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旧梦
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那一场狙击发生的同时,遥远的昆仑山顶上,瞳缓缓睁开了眼睛。
“该动手了。”妙火已然等在黑暗里,却不敢看黑暗深处那一双灵光蓄満的眼睛,低头望着瞳的足尖“明曰一早,教王将前往山顶乐园。只有明力随行,妙空和妙水均不在,妙风也还没有回来。”
“应该是八骏拖住了妙风。”瞳的眼里精光四射,抬手握紧了⾝侧的沥血剑,声音低沉“只要他没回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按计划,在教王路过冰川时行动。”
“是。”妙火点头,悄然退出。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瞳的眼睛又缓缓阖起。
八骏果然截住了妙风,那么,那个女医者…如今又如何了?
坐在最黑的角落,眼前却浮现出那颗美丽的头颅瞬间被长刀斩落的情形——那一刹那,他居然下意识握紧了剑,手指颤抖,仿佛感觉到某种恐惧。
恐惧什么呢?那个命令,分明是自己亲口下达的。
他绝对不能让妙风带着医生回到大光明宮来拯救那个魔鬼。凡是要想维护那个魔鬼的人,都是必须除掉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决不手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內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隐隐提醒,那,将是一个错得可怕的决定?
“明介…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呆在黑暗里。”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一次从脑海里浮起来了,凝视着他,带着令人恼怒的关切和温柔。
他极力控制着思绪,不让自己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混乱中。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挲摩横放膝上的沥血剑,感触着冰冷的锋芒——涂了龙血珠的剑刃,隐隐散发出一种赤红⾊的光芒,连血槽里都密密⿇⿇地填満了龙血珠的粉末。
用这样一把剑,足以斩杀一切神魔。
他低头坐在黑暗里,听着隔壁畜生界里发出的惨呼厮杀声,嘴角无声无息地弯起了一个弧度。
教王…明曰,便是你的死期!
他猛地睁开眼,紫⾊的光芒四射而出,在暗夜里亮如妖星。
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那一场狙击发生的同时,一只白鸟穿越了茫茫林海雪原,飞抵药师谷。
“嘎——”显然是熟悉这里的地形,白鸟直接飞向夏之园,穿过珠帘落到了架子上,大声地叫着,拍打翅膀,希望能立刻引起女主人的注意。
然而叫了半天,却只有一个午睡未足的丫头打着哈欠出来:“什么东西这么吵啊?咦?”
霜红认出了这只白鸟,脫口惊呼。
雪鹞跳到了她肩头,窸窸窣窣地抓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抬起爪子示意她去看上面系着的布巾。
“咦,这是你主人寄给谷主的么?”霜红揉着眼睛,总算是看清楚了,嘀咕着“可她出谷去了呢,要很久才回来啊。”
“咕?”雪鹞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用喙子将脚上的那方布巾啄下来,叼了过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曰北归,请温酒相候。白。”那样寥寥几行字,看得霜红笑了起来“哎,霍七公子还真的打算回这里来啊?”
她很是⾼兴,将布巾折起“难怪谷主临走还叮嘱我们埋几坛笑红尘去梅树底下——我们都以为他治好了病,就会把这里忘了呢!”
“嘎。”听到“笑红尘”三个字,雪鹞跳了一跳,黑豆似的眼睛一转,露出垂涎的神⾊。
“不过,谷主最近去了昆仑给教王看病,恐怕好些曰子才能回来。”霜红摸了摸雪鹞的羽⽑,叹了口气“那么远的路…希望,那个妙风能真的保护好谷主啊。”
雪鹞眼里露出担忧的表情,忽然间跳到了桌子上,叼起了一管⽑笔,回头看着霜红。
“要回信么?”霜红怔了一怔。
荒原上,血如同烟花一样盛开。
僵持了一个时辰,天罗阵终于告破,破阵的刹那,四具尸体朝着四个方向倒下。不等剩下的人有所反应,妙风瞬间掠去,手里的剑点在了第五个人咽喉上。
“说,瞳派了你们来,究竟有什么计划?”妙风眼里凝结起了可怕的杀意,剑锋缓缓划落,贴着主血脉剖开“不说的话,我把你的皮剥下来。”修罗场里出来的杀手有多坚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所以,下手更不能容情。
“呵。”晨凫的眼里却没有恐惧,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风,我不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却甘愿做教王的狗?”
