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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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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何嬷嬷的关照,原本对沐萧竹冷冷淡淡的红杏转变了态度,亲自带她去下人房里用晚膳。

  吃过晚膳后,天色早已黑沉,时间已过戌时头刻,月上柳梢头,她们结伴着,一前一后在点着羊皮风灯的回廊里往回走。

  跟在红杏后面,沐萧竹举目望向两侧,在月光和四周灯光的映照下,回廊外的奇花异草、直冲云霄的巨树,还有布置巧的怪石构成别具一格的风景。

  她要把此情此景记在心里,来画于纸上,暗自打算如何给这幅画构图。

  “别再往前。”忽地,走在前面的红杏挡住她的去路,眼神戒备地望向前方的某处。

  “嗯?”寻着红杏的目光看过去,眼力还不错的沐萧竹立即看见不远处,一个紫袍男子抱着廊柱昏睡。

  初冬的凉风穿廊而过,一股掩不住的酒臭气扑鼻而来。

  “真是晦气,竟让我看见!”红杏冷冷地哼道:“退回去,我们绕着砚池回杏院。”

  前方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子犹如洪水猛兽,令杏院的大丫鬟退避三舍。

  “他好像受伤了。”沐萧竹说道。

  远远看去,那男子额角滴血,血虽已干涸在脸上,但看起来还是颇为吓人的。

  “不关我们的事。”红杏抓起她的手,转身往回走,脚程比来时快了许多。

  “我们是不是唤人…”

  “你只是个奉茶丫鬟,这么多事做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逃离回廊不久,红杏回身,语带嘲讽地问。

  “我…”她一直都是船坞的丫鬟,就算回府也不会到外头走动,只见过大少爷和老祖宗,其他的便只剩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三姨娘。

  “他是二少爷。”

  “二少爷”一个主子躺在冷风阵阵的回廊里无人闻问?沐萧竹吃了一惊。

  “还罗唆什么,快点走。”

  沐萧竹高瘦弱的身子被蛮的红杏推着走,她频频回首,睇向越来越远的回廊,心中困惑不已。

  那个人就是何嬷嬷让她躲开的人,田富娣所出?

  仔细想想,方才用膳的奴仆不下五十人,在深夜里因为有廊灯,回廊是必经之路,不从这条路返回主子们的院落,便要像她们一样摸黑绕道。这样算来,看见他醉卧回廊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却没有人帮二少爷一把,竟让他在初冬的夜风里自生自灭。

  她心生疑问,同样是主子,为何二少爷跟大少爷的境遇判若云泥?

  “真是让人心烦。”同行的红杏脸色一直不好地叨念,“林家的夫人们个个都是名门之后,只有那个田富娣,是个武师的女儿,还曾经落烟花,都说龙生龙,凤生凤,田富娣哪能生出什么好东西。”

  一个下人敢对主子如此厌恶,让沐萧竹心惊。“可我在京里的时候,也有听过王公贵族娶烟花女子为妾啊。”

  “那是你不知道,老祖宗当年说什么也不肯让田富娣进门,结果老爷在田富娣的挑唆下,居然放话若老祖宗不点头,便带着田富娣远走他乡。他们一起把老祖宗往死里,老祖宗气得都病倒了,但老爷仍是连一句软话都没有,听说也都是田富娣拦着不让老爷去。那二少爷自小就像他娘,子坏又不务正业,贪得无厌,跟那个田富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是林家子孙,老祖宗根本不喜欢他。”自然下面的奴仆也不拿他当主子对待。

  原来其中因由如此复杂…

  正当沐萧竹还想再问问林星河到底做过什么样的坏事,以便往后多加提防时,红杏却显然没了兴趣,急匆匆往杏院赶路,知情识趣的沐萧竹便没有再问。

  将她带回杏院后,红杏就与其他丫鬟一道忙里忙外的,烹茶、熏香、点燃火盆。纵然大少爷已传话今夜不会归来,但她们还是想着也许大少爷能早点结束公事从盐场返回,无不仔细和忠心地做准备。

