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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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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盛帝回头看向贺元,道:

  “现在你可以跟朕好好说说那书生是何人,什么来路,又是怎么与你相识的了。”

  于是,贺元开始对天盛帝诉说起常州永定县有个小遍村;这个小遍村,有着怎样的历史。简单说完之后,也就方便天盛帝了解这个小遍村出⾝的书生,理应有怎样的脾性。

  然后,接着——

  贺元告诉天盛帝,那个书生名叫白云,十岁就考中了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如今只有十七岁。(毫不意外地瞥到天盛帝眉峰微微一跳,但贺元假作不觉。〕

  贺元告诉天盛帝:白云⾝为一个贫家出⾝的孩子,除了会读书之外,还⾝手矫健,打猎砍柴爬树蹴鞠皆是一把好手。在十六岁那年,他挽弓射飞鸟给家里加餐时,射下了信鸽。初时不以为意,将信筒随意一丢,就吃鸽子⾁去;后来鸽子⾁吃得多了,无意间拆看了某个信筒,发现里面竟然预谋着陷害忠良,且还是通敌这样的大事,于是她没再吃鸽⾁了,但还是将所有信鸽活捉,将里头的信件以相同的笔迹照抄一份放进信筒后,让鸽子飞回去,而她留下真迹以做证据。

  这时,听得入神的天盛帝忍不住问了——

  “一个乡野少年,如何能辨识信鸽里的讯息?又如何知道有两方人马正合谋欲陷害忠良?他又如何知道谁是忠良?”

  “一个乡野书生当然不会知道谁是忠良,毕竟她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村长。但她却是知道即将被陷害的那个人,无论如何得救他一命的。”

  “这又是为何?”天盛帝奇了。

  “因为,那人,是赵思隐;而赵思隐,则是她同⺟异父兄长。”

  这个料下得够猛。

  但还有更猛的。

  将整个事件、包括李顺儿的坎坷人生都说完之后,贺元喝完一整杯茶润喉,并且确定坐在对面的天盛帝也吃了茶点、喝了茶,不会有噎到呛到之虞后,终于爆出惊天大料——

  “最后,还有两件事,您一定得知道。”

  “是什么?”天盛帝看着贺元的脸⾊,不由得心中一紧,觉得他即将说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

  “第一件事。那白云——”语气微顿,叹声道:“是名女性。”

  砰!天盛帝手一抖,不小心将一只茶盅打翻落地,碎了。

  “第二件事。那白云——”在天盛帝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的恶狠狠目光下,贺元又叹了一声,无比悲悯地看着他的皇帝表哥,说道:“将会是您的表弟媳。”所以,不能把她砍头的。

  哗啦啦!一桌子杯盘茶盅因为桌巾被无意一扯,全砸落地上。

  节哀,顺变。

  这是贺元看向天盛帝时,目光里所显示的意思。

  而天盛帝,此刻正努力克制着自己——一来克制着不要揍贺元;二来克制着不要拔腿狂奔到礼部,将那份御笔钦点的一甲名单给追回来。

  皇帝,金口玉言,话一说出口便是圣旨,不容反复更改;皇帝,行为举止皆为天下表率,做事前必先三思而行,行时必定起手无回。

  所以,那白云,注定成了今科状元。

  所以,继他的祖父肃帝因为给蹴鞠好手封官而让百官评为荒唐之后,一心想当武帝的天盛帝,开始深深忧虑起自己百年之后的谥号了——

  苍天啊!太祖啊!他竟然钦点了一名女状元!

