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出了城又花了些工夫才到墓园,庄绮雯的裙边全湿了,拿着伞的手臂也很酸,她觉得自己这样真是蠢透了,说到底那个人是谁,又关她什么事?
他亲自把她赶了出来,从那之后就不闻不问,也许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的曰子依旧过,也许⾝边又有了代替于苗苗的红粉知己,他们之间的纠缠已经结束了。
执着于这个结局的人只有她一个,只有她总在状似无意地关心着他的行踪。
每次和邻居的谈话中,都期待着能听到关于玲珑玉行的事;每当屋门被敲响时,都不由得心口一紧…她总在怀疑他们之间的结局,觉得不该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就结束了,而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任何看似跌宕的起由,结局也许也都只是无声无息,只是,她还没有学会这个道理,心中总在想着,不该,不该。
庄绮雯站在雨里,雨是一道天然的垂帘,让本来清晰的世界变得阴沉模糊,连声音也被遮盖,庄绮雯听不清外部的声音,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面向墓碑席地而坐的男人,本来有着很宽阔的肩膀,但此时他全⾝湿淋淋的,衣衫贴着皮⾁,使他的⾝形看上去小了一圈。
庄绮雯迈动步子,雨声哗啦啦的,让她的到来变得不易被察觉。
她看到顾思朝似乎在对着墓碑说些什么,但听不太真切,他面⾊如常,只是定定地看着墓碑,让人觉得他说的话应该是十分重要。
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时,脚已经先一步行动,她不在乎他在说什么,但她在乎他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雨中的⾝子。
她撑着手中的伞,挡在他的头顶。
彼思朝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她的那瞬间,庄绮雯分明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雨继续下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动。
当她的肩膀也被雨水打湿,顾思朝这才想起了什么似地站了起来,与她同站在一把伞下,他们之间的距离霎时拉近,为了这么点遮雨的地方,他们似乎都在勉強迁就着彼此。
“怎么专挑这样的天气来上坟?”她问他,如对待许久不见的故人。
“今天是我爹的祭曰。”
“是吗?”庄绮雯喃喃自语,所以他才只⾝到这,没带任何人,连把伞也没带。
这么多年了,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爹的祭曰是今天。
“那…要不要去我家?”说完,庄绮雯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他们都有些错愕地看着彼此,庄绮雯心中一慌,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家就在附近,反正回去时也会顺便路过的,如果一会有人来接你,我可以把伞借你,总比一直被雨淋的好。”她把伞傍他,那她不就要被雨淋了,她凭什么对他那么好?庄绮雯又一顿“我是说…”
“你家就在附近?”顾思朝问她,她点头。
他深思片刻,说:“也好。”钦?他的意思是,就跟她回家了?
茌庄绮雯的后知后觉中,顾思朝已经接过她的伞,撑着两人大步迈开,她本能地跟上,于是有些莫名其妙地,两个人在雨中并行了起来。
真的假的?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一路上庄绮雯都忐忑着,不时偷看顾思朝,但他只是直视前方,一点想聊天的意思都没有,也教她开不了口。
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走着,来时那么长的路,回去时却转眼就到了。
彼思朝站在门外看这简单朴素的一房一院,在庄绮雯为他打开门后,没说什么便跟着进去。
进了屋,外面雨声便没那么扰人,但随之而来的是尴尬的沉默。
彼思朝打量着这一眼可以望尽的小屋,而庄绮雯则在一旁不知所措,真后悔自己多嘴,没事把人领回家做什么!
他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不一会就在地面形成了一个小水洼,看得庄绮雯心里一阵难受,她意识到她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了。
“你…你等一下!”她风似地冲出去,一会又在顾思朝的注视中捧着一只火盆进来。
把火盆摆好后,她找来一条⽑巾,递给他,顾思朝瞧着那⽑巾像在瞧什么新鲜玩意,瞧了半天也没个动静,让庄绮雯忍不住说:“你先去里间屋把湿衣裳换下来,擦乾⾝体烤烤火,不然这时节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似乎在她解释后,他才明白⽑巾的用处,但⾝体仍是不动,只会定定地瞧着她,直到庄绮雯被他瞧得受不了了,再次催促,他才慢慢腾腾地进了里屋。
庄绮雯一会拨弄火盆里的煤炭,一会动动茶杯,转来转去的倒像个怕生的客人。
她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啊!
她敲敲自己的头,对自己这种优柔寡断恨得不得了,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难道她不晓得自己是被人家扫地出门的吗?还摆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样子是要怎样?
但是,但是她真的看不下去啊!一向不可一世的那个顾思朝,竟像只小猫似地待在雨里,神情那么失落的样子,她没见过啊!
她真的是还没吃够教训啊,他失藩或者意气风发亦或者目中无人,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样的举动自己想来都觉可笑,难道她真的一点骨气都没有吗?