  可身在杏院里帮着忙的沐萧竹心绪很是不宁,总想起那张沾血的脸。

  那样冷的夜风,单薄的紫袍和犹如孤鸟的境遇让她无法安心。

  好几年前的深冬,与父亲共事的吴叔便是因酒醉后倒卧街旁,被活活冻死。

  若她没有看到他,便不会成为她的内疚,但她看见了,没有做该做的事,她怎么都不会心安。

  也许二少爷心黑如墨,可她不能如此。

  沐萧竹蹙了蹙眉,打定了主意。

  “红杏姊姊,我忽然想起还有一张图纸没找到,要再去趟书楼,你们不用给我等门了,请各位姊姊早点歇息,我找到图纸,会到姑姑那里,明辰时再回来这里等大少爷。”

  “你认得去书楼的路吗?粉杏,你陪…”红杏吩咐道。

  “白里我已经去过一回,路已记住了。”沐萧竹婉拒。

  “那好,你去吧,粉杏,送她出去,顺便关上院门。”红杏扬声代。

  出了杏院,沐萧竹的身影消失在冬夜里。

  好烈的酒。林星河深一口气,努力稳住身形,尽量不让自己拔的身形靠在酒楼雅间的墙上。

  他站在窗前,想让脑袋清醒些,但自窗口吹来的冷风却驱逐不散他体内燥热的酒气。

  这酒果然烈。

  “二少爷,让小的送你回府里吧。”十五岁上下的秋茗见主子身形有些摇晃,忙扶住他。

  “林二爷这次可帮了我大忙啊!要是没有你,我这银铺怕是要易主了,你可别走,咱们一起喝个痛快。我一定要好好谢、谢谢你。”

  雅舍里布置雍容雅致,七八个醉汉散落在八仙桌边,个个喝得红光面、醉眼离。年纪三十上下的何老板醉意蒙胧间,察觉到他今的贵客兼恩人就要离开,马上高声招呼着,扑向窗边那团影子。

  “林二爷!你可不、不能开溜呀,今说好不醉不归。对吧,兄弟们?哈哈哈哈!”他嘴里喊着林二爷,手却死死揪住秋茗的袖子。

  “林二爷,快来快来,与我干了这一杯。”

  “二爷,唯有饮者留其名,喝酒的事比天大,别走!”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陪客们还不忘掉掉书袋子。

  “秋茗,你留下代替我陪他们喝,他们已经醉得牛马不分,不用担心被识破,我必须先回府了。”林星河强住酒意,低声在秋茗的耳边吩咐。

  秋茗瞧了瞧主子,再看了看他的袖袋,里头正装着三万两银票,实在不适合在这里久留。

  这三万两银票是何大爷连本带利还上的款项,若是丢了或趁被人拿走,那可就麻烦了。

  秋茗再次确认主子神智还算清楚后,才挡在何老板跟前,适时为主子挤开一条通往门外的道路。

  “何老板,来来来,请到这里来,我与你共饮此杯。”秋茗虽比林星河稍矮一些,但学起主子来有模有样。

  “好好好,咱们喝,快,给我们端酒过来。”喝得醉眼离的人们,早把秋茗当成了林星河。

  林星河退离雅舍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林府。怕惹人注意,他从后门溜进府里,天色暗了下来,浓重的醉意在此时重重袭来,让他的脑袋逐渐昏沉,行动也变得迟缓。

  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下,他一脚踏空,身体栽倒在回廊的柱边,感觉温热的意从额头了下来。

  他竟然不觉得痛。

  倒在阴冷的地面,林星河再不能动弹。他强大的意志力迷茫起来,身体软得跟棉花一般不听使唤,他用足吃的力气试图让自己站起来,却仍徒劳无功,脑袋被酒力占据。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寒,令仅着单袍的他瑟瑟发抖。