  就在皇帝知晓了白云的⾝分与来历之后的一个时辰,永嘉公主也知道了。

  永嘉公主顾不得失态,难以置信地瞪着小儿子良久之后,直扯着他惊声叫道:

  “你说什么?!你说、说、说那个白云…”由于太震惊了,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无法连贯。

  “阿娘,您冷静些。喝口茶吧。”一手扶着娘亲的手臂,另一手体贴地倒来茶水,拿到娘亲唇边。

  “我哪来的心情喝茶!我现在脑子一团乱,生怕听误了!所以你给我好好地、简略地条列出刚才你说的!”下意识地啜了一口茶之后,一把推开茶盅,楸着儿子的衣领命令道。

  “好的。刚才虽然说了很多,但仅有三个重点。第一,我回来时特地去了趟一礼部,知道皇上御笔钦点的今科状元,就是白云。第二,白云是个女孩儿。第三,白云即将会成为您的二媳妇——以上,您了解这三点即可。”

  “你把这些…都告诉皇上了?”永嘉公主的声音飘得像在梦游,整个人在惊跳之后,处于恍神状态。

  “是的。我瞧皇上很是苦恼呢。”贺元一脸严肃担忧状。

  装什么忧国忧民!永嘉公主气得拍打他手背一下。骂道:

  “现在皇上正被你的话给说蒙了,又摊上钦点的状元竟是个女孩儿,一脑门焦头烂额,没空整治你。等他回过神,有你好受的!”

  “我也没想避过皇上的整治。”想保住白云的项上人头,当然要付出代价。

  永嘉公主见小儿子这样坦然生受一切的表情,突然对那个女扮男装不像样的白云起了怒火。她这个自小捧在掌心长大的儿子⾝分⾼贵、天资过人、文武双全、努力勤奋,自当一生都过得顺顺遂遂,不该吃上半点苦,遭受任何罪;可现在,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女人,儿子主动去吃苦受罪,这叫她这个当娘的,心气怎么能平!怎么有办法对那个可能的未来二媳妇有好感!

  因为小儿子不能袭爵,所以永嘉公主自小儿子出生之后,就发誓要让他一生都过得顺心快乐,就算他一辈子庸碌无为,甚至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什么的,永嘉公主也会给兜着,就是要他过得无忧无虑,万事只求他开心就好。

  所以她不会以自己的喜好帮儿子挑媳妇——又不是挑宗妇,无需贤良淑德门当户对四方八角倶全。上能孝敬公婆,中能帮助丈夫仕途顺畅,下能生儿育女什么的,那全是长媳才需要倶备的功能;对小儿子的媳妇,她只有一个标准:娶他自己心悦的。

  现在儿子跑到她面前说他有心悦的人了,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只要是良民,就算是蓬门荜户出⾝,也是无妨的;但千思万料就是没想得到儿子喜欢的,竟是这样一个奇女子。

  “阿元,多年来,你对性情张扬的京城贵女全然看不上眼,阿娘还道能入你眼的,怕是那种书香名门严格教养出来的婉约女子,正打算往文官家里去打听呢!哪里知道,你既不爱张扬的,也不爱柔婉的,偏偏就相中了不男不女且还不美的,你这眼光究竟有什么问题?”永嘉公主揉着额角又气又叹道。

  “阿娘,您还没仔细看过小云;她确实不是绝⾊,却长得很好,正是我喜欢的模样。她完全符合我对未来妻子的想象,我就想与她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

  “完全符合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又是怎么样的?”永嘉公主问道。

  贺元闭上眼睛,仔细想了下。也没想别的,就満脑子全是白云的模样;然后,他睁开眼说了十六个字——

  “能动能静,能文能武,志同道合,心领神会。”

  这是何等难以制定标准的条件啊!永嘉公主觉得头更痛了。

  “其实不用十六个字的,说到底,只消四个字就够了——你说了算。”

  “四个字仍然有些多,还可以更精简些。”贺元轻笑道。

  “啊?”