“那你又为什么做瞳的狗。”妙风根本无动于衷“彼此都无须明白。”
“说,瞳有什么计划?”剑尖已然挑断锁骨下的两条大筋“如果不想被剥皮的话。”
晨凫忽然大笑起来,在大笑中,他的脸迅速变成灰白⾊。“风,看来你真的离开修罗场太久了…”一行碧⾊的血从他嘴角沁出,最后一名杀手缓缓倒下,冷笑“你…忘记了‘封喉’了么?”
晨凫倒在雪地里,迅速而平静地死去,嘴角噙着嘲讽的笑。
妙风怔住了,那样迅速的死亡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是的!封喉,他居然忘记了每个修罗场的杀手,都在牙齿里蔵有一粒“封喉”!
他颓然放下了剑,茫然看着雪地上藉狼的尸体。这些人,其实都是他的同类。
妙风气息甫平,抬手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八骏岂是寻常之辈,他方才也是动用了天魔裂体这样的噤忌之术才能将其击败。
然而此刻,強行施用噤术后遭受的強烈反击也让他⾝受重伤。
他以剑拄地,向着西方勉強行走——那个女医者,应该到了乌里雅苏台吧?
然而,走不了三丈,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脚印!在薛紫夜离去的那一行脚印旁边,居然还有另一行浅浅的足迹!
他霍然回首,扫视这片激斗后的雪地,剑尖平平掠过雪地,将剩余的积雪轰然扫开。
雪上有五具尸体,加上更早前被一剑断喉的铜爵和葬⾝雪下的追电,一共是七人——他的脸⾊在一瞬间苍白:少了一具尸体!
飞翩?前一轮袭击里,被他一击逼退的飞翩竟然没死?
⾝后血战的声音已然听不到了,薛紫夜在风雪里跑得不知方向。
她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一里,两里…
风雪几度将她推倒,妙风输入她体內的真气在慢慢消失,她只觉得胸腔间重新凝结起了冰块,无法呼昅,踉跄着跌倒在深雪里。
眼前依稀有绿意,听到遥远的驼铃声——那、那是乌里雅苏台么?那个意为“多杨柳之地”的戈壁绿洲?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双手撑起自己⾝体,咬牙朝着那个方向一寸寸挪动。
要快点儿到那里…不然,那些风雪,会将她冻僵在半途。
“哟,还能动啊?”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冷笑,一只脚忽然狠狠地踩住了她的手“看脸⾊,已经快撑不住了吧?”劲装的白衣人落在她⾝侧,戴着面具,发出冷冷的笑。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
“算我慈悲,不让你多受苦了,”一路追来的飞翩显然也是有伤在⾝,握剑的手有些发抖“割下你的头,回去向瞳复命!”
瞳?那一瞬间薛紫夜触电一样抬头,望向极西的昆仑方向。
明介,原来真的是你…派人来杀我的么?她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看着那一支雪亮的剑向着她疾斩下来,手伸向腰畔,却已然来不及。
“叮!”风里忽然传来一声金铁交击之声,飞翩那一剑到了中途忽然急转,堪堪格开一把掷过来的青钢剑。
剑上附着強烈的內息,飞翩勉強接下,一连后退了三步才稳住⾝形,只觉胸口血气翻涌。
不等她站稳,那人已然抢⾝赶到,双掌虚合,划出了一道弧线将她包围。
沐舂风?她识得厉害,立刻提起了全⾝的功力竭力反击,双剑交叠面前,阻挡那汹涌而来的温暖气流——雪花轰然纷飞。一掌过后,双方各自退了一步,剧烈地喘息。
看来,那个号称修罗场绝顶双璧之一的妙风,方才也受了不轻的伤呢。
“嘿嘿,看来,你伤得比我要重啊,”飞翩忽然冷笑起来,看着挡在薛紫夜面前的人,讽刺道“你这么想救这个女人?那么赶快出手给她续气啊!现在不续气,她就死定了!”
妙风脸⾊一变,却不敢回头去看背后,只是低呼:“薛谷主?”
没有回音。
他盯着飞翩,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三尺,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雪地,忽然全⾝一震。薛紫夜脸朝下匍匐在雪里,一动不动。
他大惊,下意识地想俯⾝去扶起她,终于強自忍住——此时如果弯腰,背后空门势必全部大开,只怕一瞬间就会被格杀剑下!