她就那么地…那么地想要跟他再多待一会吗?
在庄绮雯的心思百转后,顾思朝挑开门帘走了出来,她一看他,不免又倒昅口气。
彼思朝抱着一堆湿衣,除了一条贴⾝长裤,上⾝空无一物。
天!她家又没有男人的服衣,她是要他换哪门子衣裳啊!庄绮雯又要骂起自己没大脑了,而顾思朝将手上的服衣递向她,她自然接过。
“我…我帮你挂起来,很快就⼲了。”她低着头,慌忙去找晾衣绳,在屋里支起绳子后把服衣一件件挂上去,有火盆烘着很快就能乾。
弄完了这所有一切,庄绮雯实在很想再给自己变出点什么事来,因为她真的很不想面对顾思朝啊。
当她再看他时,顾思朝已经自己倒好茶,坐在椅子上喝了起来,边喝边打量她的住所,看上去好不自在。
“怎么不找个像样的地方?”他问她。
“啊?这里很好啊,房子虽小但很⼲净,离墓园也近,附近的邻居,人也很好…”她⼲嘛好像个听训的小童,有问必答的?这里可是她家啊!
彼思朝点点头,像是对她的话表示理解。
“你呢?”她思量再三,还是问他:“过得怎么样?”
他一愣,慢了半拍才答:“老样子。”
像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顾思朝想起⾝走到窗前,面向狭小的院子,院里水缸里的水已经溢了出来。
“这里倒也不错。”过了会,他做出了最后评价似地说。
“是啊,我偶尔会教隔壁的小孩识字,还有院里种了棵橘子树,只是不知道结出橘子要等到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有点话多,庄绮雯说着说着就只剩下了苦笑“这里很好的,虽然曰子很平淡,但是也很充实。”所以说,她很知足了。
至于他为何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他该是很挫败吧,本以为将她赶出来,她会无法生活,毕竟自小不论她的境遇如何,⾝边也总是有人侍候着的,接触的也都是玉器之类光鲜亮丽的东西。
他是不是很佩服她呢,她可没有让他看笑话啊。
有些期待着他的反应,但顾思朝也只是淡淡点了点预,她不知道他点头的含意,但那动作让她没来由地不安起来。
他转过头来,看着在自己家却显得格外拘谨的她,说:“雨小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似乎十几年在一起的时光,并没为他们增添什么话题,等雨势逐渐减小,顾思朝去摸了摸半⼲的衣裳。
还没⼲呀!庄绮雯想这样告诉他,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看着他将服衣取下,回屋换好后出来,她已经等在门边。
“要走了吗?”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
“嗯。”顾思朝朝她走来,她自动为他让开门前的路,想着,这样的机会再不会有第二次了,她一定要将他的样子看清,看清之后再将他忘得⼲⼲净净。
但顾思朝并没有走出门去,而是在她⾝前停了下来。
“嗯?”她疑惑地看他,在四目相交时,她的⾝体猛地被他抱住,她能厌觉到自己撞上他胸膛时內心的狂跳。
他的手臂紧紧地勒着她的后背,勒得她都疼了,然后,她的唇被他以同样的力道深深地封住。
他吻着她,又不只是吻着她,她也搞不清楚了,在她觉得自己会就这么窒息而死时,他放开了她。
“谢谢你带我回来。”他说,拍了拍她的脸颊“谢谢你为我撑伞。”
庄绮雯恍恍惚惚,看到他笑了一下,然后从她面前走过,出了屋门,入了小院,又出了院门,直到背影消失不见。
发生了什么事?
庄绮雯对着那道敞开的院门,外面雨仍是星星点点地下着,在她的视野中空无一人,她双手叠起按在唇上,眼眶中的泪水很没出息地汹涌而出。
这算是什么?她內心咆哮,已咒骂了顾思朝一万次,最后为这些咒骂收尾的人还是她自己。
她満脑全是斥骂他的念头,最后发现自己的心里満満地全是他,除了那些对顾思朝的怨恨,她的心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的自讨苦吃,难道就只能是为了一个,她不该爱的男人吗?
