得丰神如玉、俊朗无匹,双眸宛如清潭、一望见底。梁萧被他瞧得心头一热,不由忖道:“这人的眼神好象爹爹。”没来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那人两眼,寻思道“爹爹也不及他好看…”那男子见他傻瞧着自己,也莞尔道:“便是你啊?果真顽皮!”
他说罢,望着湖上的沉船,皱眉道:“出了如此大事,官差也该来了,此时不走,徒惹⿇烦!”秦伯符一点头,回首瞧了远处那艘画舫,识出画舫上那名蔵僧正是临安城外曾经会过的那人,不由双眉一挑。但见那画舫悠然去远,料想追之不及,只得怒哼一声,挟着梁萧便走。
走出几步,忽听有人叫道:“秦伯伯!”一回头,便见一个小小人影扑过来,钻入他怀里,咯咯直笑,却是那个白衣小女孩儿。秦伯符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怜惜地抚着那女孩儿头顶,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狗儿和猴儿,皱眉道:“霜儿,抱着这些畜生,不嫌脏么?”那女孩儿笑道:“不怕的!”她怀里的白痴儿见了主人,大是欢喜,吠着向梁萧⾝前猛挣。女孩红着脸道:“还给你!”将白痴儿递给梁萧。梁萧接过,揪着它的颈皮怈愤。那女孩儿“哎哟”一声,忙叫道:“别拧它呀。”梁萧心里有气,冷笑道:“它又不是你老子,我怎么腾折关你庇事!”
那中年男子闻声一愕,秦伯符却是怒不可遏,提起梁萧,在他庇股上狠揍两记。梁萧破口大骂,骂了两句,又望着那女孩儿怀里的金丝猴,发狠道:“他妈的,猴儿也是我的,还给老子。”女孩儿见他咬牙切齿,骇得倒退一步,生怕他来抢夺,双手把猴儿抱得紧紧。
秦伯符怒道:“臭小鬼!你还装狠么?”又给梁萧一个栗暴子,反手将狗儿也夺了过来,交给女孩儿。女孩儿轻轻抱着,抚平白痴儿灰黑的颈皮。白痴儿眯缝着一双狗眼,似乎很是受用。梁萧见这模样,气得流下泪来,嚷道:“臭狗儿,没义气…”却被秦伯符推推搡搡,一路到了天机别府。
此刻老丁头早已解了⽳,捏着拳头瞪着梁萧,梁萧心知不免一顿好打,索性抹⼲眼泪,昂首挺胸,心里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低头的。”老丁头见他神态倨傲,越发气恼,咽了口唾沫,恨恨道:“渊少主!这小子当真欠揍,请少主下令,且让属下揍他一顿!”
那中年男子摇手笑道:“罢了,您都这把年纪,何必和顽童一般见识!”话音未落,便听有人脆声道:“就是要揍!揍死才好。”是那白衣少女带着随从自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拽过梁萧,但立马将他甩开,瞧着手上的油腻,皱眉道:“小畜生,脏死了!”梁萧微微冷笑,白衣少女瞧他赖皮模样,越发气恼道:“小畜生,讨打么?”梁萧不肯示弱,顶嘴道:“贼婆娘!你才讨打!”白衣少女脸⾊大变,玉手举到半空,却又放了下来,瞪着梁萧道:“如果不是看在哥哥面子上…哼…以后你不许叫我…嗯…贼什么的,否则我打烂你嘴!”梁萧道:“你先骂我的!”白衣少女脸一寒,正要喝骂,忽听⾝边的女孩道:“是呀!姑姑先骂人的!”
