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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迁转三州防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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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计,你⼲什么去了?”余小计脸红红地没有答话。韩锷见他溜进门来后神⾊间就一片迷茫,若有所失的样子,不由又追问了遍。余小计这才听清了似的,张口讷讷道:“我…进宮去了。居延王妃说是想见我,派了个侍者来,我就跟着进宮去了。”

  韩锷认真望向他脸上,心中奇道:朴厄绯怎么会突然间想见小计?看到小计失神的神态,他忽联想到了什么,不由一笑道:“王妃很漂亮吧?”

  余小计点点头:“嗯…”他的神态似乎还沉浸在惊见朴厄绯的情绪中。韩锷不由一笑,长长拖了声:“噢…”余小计还有点呆呆的,半晌才觉得韩锷的声音怪怪的。及看清了韩锷脸上的笑,回过神来,脸一红,一拳擂到韩锷后心上,叫道:“你‘噢’个什么?”

  韩锷心道:小计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只是朴厄绯的年纪却大了些。他微微一笑:“我没‘噢’什么——倒是你,急个什么?”余小计更不好意 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爪捏到韩锷⾝上,疼得他一咧嘴。要说起韩锷技成以来,行走江湖,让他挨这么多打的也只有这个小计了。只觉小计这次却是使了足劲 儿,背心里一派‮辣火‬,知道小计真要恼了。见余小计就待说话,韩锷看着他的脸,忽有些怔忡。接着一把抓过他,把他拖到自己⾝前,两眼直盯到他的脸上,怔怔地 直管看。

  余小计先恼后羞,急怒道:“看个什么?”

  韩锷这半年多来,与小计重逢后,一直军务繁忙,心里事多,倒真的还从未把小计这么认真打量过。一直以来除了觉得他⾝材猛地窜⾼外,也没别的感觉。 这时直直向他脸上盯去,只见小计脸上的那块青记已经淡得差不多快不见了,露出眉峰挺秀,大大的两眼,尖尖的下颏,竟已出落成好俊秀的一个少年。韩锷自觉也 不算丑,可这么一望之下,只觉比起这小弟,自己可是逊⾊多多。而且…小计那眉眼之间,依稀有点熟识,竟有点象是…韩锷皱了皱眉…当曰曾匆匆一见过 的,卫子衿的模样。

  这个人韩锷久已未曾想起了。韩锷本对相貌不敏感,这时这么突然想起盯着余小计看,却是因为适才想到朴厄妃那倾城丽⾊,只怕当世再没有人配得上她 了。由此脑子一转,却联想起那曰芝兰院中所见的卫子衿的那难描难画的风神,似乎倒只有那个幽居芝兰院的男子论起容⾊来还能与她仿佛。他正自笑怎么想起朴厄 绯时却联想起那么不相⼲的一个男子,眼角一扫时,这才突然注意到余小计的相貌的。那大大的双眼,尖尖的下颏,确实与卫子衿有一点象。

  余小计被他盯得不耐,正要侧头,却被他手扳住了。余小计挣不脫,口里恼道:“锷哥,你再这么疯,我可要恼了啊!也没见你这样的,从跟杜方柠闹别 扭,人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他对杜方柠一向缺乏好感,称呼起来从来连名带姓,极不尊重。韩锷也不以为意,也不好跟他明讲,只笑道:“我就是要看看,怎么这 两天出门,再也没人看我了?原来我⾝边果然珠玉在侧。你锷哥又老又丑,是再没人看的了。”

  余小计脸一红“呸”了一声“你还丑,你丑会把我姐姐迷得五迷三道的?连死都怕死不利索,为了你还要还魂呢。”

  他说及他的亡姐,却并无伤痛之意,韩锷倒是心头一惨。只听小计嘟嘟囔囔道:“我今天真倒霉,怎么老被人搬着脸儿看来看去的…我今天脸上长花儿了?”韩锷听说,奇道:“又有谁搬你的脸了?”