庄绮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顾思朝洗脑了,当董成说关心她、了解她时,她心中只有感恩,而顾思朝却对此大发雷霆。
董成没资格说那些话,真正了解她,对她威同⾝受的人才会大发雷霆,她同顾思朝的境遇是如此的相似,虽然她的境过是他带来的,但无可否认,当他们看着彼此时,就好似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他将自己曾受过的苦,原封不动地转嫁在她的⾝上,把她变成了第二个他,让她深刻地体会到被背叛、被冷落、被羞辱,而后她同样体验到了丧亲之痛,这不是她的错,她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人是他,将无辜的她牵连进他恶毒的报复中。
但是,也正因如此,她才切⾝地了解到,他所生活的世界是怎样的,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再像他们一样了解对方,也不会有人再像对方一样了解自己。
如果这种了解的方式是善意的,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最亲密的朋友,但这方式决定了他们越是了解彼此,就会越觉得痛苦。
这份痛苦同样再无人能戚同⾝受,所以无论董成还是其他人的所谓“了解”都只是一种安慰和同情,而真正不用言语也能传达內心的两个人,却永远不可能以言语去安慰彼此。
想想,多么地悲哀,为什么陷入在这样的悲哀中,她却还是对他产生了感情?他的孤独、他的寂寞、他的苦恼、他意味不明的一个吻,全都能让她为之牵肠挂肚。
女人啊,真的是自讨苦吃。
动了情的女人更是如被洗脑,走不出那个自己划下的框框,她以为她自由了,但自由的世界真的太过广阔,广阔到心里空空荡荡,开始担心另一个人,会不会也同样恐惧于这突如其来的广阔。
明明都已经分开了,为什么却反而像丢失了自己的入生一样地痛苦呢?
庄绮雯想不通,真的是想不通。
直到入冬,庄绮雯再也没见过顾思朝,她回避着可能与顾思朝有关的一切消息,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那天她正在教小豆子折纸船,院门被人匆忙地推开,当她看向来人时不免一愣,来的竟然是董成,但他看上去有点不对劲,显得很急促的样子,头发也没有梳好,完全是顾不得形象,与她平时对他的印象相差甚远。
董成一见到她,问也没问过就冲进了屋,一副可怜相让庄绮雯更加不知所以。
“绮雯,你去拜托顾思朝再帮我一把好不好?”他开门见山,反让庄绮雯摸不着头脑。
见她愣着不动,董成当她是拒绝,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吓得一旁的小豆子从椅子上弹了开来。
一见这场面,庄绮雯连忙一边安抚董成,一边把小豆子先哄回家。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后,董成的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庄绮雯给他斟了杯茶,小心注意着他的反应,问道:“怎么回事?”
“绮雯,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闹我了!”董成一副当她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但看庄绮雯并不言语,只能无奈地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一听之下,庄绮雯也愣住了。
原来在四年前,当董成的爹被顾思朝赶出玉行后,他又联系起朝中的关系,⼲起了玉矿的买卖,起初一两年确实靠此赚了不少钱,但就在前年,他们在朝中的背景势力因投靠错了派系,在朝廷的喑斗中成了牺牲品被降了官职,已是自⾝难保自然也就顾全不了董家。
同时,他们原本挖的玉矿见了底,想开新矿要得到官府的批准,可大家都知道他们原本的靠山倒台,都怕帮了他们会被视为同党,给自己惹祸上⾝,所以即使有钱也没人愿意帮这个忙。
其实董家近年早已不像之前那样风光,內里已经是捉襟见肘,在外还要強摆面子,但玉矿的生意始终不见起⾊,这样的曰子也撑不了多久,董家便打起了歪主意,偷偷开矿以为这样没人会注意到。
可新开的矿没多久就出了事,死了几十个工人,所谓祸不单行就是指这种情况,本来私自开矿就是重罪,又担上了命案,要是被谁将事情捅出来,董家就完了。
在这种情况下,先是安抚出事的家属和当地县衙的官老爷是当务之急,不让他们将这件事闹大,但这需要大量的现银,尤其衙老爷也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更是狮子大开口,本已经接近落败的董家,又哪来的这么多钱?
正当这时候,顾思朝出现了,他主动帮忙董家出了这笔金额不小的钱,堵住了这个缺口,可是墙有缝、壁有耳,该暴露的还是要暴露,不知怎的这事传到了京城大官的耳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不是只用钱就能解决的了。
连顾思朝也是束手无策,董成这才想到来求庄绮雯。
“以顾思朝在朝中的关系,我相信只要他尽力,一定能帮我庒住这件事的,所以绮雯,能不能请你再去求求顾思朝,让他好人做到底,我们董家会念他一生的恩情啊!”在这段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庄绮雯像在听一个完全与她无关的故事,但当顾思朝的名字出现时,她的心开始随这故事的情节起伏不断。
“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啊,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
“怎么会是我们之间的问题?顾思朝跟我们董家有什么情分?没情分不说,结了仇恨还差不多,他为什么突然揷手管这件事,还不是因为你!”
“我?”见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董成也急得抓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本来我以为是你去向他求情,他才愿意忙我,但现在看来,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会愿意出面绝对和你有关,不然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被董成央求到乞求,她从没看过一个男人落魄成这样,心中也有些不忍,却没有被他说动,但是,她已经决定去见顾思朝一面,因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天他似有心事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