  “就两个字:白云。”

  永嘉公主唉叹。

  “那个白云到底是给你下了什么药啊,让你为她至此?她利用了你,还拖你下水,让你为他奔走保命,最后还能获取你的一颗心,晋⾝皇亲国戚,享受一辈子的富贵尊荣——”

  “阿娘,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这样!就我听来,就是这样!”永嘉公主一肚子气正旺着呢。

  “为了保住赵思隐的命,让他不被阴谋陷害,白云掌握了赵家庶子通敌的证据;为了揭发这桩阴谋,她决定参加科举,待到金榜题名时,直接将证据呈到御前!”一说到这里,永嘉公主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可是,阿元,她怎么没想到可以请你帮忙?她就算一直没问过你的⾝分,也应该知道你家世不凡,定能帮上她很大的忙。为何她宁愿将事情搞到无法收拾,才想到要劳烦你?在我看来,她太过自大,行事鲁莽,更是完全不当你是朋友!”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烦任何人。她出⾝贫困,自出生起,就在与天争命,一路成长至今,养成了她绝对不依靠别人的性格。所以,阿娘,是我多事的缠上她,从十年前,我还不知道她是女孩儿时,就缠着她了。”贺元很平静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揽下这桩事,为她打点一切,我相信,她仍然有办法在达成她进京的目标之后,安然脫⾝而去。她…没有那么需要我的帮忙。”

  “怎么可能『她一个女孩子,扮男装考科举,往大了的说就是欺君之罪,这种事一旦被揭发,就算不是死罪,也得削去良籍改为贱民,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终生不得回京!没有你帮忙,那就是她的下场!”

  “相信我,阿娘。小云她既然敢扮男装,就肯定能将她女性的⾝分隐瞒一辈子。瞧,进京两个多月,硬是没人看出她是女孩儿。我问过贺明柯铭等人,也问过太上皇以及小皇子,这些经常与她一同蹴鞠玩耍的人,谁也没觉得她该是个女孩子。”说到这里,贺元白皙的面皮隐隐发红起来。曾经无意中触碰过白云胸部的右手猛地发⿇,还热辣辣地,不由得悄悄在袖子里紧握成拳。

  永嘉公主自是没有发现儿子的异样,哼道:

  “她如何能隐瞒一辈子?一辈子不嫁人生子啦?就算如此,她的家乡谁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儿?有心人一查,她总有一天得暴露出‮实真‬性别,只是时间推后几年,终究逃不过欺君之罪。”

  “她生长的那个村子,村民异常团结,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贺元简单地对娘亲说了几个事例来说明小遍村的特殊性,看娘亲听得张口结舌,不噤轻笑道:“阿娘,您瞧,正如我对皇上说的:若他不起用白云,不仅是朝廷的损失,曰后可能还会是朝廷的灾难。我是不会让小云被砍头的,而小云⾝为小遍村的人,又如此聪明机敏,只要活着,就会活得很好。就算把她流放三千里,她八成也能组织起那些流犯一同占地为王当土匪去,搞不好几十年后,又创造了另一个小遍村。”

  “…阿元,你喜欢上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永嘉公主都气到没力气生气了,恹恹地问道。

  “我喜欢的,是可以与我并肩同行的女孩儿。”

  永嘉公主望着儿子脸上那罕见的柔和笑意,双眼因含情而显得非常迷人,不由得有些吃醋道:

  “反正,我是不会喜欢她的!”哼。

  “您当然可以不喜欢她。但我保证,只要您愈了解她,就会愈觉得她实在是个有趣的人。您不会讨厌她的。”

  “凭什么这么说?”自古婆媳是天敌,男人永远不会懂。

  “因为我是您的儿子,我的长相性情都随了您。我喜欢的,也正是您会喜欢的。”贺元走近娘亲,伸手揽住娘亲的肩,満眼尽是孺慕地看着娘亲道。

  永嘉公主抿唇,企图忍住噴涌而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眼中満満的笑意,终于忍不住拿过一柄团扇,轻轻拍打儿子的肩膀。

  “巧言令⾊的臭小子!别以为给你娘我灌迷汤,就能哄得我兜下你所有惹来的⿇烦。你且等着,改明儿皇上整治你时,我一句求情的话都不会说!待你阿爹从东海任満调回京城,到时提着军棍要揍你,我也是不拦着的。还有,要是那白云的⾝分闹得満京城皆知,引来风言风雨无数,我也是不理会。”

  贺元轻笑道:

  “皇上那儿,多重的惩罚,我都生受着,半点不求饶;待阿爹回来,见着了新媳妇,⾼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揍我?最后——”他思索了下,道:“阿娘,我认为皇上不会揭发小云的⾝分。”

  “为什么?”凭什么皇上要为犯欺君之罪的人遮掩?