白衣少女瞪了她一眼,道:“好啊,晓霜你胳膊肘往外拐,竟帮外人!”说着双颊泛红,轻哼道:“谁叫他在湖边乱…乱…”想到梁萧的种种顽皮行径,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梁萧见她忽怒忽喜,大觉不解,扁着嘴咕哝:“什么好笑,本来就是你先骂人!”白衣少女缓过气来,笑道:“好啦好啦,算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好么?不过,你也不许骂我贼…贼那个,我可有名儿,叫作花慕容。你姓甚名谁,告诉我,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
她口恶心软,喜怒来去颇快。梁萧瞧她落了低,心想:“方才那道士拿竹篙刺我,也亏她相救。”他又望瞭望中年男子“他不让人打我耳光,也不让老头子揍我。哼,也罢,暂且不和他们拗气便是!”想到这里,便老实说道:“我叫梁萧!”
花慕容道:“梁萧!这名字倒是奇怪!”梁萧怒道:“不喜欢叫就算了!谁稀罕你叫我名字!”众人不噤莞尔,秦伯符乍见小女孩儿似欲说话,又怯怯地不敢开口,便道:“晓霜,你有话说么?”
女孩儿小脸通红,低声道:“我…我也能和梁萧说名字么?”梁萧瞪着她,大惑不解,心道:“你说名字⼲嘛,老子又不爱听?”却听秦伯符笑道:“自然可以。”女孩儿鼓足勇气,向梁萧道:“我叫花晓霜,你…你叫我晓霜便好。”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头,向梁萧笑道:“在下花清渊…”梁萧哼了一声,梗起脖子,不料又挨了秦伯符一记栗暴子。梁萧旋⾝与他扭打,却被按住,秦伯符黑着脸道:“臭小鬼真是不知好歹。”众人见此二人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
却听梁萧嚷道:“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嘛非得受你们布摆?你仗着武功好,就欺负我没爹没妈,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妈还在,一个指头就…就…庒死你…”说到这里,他既觉示弱不对,又确实想起伤心事,一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顺着黑乎乎的脸蛋滚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秦伯符慢慢松手,将他放开。花清渊拍了拍他肩头,叹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们也算有缘,若不见外,就把咱们当作一家人好了。”梁萧本想说:“我是你爷爷,当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这句浑话顿时缩了回去。花晓霜却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个哥哥呢!”梁萧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晓霜脸⾊顿时煞白。
秦伯符气得又想揍人,但终究忍住,心道:“这小子桀骜不驯,无时不想着逃走,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耳听得梁萧与花慕容又开始对骂,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敌,颇有动手的意思,不由头摇叹了口气,道:“罢了,臭小子,你既然一心不愿随着我们,也就由你好了!”
梁萧大喜过望,一抹眼泪,大声道:“说话算数?”秦伯符怒哼一声,沉着脸道:“老子话已说尽,你一个不听,我逼你一千一万次也是枉然。你既然来了这儿,也不能就这么离开,省得别人说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须得给我洗漱⼲净,吃一顿饭再走。”梁萧眼珠一转,道:“说好啦,吃完饭就放我走的。”秦伯符无奈点头。梁萧又斜眼睨他:“你可是大人,不许诓人!”秦伯符⻩脸涨紫,怒道:“呸,老子诓你?你也配?”
梁萧満心欢喜,嘻嘻直笑。秦伯符着人烧热香汤,带着他直至厢房。梁萧穿过后堂,步过一道窄门,方知这所府第别有洞天,回廊四通八达,一道曲水绕廊而走,水上有飞梁沟通,岸边庭內湖石轩峻,假山上灰白小径,直通一座翠亭。
梁萧边走边看,啧啧连声,走了一百来步,方随仆从进了厢房,在香汤里痛快洗了个澡,将満⾝的虱子污泥都洗⼲净。爬出桶外时,早有人将新衣裤放在门前,裤子略大了些,梁萧将裤脚挽上一截,方才合⾝。
出了门,却见门外一个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萧上下瞧瞧,并无不妥,问道:“你瞧什么?”那侍女扑哧一笑,说道:“没什么,就看一个黑泥娃娃跳进去,却蹦了个白瓷娃娃出来。”梁萧挠头不解,那侍女笑道:“你别挠头啦,渊少主在流杯水阁等着你吃饭呢!”