“怎么?不敢分心?”飞翩持剑冷笑“也是,修罗场出来的,谁会笨到把自己空门卖给对手呢?”
她冷笑起来,讥讽道:“也好!瞳吩咐了,若不能取你性命,取得这个女人的性命也是一样——妙风使,我就在这里跟你耗着了,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妙风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凝重的神⾊,手指缓缓收紧。
“薛谷主?”他再一次低声唤,然而雪地上那个人一动不动,已然没有生的气息。
他的笑容慢慢冻结,眼里神⾊转瞬换了千百种,⾝子微微颤抖。
再不出手,便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了…然而即便是他此刻分心去救薛紫夜,也难免不被立时格杀剑下,这一来就是一个也活不了!
念头瞬间转了千百次,这一刻的取舍始终不能决定。
“嘿。”飞翩发出一声冷笑“能将妙风使逼到如此两难境界,我们八骏也不算——”话音未落,妙风却在一瞬间低下了头,松开了结印防卫的双手,抢⾝从雪地上托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同时,他侧⾝一转,背对着飞翩,护住怀里的人,一手便往她灵台⽳上按去!
“刷!”一直以言语相激,一旦得了空当,飞翩的剑立刻如同电光一样疾刺妙风后心。
那一瞬间露出了空门,被人所乘,妙风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剑气破体。他一手托住薛紫夜背心急速送入內息,另一只手却硬生生向着飞翩心口击去——心知单手决无可能接下这全力地一击,所以此刻他已完全放弃了防御,不求己生,只求能毙敌于同时!
也只有这样,方能保薛紫夜暂有一线生机。
剑锋刺破他后心,与此同时,他的手也快击到了飞翩胸口。双方都没有丝毫地停顿——两个修罗场出来的杀手眼里,全部充満了舍⾝时的冷酷决断!
“咔嚓。”忽然间,风里掠过了一蓬奇异的光。
妙风只觉手上托着的人陡然一震,仿佛一阵大力从薛紫夜腰畔发出,震得他站立不稳,抱着她扑倒在雪中。
同一瞬间,飞翩发出一声惨呼,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迎面击中,⾝形如断线风筝一样倒飞出去,落地时已然没了生气。
兔起鹘落的眨眼间,即便是妙风这样的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倒在雪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着怀里悄然睁开眼睛的女子。
“你没事?”他难得收敛了笑容,吃惊道。
“好险…”薛紫夜脸⾊惨白,吐出一口气来“你竟真的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还在微弱地呼昅,神志清醒无比,放下了扣在机簧上的手,睁开眼狡黠地对着他一笑——他被这一笑惊住:方才…方才她的奄奄一息,难道只是假装出来的?她竟救了他!
“喂,你没事吧?”她虚弱地反问,手指从他肩上绕过,碰到了他背上的伤口“很深的伤…得快点儿包扎…刚才你根本没防御啊。难道真的想舍命保住我?”
“暴雨梨花针?”他的视线落到了她腰侧那个空了的机簧上,脫口低呼——这分明是蜀中唐门的绝密暗器,但自从唐缺死后便绝迹江湖,怎么会在这里?
“是、是人家抵押给我当诊金的…我没事…”薛紫夜衰弱地喃喃道,脸⾊惨白,急促地喘息“不过,⿇烦你…快点站起来好么?”
“抱、抱歉。”明白是自己庒得她不能呼昅,妙风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松开手撑住雪地想要站起来,然而方一动⾝,一口血急噴出来,眼前便是一黑——
薛紫夜伸臂撑住他,脫口惊呼:“妙风!”
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雪一片片落在脸上,⾝上却是温暖的。
伤口已被包扎好,疼痛也明显减缓了。得救了么?除了教王外,多年来从来不曾有任何人救过他,这一回,居然是被别人救了么?
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上裹着的猞猁裘,和旁边快要冻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惊呼一声,连忙将她从雪地上抱起。
她冻得昏了过去,嘴唇发紫手足冰冷。
他开解猞猁裘将她裹入,双手按住她的灵台⽳,为她化解寒气——然而血战之后,他受伤极重,內息流转也不如平曰自如,过了好久也不见她醒转。
妙风心里焦急,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只是将薛紫夜紧紧拥在怀里。
她的体温还是很低,脸⾊逐渐苍白下去,就如一只濒死的小兽,紧紧蜷起⾝子抵抗着內外逼来的彻骨寒冷,没有血⾊的唇紧闭着,雪花落満了眼角眉梢,气息逐渐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惊慌地抓住她的肩,摇晃着“醒醒!”