  “劳烦田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透着寒气的他听到一个率真的女声从他头顶飘落。

  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的女子,这干直率的声音像把刷子,扫去林星河脑中层层蒙。

  “丫头,这个是二少爷呀。”嘎的男嗓听起来又是迟疑又是害怕。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身体依然无力的林星河转动心思,思绪恢复些许清醒,思及这是林府里某个马夫。

  “我知道的,田哥,这里有些钱,拿去打酒喝。”

  “唉!”马夫接过钱,叹了口气,慢慢矮下身来,扯起林星河无力的臂膀搁在自己肩上,另外一壮的臂搀起他细窄的,猛地将颀长的身体带离地面。

  “田哥,轻一点。”沐萧竹心惊马夫的鲁。

  被马夫猛然一晃,磕伤额角的林星河又是一阵晕眩。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股强大的恶心感直冲喉头,还来不及坐起身,他闭眼吐出了秽物。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相当不适的林星河听到那道率真女声轻轻地哄着他,接着一只温暖的小手上下摩挲着他的背脊。

  好舒服!那温柔的抚摸力道令他差点哼出声来。

  “要不要再吐一点?”女声镇定从容的问,并没有被他的丑态吓走。

  蒙中,林星河转念一想,这府里的丫鬟个个都视他如蛇蝎,若是有谁大献殷勤,其中必有问题。

  “走开…”虽然醉着,但他仍口齿不清地低喝。

  “二少爷,帮帮忙,别再动。你方才吐到自己身上了,我帮你退掉衣衫好不好?”那人依然很有耐心。

  他想挥开她,却双手虚软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她动作。

  “好了,袍子给你退下来了。我现在就去点火盆,屋里会暖和一些,二少爷稍待。”那纯净的声音始终那么镇定,告诉他她的每一个动作。

  这个小小的举动,软化了林星河的抵抗,隔了一会,他感觉到暖烘烘的热气。

  “是不是暖一点了?二少爷,现在我要拿巾子给你擦脸,你不要见怪。”

  话音一落,带着暖的巾子如团云朵覆盖下来,清润的水气挤入他的鼻息里,让他的神思顿时有了一分清晰。

  “好了,脸擦好了,现在给二少爷擦擦手。”

  话音一落,他的手也接着受到清理照顾。

  “二少爷,手奴婢已经给你擦好,现在你要好好听我说,奴婢发现你的时候,你磕伤了额角,现在血已经止住了,但是需要包扎一下,我这里有一点伤药,船坞里的工匠们谁要是被割到手或是破了皮都用它,奴婢想,这个对二少爷的伤也许会有益处。”

  这小丫鬟是个傻子吗?明知道他可能醉得什么都听不见,还罗哩罗唆的说这么多,若不是手脚无力,他真想跳起来骂她一句。

  一阵刺痛从额角袭来,他暗暗倒口气,接着感受到疼痛之后的清凉感。

  “二少爷,你好好睡吧,屋里不会太冷,奴婢退下了。”

  屋中暗了,脚步声渐远,霎时之间,林星河的飘絮院又恢复没有丝毫响动,沉静如空城的样子。

  失去那道率真的女音,心中强大的空虚感把他的意识从酒力中拔出。

  在黑暗里,他睁开了眼睛。

  梆梆梆梆!打更声幽幽传来,天已四更。

  沐萧竹出了林星河的寝房后,站在飘絮院中央,无声地看了看自己的布履,再看看挂着菜丝的裙角,嘴角不自觉地

  她一身酸味,不管是回到姑姑那里还是杏院都太可疑,若是被人细问起来,她根本无法安全过关。

  她思索着,眼睛四处看,想着在杏院里有一个给主子用的小灶房,这里应该也有吧?看到了!就在东厢的后面。

  沐萧竹加快速度跑进小灶房,退掉布履及身上的裙子,藉着屋角水缸里的水洗净污物。清理好青色布裙的裙角后赶忙穿上。而布履太,就只好引燃一团火,把小小鞋子放在灶边烘干。

  火光摇曳,映红她洁净的脸庞。

  这时一道无声的黑影如鬼魅般踏进小灶房。

  沐萧竹烘得有些发红的小脸抬起来,看见来人后为之一楞。

  这么快就酒醒了?