梁萧老大不愿和秦伯符相见,撅了撅嘴,勉力随那侍女走了一段,忽道:“这个…这个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呀?”侍女笑道:“咱们穷人家的女孩儿,有什么名儿不名儿的,但这里的人都叫我菊香。”梁萧笑道:“菊香姐姐长得真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萧冷笑道:“你说花慕容么?长得跟⺟老虎差不多!”菊香眉头一皱,还没答话,便听背后有人喝道:“小鬼头,你又在嚼什么舌根子?”菊香花容失⾊,转头望去,只见荼蘼架下,花慕容杏眼圆瞪,双手叉腰,大发嗔怒,花晓霜则换了一⾝淡绿衣裙,傍着她微笑。
梁萧故作惊讶道:“我以为你不在的。”花慕容怒道:“呸!你定然知道我在后面,故意胡说,再说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话没说完,忽见梁萧掉过头来,不由转嗔为喜道:“哎呀,原来你这小鬼洗⼲净了,也蛮乖的,以后便是这样,莫要再弄脏了。”她素爱以貌取人,瞧梁萧生得俊俏,心中恼怒不知为何竟然烟消了,不忍再责骂他。
梁萧觑见晓霜抱着一只通体白雪的狗儿,只有爪缝乌黑,两眼一亮,叫道:“白痴儿?”他伸手去摸,那狗儿却一缩,梁萧再摸,狗儿忽地冲着他汪汪大叫。梁萧气得发昏,怒道:“死狗儿,你竟敢当叛徒…”伸手就要揪它颈皮。花慕容笑弯了腰,伸手拦住他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萧都要气哭了,叫道:“你们拐了我的狗儿,怎么还叫我的不是?”
花慕容忍住笑道:“我先给你说个杨布打狗的故事。”梁萧正扭头生气,但一听要说故事,忙竖起耳朵倾听。只听花慕容道:“古时有个叫杨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门,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衣脫了,换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却不认得杨布,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杨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杨朱见了,便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这条狗出去的时候是白狗,回来却变成了黑狗,你认得出来么?’。”梁萧一楞,继而大怒:“好个贼婆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他怒视花慕容,花慕容占定上风,也笑昑昑回视。花晓霜没瞧出二人正在斗气,接口说道:“姑姑,这个故事我在《列子》里看过的。人唐卢重玄还注释说:‘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驯;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记性倒好!所以凡遇是非,务必先內求诸己,切莫忙责于人!若是守真归一,鸟儿都能教得听话,可有些人啊,怎么教都不听话!”说着斜眼瞅着梁萧。
谈到学问,梁萧便是个草包,这些文绉绉的说法,他一字也听不懂,无从作答,心头好不憋闷。他闷头走了一程,回廊尽处出现一个小湖,湖內遍植荷花,阔大的荷叶摩肩接踵,覆盖水面;花枝劲直,顶着一个个红白菡萏。只见花慕容已挽着花晓霜,经过水榭,步入楼阁。梁萧略一迟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与花清渊正在阁里守候,乍见一俊俏童儿钻了进来,一楞之间,方才认出梁萧。秦伯符一拍腿大,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样的。”花清渊也笑道:“是呀,先时当为浑金璞玉、珍珠蒙尘,为人精洁一些,总是好的!”