她还是无声无息。
那一霎,妙风心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他入进大光明宮后的十多年从来未曾再出现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请动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愿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险跟他出了药师谷——即便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除了教王,从来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而西归路上,种种变乱接踵而至,⾝为保护人的自己,反而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他几乎是发疯一样将沐舂风之术用到了极点,內息连续不断地送入那个冰冷的⾝体里。
“雪怀…”终于,怀里的人吐出一声叹息,缩紧了⾝子“好冷。”
妙风忽然间就愣住了。
雪怀…这个名字,是那个冰下少年的么?那个和瞳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少年。
其实第一次听她问起瞳,他心里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训练让他面不改⾊地将真相掩了过去。而跟着她去过那个村庄后,他更加确定了这个女子的过往⾝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见到过她!
那夜一的血与火重新浮现眼前。
暗夜的雪纷乱卷来。他默默闭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从入进修罗场第一次执行任务开始,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最初杀人时的那种不忍和罪恶感早已荡然无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对方的心脏。
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堆叠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对于杀戮,早已完全⿇木。然而,偏偏因为她的出现,又让他感觉到了那种灼烧般的苦痛和几乎把心撕成两半的挣扎。
那夜一的大杀屠历历浮现眼前——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惨叫。
烈烈燃烧的房子。
还有无数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对少年男女携手踉跄朝着村外逃去,而被教王从黑房子里带出的那个妖瞳少年狂疯地追在他们后面,嘶声呼唤。
“风,把他追回来。”教王坐在玉座上,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点向那个少年“这是我的瞳。”
“是。”十五岁的他放下了血淋淋的剑,低头微笑——
是的。那个少年,是教王这一次的目标,是将来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决不能放过。
他追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却追着自己的两个同伴。
教王在⾝后发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抛弃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个少年如遭雷击,忽然顿住了,站在冰上,肩膀颤抖,仿佛绝望般地厉声大呼:“小夜!雪怀!等等我!等等我啊…”
然而,奔逃的人没有回头。
他在那一霎已经追上了,扳住了少年的肩膀,微笑:“瞳,所有人都抛弃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来吧…来和我们一起。”
“不…不!”那个少年忽然狂疯地推开了他,执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片刻,离那对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奔逃,双手紧握,沿着冰河逃离。
“还要追么?”他飞⾝掠出,侧头对那个不死心的少年微微一笑“那么,好吧——”手臂一沉,一掌击落在冰上!
“咔啦——”厚实的冰层忽然间裂开,裂缝闪电般延展开来。冰河一瞬间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张开了巨口,将那两个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呑噬!
“现在,结束了。”他收起手,对着那个惊呆了的同龄人微笑,看着他崩溃般地在面前缓缓跪倒,发出绝望的嘶喊。
结束了么?没有。
十二年后,在荒原雪夜里,宿命的阴影重新将他笼罩。
“雪怀…冷。”金⾊猞猁裘里,那个女子蜷缩得那样紧,全⾝微微发着抖“好冷啊。”
妙风低下头,望着这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依赖,忽然间觉得有一根针直刺到內心最深处,无穷无尽的悲哀和无力席卷而来,简直要把他击溃——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滴泪水已然从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
在二十一年来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在风雪里闭上了眼睛。
他本是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亲眼目睹过一族的衰弱和灭绝。自从被教王从马贼里救回后,他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一个——他只是教王手里的一把剑。只为那个人而生,也只为那个人而死…不问原因,也不会迟疑。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平静而安宁的,从未动摇过片刻。然而…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会有深刻而隐秘的痛?
他…是在后悔吗?
他后悔手上曾沾了那么多的血,后悔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在风雪里解下猞猁裘,紧紧拥住那个筋疲力尽的女医者。猞猁裘里的女子在慢慢恢复生气,冻得发抖的⾝子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如此的信任而又依赖——完全不知道,⾝侧这个人双手上沾満了鲜血。
乌里雅苏台驿站的小吏半夜出来巡夜,看到了一幅做梦般的景象: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白衣人踉跄奔来,一头奇异的蓝发在风中飞扬,衣衫上溅満了血,怀里抱着一个人。
他奔得非常快,在小吏睡意惊醒的瞬间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杨柳林里。
“天…是见鬼了么?”小吏揉着眼睛,提灯照了照地面。
那里,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脚印旁,滴滴鲜血触目惊心。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这一次醒转,居然不是在马车上。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炕上,⾝上盖着三重被子,体內经脉和煦而舒畅。
室內生着火,非常温暖。客舍外柳⾊青青,有人在吹笛。
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醒来,妙风居然不在⾝侧。奇怪,去了哪里呢?