  “你是谁?”林星河阴沉地问着,目光迅速扫过她透的裙摆和灶上的布履。来到此处之前,他服下了秋茗备在屋中的解酒丸子,神智总算完全恢复。

  她很快定下神来,看了眼自己的鞋后,微微福了福身道:“回二少爷的话,奴婢沐萧竹。”

  “我没见过你。”他冷意十足的挑眉,微微内陷的眼窝闪着一抹凶光。

  “奴婢是船坞的奉茶丫鬟,今随大少爷到杏院伺候。”

  “林家是要垮了吗?连船坞里没教养的使丫鬟也到宅子里闹?”他话中尽是讥诮之意。

  垂眼望着地面的沐萧竹缓缓抬眼,若有所思的看道:“二少爷酒还未醒,请回屋休息,不要徒增烦恼。”

  被她慧黠的揶揄,气焰嚣张的林星河顿时楞住。

  在始终平静如常的她面前,他忽地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小灶房外不再是无边的黑夜,幽亮的曙光已透过木窗照进来,灶中的火苗暖热跳跃,他在一冷一暖的光线里看清她的长相。

  一名十五,六岁上下的瘦弱姑娘,有着一张清秀的脸,这张脸颊没有一丁点女子该有的圆润,但有失柔美的面上却有着一双温和灵气的水眸,闪亮中尽是温和与慧黠,往下看是微的俏鼻,嫣红的边有两道看起来很顽皮的笑纹,想来她常常带笑。

  笑?他要让她笑不出来。

  林星河布茧的大掌大力钳住沐萧竹不算小巧的下巴,没有丝毫客气。

  她瞠大眼,倒一口冷气,陡地被拉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带着酒气的鼻息落在她的脸上。

  “是你把我回来的?”看她失去镇定,他恶劣地笑了。

  “回二少爷的话,是。”

  “是你给我换的袍子?”

  “是奴婢做的。”沐萧竹开始发抖。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凶,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似的。

  “这也是你干的?”他又指了指自己被布绕上的额头。

  “回二少爷的话,是的。”

  “谁让你干的?”

  “我,没有人吩咐奴婢。”

  鸷的眸光笔直看入她的眸底,那里除了慌张别无其他东西。

  “哼!”他一把推开她。

  “奴婢告退。”重获自由,她拿起灶上的鞋,赤着足,一步一步往门边退。

  她狼狈的样子令他意识到刚才呕吐时,并非只吐在自己身上,甚至他还忆起,是她出钱让马夫把他扛回了飘絮院。

  一双莲足刚要迈过房门,低沉的男声又叫住了她。

  “你图什么?”搭救他总有个理由吧?

  细瘦高挑的身形顿时定住,许久无声。

  正当林星河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就听见她说:“图?二少爷是说清明上河图?还是说韩熙载夜宴图?抑或是八骏图?这些图奴婢可都没有。”她图什么?她赔上了自己大半的月钱,不就是出于一片善心吗?

  放下调侃的话,沐萧竹逃命似的冲出飘絮院,就怕二少爷追过来找她算帐。看着晨光中飘远的那道身影,林星河面上表情很是奇怪,有怒、有惊、还有些兴趣。

  “跑?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是新来的丫环,再过不久,她就会像府中其他丫环一样,在祖母的影响下对他唾弃不已,再过些时,恐怕她就会到处说他酒醉后的丑态,跟那些奴仆们用今之事大作文章,且会在暗地里骂他是婊子的儿子,是个酒之徒。一定会的。

  好!他就坐等今的事被她宣扬出去,到时候,他会亲自找到这个小丫环,让她尝尝碎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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