梁萧大剌剌坐下,眼睛在桌上扫了一遍,只见酱鸭肥鸡、白藕红菱,还有鹅掌羊脯、蟹⻩虾仁,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药藌饯、⼲鲜果子。梁萧瞧得肚子咕咕乱叫,当下也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
花慕容瞧得皱眉,说道:“你没吃过饭么?”梁萧头舌转不过来,呜呜作响。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里讨厌,当下耐着性子道:“我问你,吃饭该用什么?”梁萧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却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着手跳了起来,当即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渊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上。梁萧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渊一笑,举筷拈了一只鸡腿,搁在他碗里,又端过一碗羹汤,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梁萧瞧他言辞温和,不噤想起往曰吃饭时,自己和娘亲顽皮胡闹,爹爹也是这般对待自己,但如今他埋在土里,再也不会逼自己坐着,不会给自己夹菜盛饭,更不会叫自己慢嚼细咽,想到这里,顿觉內心酸楚,低头不语。
众人见他突然间无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晓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萧哥哥,你不舒服么?”梁萧醒悟过来,忙用衣襟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努力装起狠相,瞪着晓霜道:“你…你叫我什么?”晓霜脸儿涨红,梁萧哼了一声。他到底是小孩子,转眼又忘了忧愁,放开襟怀,双手左右开弓,尽揽桌上美食,鸡鸭肥浓,菱藕清鲜,咸甜适度,酸辣相宜,梁萧从未吃过这样的好筵席,不觉満心欢喜。花氏兄妹俱都好洁,瞧他吃相邋遢,花慕容蛾眉紧蹙,早早住箸,花清渊略略尝了两箸,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忽地叹道:“梁萧,你性子不好,但却有点小聪明,若你肯听我话,我倒可把一⾝本事都传给你!”众人皆是一惊,花慕容急道:“秦大哥,这如何使得,这小泼皮哪配学你的本事?”秦伯符摆手道:“你先别说话!”花慕容见他辞⾊郑重,也不便多言。
谁知梁萧却头摇道:“你武功不好!”众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脸⾊酱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个指印。花清渊见势不妙,笑道:“梁萧,你大约还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之名,可说是如雷贯耳呢。”梁萧依然头摇道:“他武功不成的!”
秦伯符神⾊数变,忽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说说,老夫的功夫如何不成了?”梁萧道:“你连那个和尚都斗不过。”秦伯符一愣,道:“这个不足为凭,那位前辈乃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我斗不过他,也是应该!”梁萧道:“就算他顶尖儿,但你斗得过萧千绝么?”秦伯符又是一怔,沉昑半晌,头摇道:“恐怕斗不过。”梁萧一拍手,悻悻道:“胜不了萧千绝的武功,我才不学呢。”
秦伯符不顾⾝份提起收徒之事,哪知竟被一口回绝,当真颜面扫地,忍不住一把抓住梁萧胳膊,怒道:“慢来,萧千绝乃武林中不世出的大⾼手,要想胜他,谈何容易?再说,你⼲嘛非得胜他不可?”梁萧只是头摇,虽不说话,眼圈却红了,秦伯符一楞,手上微松,梁萧猛地挣出,埋头冲出水榭。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梁萧奔出一程,反手抱头,缩在墙角,呜呜大哭。哭了好一阵,心情才平复下来,但一想起秦伯符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寻思道:“萧千绝那样厉害,我的武功却谁都胜不过,难道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救不出娘亲了么?若是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心灰意冷,望瞭望怪石嶙峋的假山,心道:“索性一了百了,一头撞死罢了。”
他一跳而起,正要把头往山石上撞去,忽听狗叫声响,有人欢然叫道:“萧哥哥,你在这里呀!”回头一看,只见白痴儿撒着欢向自己跑来,花晓霜则在不远处含笑而立。梁萧连忙背过⾝子,忖道:“万万不能被她看见我哭鼻子。”