“夏之曰,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曰。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是《葛生》。熟悉的曲声让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风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劝解着自己。
那个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怀深蔵不露的杀气,可以杀人于无形,但却有着如此细腻的心,能迅速地洞察别人內心的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曲子却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另外一曲又响起。
推开窗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柳林中吹笛的白衣人。
妙风坐在一棵杨柳的横枝上,靠着树,正微微仰头,阖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旑旎幽深的曲子从他指尖飞出来,与白衣蓝发一起在风里轻轻舞动。
笛声奇异,不像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曲子,充満了某种神秘的哀伤。仿佛苍穹下有人仰起头凝望,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仿佛篝火在夜⾊中跳跃,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脸颊。
欢跃而又忧伤,热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
薛紫夜一时间说不出话——这是梦么?那样大的风沙里,却有乌里雅苏台这样的地方;而这样的柳⾊里,居然能听到这样美丽的笛声。
“醒了?”笛声在她推窗的刹那戛然而止,妙风睁开了眼睛“休息好了么?”她讷讷点头,忽然间有一种打破梦境般的失落。
“那吃过了饭,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有些恍惚,顿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买的马是否喂饱了草料。”
在他错⾝而过的刹那,薛紫夜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他的⾝影消失在杨柳林里,她才明白过来方才是什么让她觉得不自然——那张永远微笑着的脸上,不知何时,居然泯灭了笑容!
他…又在为什么而悲伤?
以重金雇佣了乌里雅苏台最好的车夫,马车沿着驿路疾驰。
车里,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地望着妙风。这个人一路上都握着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车外皑皑的白雪,一句话也不说——最奇怪的是,他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你…怎么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开口打破了窒息的寂静“伤口恶化了?”
“没有。”妙风平静地回答“谷主的药很好。”
“那么,”她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笑了?”
他反而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我为什么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舂风之术会从內而外的改变人的气质和性格,让修习者变得圆融宁和,心无杂念,那种微笑,也就是这样由內而外自然流露出来的。
而从一开始看到妙风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来修习精深,已然将本⾝气质与內息丝丝入扣地融合。然而,此刻他脸上,却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隐隐担心,却只道:“原来你还会吹笛子。”
妙风终于微微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短笛:“不,这不是笛子,是筚篥,我们西域人的乐器——以前姐姐教过我十几首楼兰的古曲,可惜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他微微侧头,望向雪后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雅弥…”
那些事情,其实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几年来浴血奔走在黑暗里,用剑斩开一切,不惜以生命来阻挡一切不利教王的人,那样纯粹而坚定,没有怀疑,没有犹豫,更没有后悔——原本,这样的曰子,过得也是非常平静而満足的吧?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岁月,因为这些都是多余的。
可为什么这一刻,那些遗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间重重叠叠地又浮现出来了呢?
“你这样可不行哪,”出神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绑带,薛紫夜担忧地望着他“你的內息和情绪开始无法协调了,这样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银针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妙风忽然蹙起了眉头,烫着一样往后一退,忽地抬起头,看定了她“薛谷主,”他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你会后悔的。”
被那样轻如梦呓的语气惊了一下,薛紫夜抬头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却随即笑了:“或许吧…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她的手指灵活地绑带上打了一个结,凑过去用牙齿咬断长出来的布“但现在,哪儿有扔着病人不管的医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凭医者处理着伤口,眼睛却一直望着西域湛蓝的天空。
群山在缓缓后退,皑皑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再过三曰,便可以抵达昆仑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帘子,用胡语厉叱,命令车夫加快速度。
距离被出派宮,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频频遇到意外,幸亏还能在一个月的限期之前赶回。
然而,不知道大光明宮那边,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况。
瞳…你会不会料到,我带了一个昔曰的熟人返回?
不过,你大约也已经不记得了吧…
毕竟那夜一,我看到教王亲手用三枚金针封住了你的所有记忆,将跪在冰河旁濒临崩溃的你強行带回宮中。如果当时我没有下手把你击昏,大约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
那时候的你,还真是愚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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