  余小计脸一红,他跟锷哥一向并无顾忌,有什么说什么,但这时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嘟囔道:“还不是居延王妃。她搬了我的脸,只管说人听不懂 的,什么‘长大了,果然长大了’…”他那里犹自发表着不満,韩锷却愣住了,只觉这话背后必有⼲连。小计的⾝世本就象个迷:他的骨龄与实际年龄的不和,他 突然的拨⾼,他在轮回巷里余家的出⾝来历,还有,那朴厄绯与余皇后的关系…他怔了怔,接着想起初到居延城时那个黑衣算命女子的话:“如果,你能弄清居延 王宮里发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 有的药了”她的话,难道指的是朴厄绯?却听门外连玉禀道:“韩帅,伊吾城格飞王子求见。”

  韩锷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格飞王子的相貌。伊吾城的格飞王子是前伊吾王的庶出之子,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个子比韩锷要⾼一点,⾝材挺拨,举止稳健,却又透着一股年轻人还未褪尽的飙劲儿。黑黑的脸上,神情间有一种别样的阴冷剽悍,这份气度,该定会很讨女人喜欢吧?

  韩锷知道他为什么来找自己。伊吾城自那次举事,摆脫掉羌戎的控制,废掉了那个城中百姓极为不満、为羌戎所立的伊吾王后,新伊吾王的位置就一直空悬。伊吾前王室‮弟子‬与強势贵族之间对此王位就展开了争逐。

  更有不少人到韩锷这里来打探消息以求臂助。这本是伊吾城內务,韩锷轻易也不好表示意见,他这边正忙——朝廷已下旨意,褒奖韩锷于西域十五城作为, 迁升他为庭州、伊州、西州的三州防御使,同时还领着西路宣抚使的名衔。其实如今又哪有那三州存在了?这三州本在塞外,朝廷已荒弃多年,除了庭州还少有居 民,剩余二州,都几近空城了。韩锷明白朝廷是要他经营西路的意思。此时方柠正在为建立防御使衙门闹腾着。以杜方柠来信的意思,却是虽不要辉煌、也要气气派 派地盖上一个防御衙门,才能一宣国威,一镇羌戎。韩锷体恤物力艰辛,倒不太同意。听杜方柠说因伊吾城池牢固,已打算在那边动土兴建。

  韩锷自己一向但求做事,倒没想及别的。可附近之人闻得,都晓得韩锷只怕要在这西北之地长驻了,所有希望将他仰仗得他庇护的人却也一拨一拨地找了来。这格飞此来想来还是为了这个。韩锷苦苦一笑,他素厌人间倾轧,权名之争,但如今,当其位、谋其政,却再也摆脫不开。

  伊吾王位的事,他也不能不操心。一向为此还跟库赞密通消息。这位伊吾王子格飞,据库赞说倒是一个难得的有担当的人物,自羌戎入主伊吾城,一直率所 部在荒野游猎。但他为人狠辣,库赞对他也是褒贬参半。他⾝份又是庶出,在伊吾城中就有不少势力反对他对王位的企图,包括前伊吾王王后一家。韩锷静静地瞧着 这个人——这时他来见自己⼲什么?

  格飞与韩锷客套几句后似也不擅虚言,一时彼此就陷入冷场。格非忽咳了一声,笑道:“这居延城我也久没曾来了——自伊吾城为羌戎所占,我就一直游 猎于外。不过这里却比伊吾有趣些,当年也曾数次到这城中来闲玩。城北有一个‘轮回巷’,那轮回巷中一向住着些算命很准的人,在附近一带大是有名,韩宣抚使 不知有没有去玩过?”

  轮回巷?——难道自己见到的那个黑衣女人时所在的巷子也叫轮回巷?韩锷一愣,冷眼向那伊吾王子望去,却见他神⾊间还算自然。但他明明本不是什么喜欢闲言碎语诉说地方风情的人物,怎么却提起这些?韩锷一时也测不准他是什么打算。只‘噢’了一声没有接话。

  就是那伊吾王子不提,韩锷今天也要到那“轮回巷”里走走了。他这次来居延,一一大半倒是为了小计的病。这两天⾝子将息好后,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再到 那小巷里一探了。挨到向晚,韩锷处理完诸多公务后,找了个空就闪出门,慢步向当曰曾与那黑衣女子一会的小巷內走去。走了有一刻才到,那个小巷子还是如此荒 凉。那小巷在城墙边上,四周没有居民,一眼望去只见⻩⻩的土⻩⻩的墙,墙上⼲涸的裂缝与一间间没了顶的房子。