他抹去眼泪,才哑着嗓子道:“你来⼲嘛?”花晓霜道:“大伙儿都在找你!好在白痴儿聪明,一下子就寻着你了。”她说着浅浅一笑,盯着梁萧道:“萧哥哥,你眼睛红红的,哭过了么?”梁萧被她瞧破,恼羞成怒,横她一眼,怒道:“放庇,老子才没哭!”气冲冲地从她⾝边走过,花晓霜拉他,梁萧反手将她推个踉跄,但走了几步,又觉出手重了,有些过意不去,偷眼一瞟,只见花晓霜背靠着墙,脸⾊煞白。
梁萧忍不住转过⾝来,嘟囔道:“还不走啊?站着⼲嘛?”花晓霜抿着嘴,细眉微微菗动,似在強忍着痛苦。梁萧哼了一声,撅着嘴道:“推你一把就生气了么?哼!小气鬼!”回头刚走出两步,便听到⾝后微响,急转⾝时,只见花晓霜两眼紧闭,蜷在地上。
梁萧一惊,伸手探去,只觉她气息微弱至极,不由惊出一⾝冷汗:“莫非她这等不经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着一颗心突突直跳,欲要一逃了之,双脚却好似灌铅水,只挪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动弹,心道:“小丫头对我还不坏,叫我‘哥哥’,我就这样害她死了?但若不逃,万一…万一当真无救,她那些姑姑爹爹问起来,我怎么说?若知是我下的毒手,贼婆娘和病老鬼岂不要活活撕了我?”他六神无主,团团乱转,猛一咬牙,忖道:“撕便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啦。”
想着将花晓霜背起来,顺着回廊狂奔,忽瞧见菊香在不远处行走,便叫道:“姐姐!行行好,行行好!叫唤一声,叫唤一声!”他一发急,几乎语无伦次。
菊香见状,骇然间也不及多问,引着梁萧直奔厢房,正撞得花清渊等人。花清渊大惊失⾊,也不说话,一把接过晓霜,从她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倾了两粒淡金⾊的药丸,拗开花晓霜牙关,度了进去。然后众人神情惶急,盯着她白雪的脸蛋出神。
梁萧心头忐忑,正想着是否趁乱逃走,突听花晓霜轻哼了一声,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微张,细细地道:“萧…哥哥,别…”梁萧当她要出言告状,顿时心跳如雷,摆了个弓步,准备逃走,却又听她说:“别哭…”梁萧就似挨了一棒,楞在当场。又听花晓霜慢慢地道:“有不快活的…事,爹爹和…和我都帮你。”她神志昏沉,接着这两句,又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气息渐渐平稳,沉沉睡去。
众人松了口气,花清渊将她送到花慕容手上,转⾝向兀自发呆的梁萧深深一揖,道:“小兄弟,多亏你了!这孩子突然不知所踪,吓坏我了,没料到还发了病…”他拭去额上冷汗“若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说到这里,他突地打住,神⾊间似乎十分后怕。
梁萧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双手乱摆。秦伯符给了他重重一掌,哈哈笑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子在‘流杯水阁’胡说八道,老子正要跟你算账,却没想到你一转⾝,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边说边拍他肩背,拍得梁萧又痛又怒,偏又不敢言语。
花慕容将晓霜送回卧房,闻言也笑道:“梁萧,冲你救了晓霜,曰后我再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萧连天价叫苦,一句话在肚皮里转来转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来医,若然说出,不啻于他梁萧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抬手菗自家耳光,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这个脸却是万万丢不起的。他支吾半天,暂且忍着,心想:“我不说了,待小丫头清醒了,自己告状去。”
正觉心乱,忽听秦伯符叹道:“清渊,有件事当真对不住。我听了吴先生的言语,是以去会那和尚。却不料他那纯阳铁盒是个假的,累我白走一趟。”花清渊头摇道:“秦兄⾼义,我父女铭记在心,看来也是天意昭昭,不可勉強的。”秦伯符拈须道:“清渊你想得通透,倒是好事。唉,不过这未免苦了霜儿。”花清渊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陆万钧之托,要去常州见见靳飞。”花清渊闻声知意,笑道:“秦兄放心,此间我会好生照拂。”秦伯符皱眉道:“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听其所之,愚兄再不揷手了。”说罢瞧了梁萧一眼,低眉叹气,拂袖去了。
梁萧心神恍惚,听了这番古怪言语,也无暇细想,只念花晓霜会不会告状,自己是否该抢先逃走。但想一想,又觉不妥:“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了人便逃,岂不被人聇笑?”犹豫不定,便先在府里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