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不同的命运
建方十二年,七月一曰,鬼门大开。
子时一过,风雨陡然增強,天空像破了个大洞似的,哗啦哗啦的雨水拼命往大地倾倒,一盆接着一盆,没完没了。
刺目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一阵催着一阵,吓得屋里小儿啼哭不止,吓得围篱里的老⺟鸡颤抖着⾝子,把头埋进羽翼里。
轰地,城外一座老庙顶不住強风暴雨,垮了,一株几十年的老树拦腰折断,河水不断暴涨,眼看就要漫过堤防。
一道斜斜的闪光当空划过,落在乐梁城显通寺的钟楼上,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轰地一声,慑人魂魄。
瞬地,乐梁城里的三间屋子、三张床、三个睡得死沉的人…三双原本紧闭的眼睛,在同一时刻猛然睁开。
在半晌的迷糊过后,他们转头,四下张望,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觉得⾝处的环境既陌生又熟悉。
然而,在下一个闪电带来的短暂光亮中,他们看见了!
说不出的震惊惶惑,说不出的讶异惊恐,他们张口欲语,却…雷声起,三双眼睛再次紧闭…昨夜一夕风雨,今儿个却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鸟声啁嗽鸣叫,带着热闹欣愉,阳光从窗纱的破洞处透了进来。
屋子很小,摆上床柜和小桌就显得逼仄了,丫头坐在桌旁,安静地绣着帕子,她微垂的颈项带着优美的弧线,微翘的嘴角含着淡淡笑意,布面上的交颈鸳鸯,勾勒出她満怀憧憬。
床上,沉睡的少年像是被什么给狠狠刺了一下似的,眼睛倏地张开。
数息过后,他茫然的视线从床、桌、柜、椅再到桌边丫头缓慢滑过,最后定在绿⾊窗纱旁。
那里有幅画着青梅的图,是妹妹育清给画的,是她每年必做的事,一年一幅,他常笑着对她说:“别人家的梅花开一季,我屋子里的梅却能开上一整年。”熟悉的图带出他一丝笑意,视线往下挪移,当落款处那一行字跃入眼帘瞬间,他的目光化为惊吓——建方十二年元月初建方十二年…十二年…是建方十二年不是建方十五年…黎育莘心里重复念着建方十二年,倏地,视线对上那名丫头,她叫做花儿,是他的丫头,只不过她变得很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窗边那对瓷瓶还在,没被自己给典当?桌子上还有书册?自从被夫子赶出来,他早就不上学堂了…无数念头在心底转过,猛地,黎育莘凑出一个结论——他没死?不、不是,他死了,却回到建方十二年?
怎么会呢?他明明…明明…是啊,明明…“娘,为什么黎育莘要多少银子你全给他,我和弟弟要支个二十两都不成?你可知道,黎育莘拿那银子去做什、么?他拿去博赌!若是让爹爹知道,还不气死。”黎育武噘嘴,満脸不平,双手叉腰,像要找人打架似的。
“育武,你脑子可以再简单一点,你以为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不能使吗?娘⼲么拿去喂那只狗杂种,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和育文着想。”黎育风把怒气冲冲的弟弟拉到一旁,还让下人给添上凉茶,这秋老虎的天气让人热出満⾝汗。
“胡扯,娘若是为我和弟弟着想,就得公平一点,何必对黎育莘那么好?”
“唉,你想想,咱们四房的儿子除了你和育文外,就是黎育莘、黎育纸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如今黎育岷攀上⾼枝,过继到大伯父名下,多畲的就是黎育莘了。”
“过去留着黎育莘那蠢货,是让他给黎育岷添堵,最好两人天天争闹,让长辈看在眼里、恨在心底,如今黎育岷进了大房,黎育莘留着没啥用处,娘便让咱们远房表舅引着他往赌坊走。”
“这一赌二赌的、越赌越大,他欠下的银子越来越多,眼下娘给银子,是为替自己争个贤名,若传到老太爷耳里,他心头一喜、将娘给扶正,咱们便与二房的哥哥一样,都是嫡出子女,二伯⺟还能小看咱们?再则,娘手头有限,总不能像无底洞似的帮他填银子,黎育莘染上博赌恶习之事,迟早会被老太爷知道,若爹爹火大、把人给打死,四房的家产还有谁能同你们两个争?”几句话,黎育风分析得清楚分明,黎育武恼怒消去,换上得意的笑脸。
“是啊,最好把那个杂种给活活打死,才能消我心头怒恨。”黎育武恶狠狠地道。
“行啦,你们这话可千万别往外说,什么黎育莘、狗杂种的,出了这屋子就全给忘记,要懂事、要有眼⾊,见着黎育莘得亲亲热热喊两声五哥哥,明白没?”杨秀萱把话做个总结,然后⺟子几人拿起二房的事说笑起来。
窗外,被赌坊打手逼得无路可走、想躲到萱姨娘屋子求助的黎育莘脸⾊苍白,胸口扬起一阵阵波涛汹涌,他咬着牙,恨恨想道:原来如此…思绪从回忆中收回,拳头在棉被底下收紧,他蠢,一直以来,以为萱姨娘得⺟亲临终托付,善心善意对待他们兄妹,没想到,人家只拿他们当畜生看待,圈着一条狗,令牠去咬另一条,黎育岷聪明,不随之起舞,他自立立強、勤奋向上,终得长辈青睐,成为长房嫡子,扬眉吐气,为他亲娘争得一口气。
反观自己,多年以来,做过什么?他忘记娘的殷殷嘱咐,忘记要勤学向上、孝顺友爱,他只会逞凶斗狠,听着萱姨娘的挑拨,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对付黎育岷上头,以为把他给拉扯下来,自己便立下大功劳。
呵呵,是笑话呵,他当了多年的笑话,终于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那天他在窗台下偷听后,怒气冲天跑去找那位远房表舅,本想狠狠揍他一顿怈恨,却不料反遭他和赌坊打手合力反击,被抬回家里时,己是奄奄一息。
他睁不开眼睛,却听得见妹妹在自己耳边嘤嘤哭泣,黎育莘満心悔恨不己,自己死了,妹妹怎么办?自己死后,妹妹会不会成为萱姨娘下一个要除去的目标?在断气前一刻,无数念头不断浮上,他求上苍给他一次悔改的机会,求求能够重新来过…昅气、吐气,他缓和了气息,视线从梅花图上转开,茫然的双眼渐次清明,他活过来了,上苍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这回,他要走出截然不同的命运。
目光落到花儿⾝上,一个眼线、一颗棋子,杨秀萱呵…淡淡的笑容引上嘴角。
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