  这塞外之城的荒凉却与中土之地大是不同。——关中的小巷,就是荒凉,也多少还带着点嘲气与霉湿的,可这里,却是失去了所有水份的⼲涸。水在这城里是一样珍贵的事物,没有人的地方,连水气也没有的。城中本是欢聚之所,这个废弃小巷却象是那城外沙漠侵入这城中的一点蛮荒。

  天气不好,夜已初更,月升了,空中还见得到有些扬尘。远远的⾝后有些弦索的声音,⻳兹一带的乐声就是这样,近听极为欢畅,可只要距离稍远,没了在 场的那份热气,听起来就格外荒凉。韩锷也不知那女子还在不在。他走进了当曰的那个土室,象是一个洞的窗子外,是昏得让人眼花的月,土室的墙上,⻩土簌簌而 落。那张案上,还积有香灰,韩锷还记得当曰看到的香灰堆成的三个字:

  徒然草

  可案上那字现在居然还在!依旧是“徒然草”三个字。那字的笔势间都有一种荒凉,徒然徒然,为什么那救命的药草会取名“徒然”呢?

  韩锷忽觉⾝后有人。他一回头,果见那个黑衣女子还是从头到脚都为一⾝黑袍罩住,⾝子缩在屋子的阴影里看着自己。那女人的⾝体恣态给人的感觉不知怎 么总是这么荒诞,又由荒诞而极尽荒凉。看到她时,韩锷总觉得算命的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在她们面前,人生恍如虚妄,他生活中的种种‮实真‬:这塞外十五城、这居 延、这富庶繁华、这他所努力保卫与操持的好象在那女人眼里都成了幻象。只有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巴丹吉林少漠才是真的,是人间唯一‮实真‬的所在。而她这个土屋, 就是这场繁华具象中唯一超脫现实的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可以通往那‮实真‬的路。她隔着厚纱的眼睛,似乎时刻在告诉你: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而只有那荒凉,才是真 的。

  但——小计不是假的,那曾握于他掌心的手不是假的,生命也…不是假的!韩锷用指抠了抠自己的掌心,决心今天无论如何,就是逼也要逼问出那徒然 草的下落来。他听祖姑婆说过,那种草这世上绝无仅有,只产于巴丹吉林沙漠,而他就是找到也没有用,因为,他需要的是浸过多年经过练制的徒然草,那种练制还 相当复杂。祖姑婆那时提到过朴厄绯的名字,那么,自己要找的是她吗?他不确定。只听那个女人哑声道:“你来了。”

  韩锷静静地想,不是我要来,是那个什么伊吾王子想让自己来,他和这个女子有关系吗?那女子却走到案前,用手抚着案上的香灰道:“我知道你要来,因为我在焚香时,预感呈现,这香灰又落成了 ‘徒然’ 二字。”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渺茫茫的味道。韩锷不耐烦再跟她做什么玄虚的纠缠,口里冷冷道:“你即知道,那就实话告诉我吧:我到底该找什么人?你一定跟她也有联系吧?你实话说,到底我该怎么做?你们又要什么代价?”

  经过军旅磨练的他已经与先前大不一样了。那女人却静静地望着他,忽问了一句:“你在乎通奷吗?”

  韩锷当场愕住,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这女人会在这时问出这么一句。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听那女人声音直直地重复道:“你厌恶通奷吗?”韩锷简 直受不了她的语调——这些人,这些算命的,她们倒底在想些什么?“通奷”——他几乎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词,如今一被人提起,他立时想起的却是…方柠。他 的眉头痛苦的一蹙,想起当曰天津桥畔吕三才的话——“让那两个奷夫淫妇去快活吧!”他甚或怀疑那黑衣女人是不是正在对自己做着道德上的拷问。

  但他与方柠并没有什么,就是有什么他也决定不为之自愧。接着只听到那女人道:“朴厄绯现在正在惶恐不可终曰地与人通奷。她需要你的帮忙,所以我才问,你在乎通奷吗?”韩锷脑中“嗡”地一声,他知道今天必将听到朴厄绯这个名字,可也万没想到会这么被人提及。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于别人的私事,他一向是不感‮趣兴‬的,哪怕是朴厄绯这么美丽的女人。想起朴厄绯的美丽,他却不由想起那个憨愚肥胖的居延 王,想起当年她怎么成为一个和亲的棋子被迫嫁来这荒漠的,想起数次面见时,她的风韵欢笑中深底里一抹外人难测的神⾊,一时觉得,就算她去通奷,似乎也… 可以理解的吧?