  “因为皇上舍不得不用她。”贺元胸有成竹地道:“试卷上的策论写得好,顶多能证明这些进士们的才学扎实;但只有在当廷亲口考较,君前奏对时,还能表现出⾊,临机应变者,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人才。我敢保证,只要皇上亲自考较过小云之后,就会下定决心保她。”

  “哦?她的才学当真如此之好?”永嘉公主不信。她的儿子才是最好的!

  “当然好。她所读的书,都是我给她挑的;她的见解不凡,都是这十年里我们在信里吵架吵出来的。我把知识传授给她,我造就了她这样机敏出⾊、口齿伶俐。阿娘,她就该是我的人。”

  永嘉公主想了想道:

  “阿元,不是为娘的泼你冷水。我总觉得你因为太喜欢白云,所以对她的评价失之中肯。若她真这样出⾊,又怎么会去考状元招惹出这天大的⿇烦?老实说,想要救赵思隐,不见得一定要告到御前。就算她不愿⿇烦你,那么她可以直接找上赵思隐,把证据给他,让他悄悄地清理门户。说起来,这也不过是昭勇侯府其他庶子痴心妄想袭爵,以致于遭到北蛮人利用罢了。这种事,不让皇帝知道,暗自解决了更好;昭勇侯府的是非已经太多,不该再让皇帝对他们印象更差了。”⾝为皇室中人,永嘉公主对政治的敏感度也是很⾼的。

  贺元听完娘亲的分析,轻笑出声。

  “小云虽然是赵思隐的妹妹,但她这辈子却是打定主意不认的,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去与赵思隐接触。她会来京城考状元,儿子也要负一定责任的;这几年来,为了逼她上进,在信里可吵了不少架。”

  “就算你把责任全揽在⾝上,也别想要我对她多一分好感。”

  “不,我只是在说事实。小云做一件事时,总会考虑可以从中达成多少目的。为了应付我而来京应考,我觉得很荣幸…好好,别打,我接着说正经的!”贺元笑着躲开娘亲拍来的手掌。“这么说吧。如果她以一个乡野青年⾝分进京找任何一个‮员官‬呈上赵家庶子的通敌证据,若是没有被当成胡言乱语地打出去,就是索性当成可疑的同党抓了下狱,可能病死在狱中都没人理会。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掺和进通敌叛国这样的大事件里,死了也是白死。所以,小云才决定取得一定的⾝分地位。虽然她最期待担当的官职是永定县的县令,可为了解决赵思隐的危机,她必然得在御前有出⾊的发挥,取得更重要的位置,才能有所作为。”

  “她居然妄想参政?!如此胆大包天,她有没有脑子啊!”

  “小遍村人的脑子里全长満了胆。”这是贺元的心得体会。

  永嘉公主连连深呼昅了几次,才开口道:

  “好吧,阿元,你赢了。我现在对白云这个人充満了‮趣兴‬,舍不得冷眼看着她被砍头了。”在桌几上支起一肘撑住自己憔悴许多的脸颊,懒懒道:“她现在在哪儿?叫过来吧。你其实今曰就打算着带她来见我是吧?”

  “她今曰在皇家鞠场陪太上皇踢球,我让她比赛完后,就随着舂明过来陪您一道用晚膳。”抬头看着外头昏⻩的天⾊正转为灰暗,约莫是酉正了。道:“此刻应该到了。”

  几乎用了大半个时辰的忙碌铺陈,不就全是为了这个时候吗?

  丑媳妇要见婆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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