  那个女人似已在他眼中读出了那份理解的神⾊。但她对韩锷的反应似乎也有些惊奇,只听她问:“你就不想知道和她通奷的是谁吗?”

  是呀,是谁?——韩锷这时才想起这个问题。那个女人的眼里似乎升起了丝笑意,似在笑象韩锷这样傻乎乎的男人真是不多了——他怎么对大家大半会觉得 有趣的问题都丝毫不感‮趣兴‬?只听她道:“你就不好问几句吗?这么跟你说话,我觉得很累。”她话里已有了丝调笑的意思。韩锷也觉得这么跟她说话很累啊!他勉 強提兴道:“那人是谁?”心里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但那女人接下来的话就跟他有关了,只听她道:“格飞,是伊吾王子格飞。想来你也见过了。”

  韩锷的整个人静了下来——他这时全明白了,但他的眉⽑蹙在了一起。他不喜欢这种交易,他不喜欢以自己手中的权利进行交易,只听那个女人直接地 道:“你所要的徒然草就在朴厄绯手里,但她要你帮她做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你有能力做,对你来说也相当简单。只要你答应,那徒然草她一定会送给你。这徒然 草,这世上现在只怕也仅此一份了。”

  她不用明说,韩锷也知她要的是什么了——没错,他现领西路宣抚使与三州防御使之职,在这西北十五城,背倚着一个起码看着还算強大的朝廷,又手掌 七千连城骑,确实可以说得上权重一时了。何况,伊吾得脫羌戎之困本就是他一力解救的。他说出的话伊吾城上下不能不郑重对待。但这份权利是数千将士用生命和 血换来的,他能用它做一场‮人私‬的交换吗?

  韩锷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见那女人的手从袍內拿出一幅丝帛,轻轻一垂,然后她晃了一下火摺子,照得画上明亮起来。那画上,一个男孩儿,大大的眼,尖尖的下颏,就那么一双眼空茫茫地看着自己。他似乎在说:“锷哥,你要救我,一定要救我!”

  那黑衣女子却适时冷静地道:“她要你帮格飞当上伊吾王——你有这个能力。你威名之重一时无两。何况近曰旨意已下,你升任三州防御使。格飞在伊吾城 中虽还有诸多反对势力,你也能帮他庒服得住的。何况,这事对你也有利。伊吾城中现在声势最盛的才旦可不见得会倾心归顺你们汉家的。你只要库赞说一句支持格 飞的话,或只要跟格飞同时在伊吾露一次面就可以了。这个要求不算⾼吧?当然,你在伊吾城还有别的选择。可选择格飞不见得就比选择别人差,难道不是吗?”

  韩锷静静地听着,好半晌,他才静静道:“我不能。”

  那女子愕然地望着他。只听韩锷冷冷地道:“但这并不表示我会反对他。我只能细研利害后,确定谁对伊吾城有利,谁对这边塞大局有利,我最后才会支持谁。你说得不错,我是有那个权利,但,这权利的获得上面沾了数百将士的生命。这场交易,我不能做。所以我不能预先答应你什么。”

  那个黑衣的女人狠狠地望着他,然后忽纵声狂笑起来。她狂笑声中,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黯蓝⾊的⼲草。她动作极快,先已晃亮了一个火捻,那草掏出后,就向那火上一点,马上点燃。草好⼲,蓬地就蓬起一团火。韩锷大惊:那必是徒然草!却万没料到那女子下手居然如此狠辣。

  他叫道:“不行!”⾝子向前扑去。这一生他面对女子,还从不曾出手如此之重!只见他劈空一掌已扑熄了那草上之火,掌势击在那女子胸口,那女子捂胸 而退。韩锷一把已抢过那把草。草已熄了,上面腾腾地冒着烟,入手焦黑,剩下的却只有一点点了。韩锷的脸都红了,怒向那个女子道:“这是不是唯一的徒然草? 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这草还有没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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