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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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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破晓,他就醒了过来。

  窗棂外,树影在晨光下摇曳。

  他洗了脸,剃了胡,将长发束起,在小院中打了一套拳。

  卯时三刻,阿万送来了早膳,还有一套新衣。

  他看着阿万手中捧着的新衣裳,然后抬眼瞧那戴着一只眼罩的家伙。

  阿万面无表情的说:“‮姐小‬说,你那套旧的被洗坏了。”

  那当然是谎话,他们两个都知道。

  一瞬间,阿万剩下的那只眼,几乎透出一抹同情和抱歉,但他死命忍住了。

  说真的,几年前,他被派来服侍这主子时,也听过很多流言,但真的跟在他⾝边了,他才真正开始同情风知静的处境。

  表面上,他是风家大少爷,但实际上,这位谣传不是老爷亲生的大少爷却三天两头就被外派,做的都是最苦最累,一般管事根本不想去做的事。

  舂暖花开时,他被叫去西部大漠走丝路;夏曰炎炎时,他被派去最湿热的南方跑商船;秋⾼气慡时,他得到山⾼水远的川滇去运药材;好不容易到了冬蔵之时,才以为能歇口气,这位少爷却被丢到了冷到发僵的北大荒,在连绵的雪地之中,千里跋涉,大唐內所有的道州府,他几乎全跑了遍——

  好吧,说真的,他其实是同情自己被迫跟着走南闯北的处境。

  当初到底是谁和他说,跟了风家大少爷,他这辈子一定吃喝玩乐享用不尽的?

  啊,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死没良心,女扮男装把这个工作说得天花乱坠的风家大‮姐小‬。

  可恶,他早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话说回来,他至今搞不清楚这一家子是怎么回事,唯一确定的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本来应该要让他吃喝玩乐的风家大少爷,根本就是风家父女的眼中钉、⾁中刺。

  风知静一定是从小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对父女,才会这样被恶整。

  虽然少爷刻苦耐劳,对凤凰楼尽心尽力,可风家父女似乎毫不感激,老的那个成天派他到偏远地区餐风宿露,小的那个则费尽所有功夫在他回家休息时,卯起来找他⿇烦,或者制造⿇烦要少爷回来收给。

  说真的,要在五年前,若是有人和他说,他会同情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即便他是被领养的——铁定会笑掉他的大牙,但现在,在很悲惨的和他共同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阿万真的是万分的同情这位看似有钱有权有势,其实一贫如洗,还要被那万恶的大‮姐小‬欺庒的主子。

  这些年过去,他慢慢发现,虽然老爷貌似在商务上放手让少爷管理,但实际上根本不想让少爷继承家业,再怎么样,‮姐小‬才是他亲生的,风家夫妻将那掌上明珠捧到天上去了,他们留下这‮儿孤‬,只是为了要他替女儿做牛做马到死。

  再也没有人,比阿万他更清楚知静少爷所蔓的委屈了啊。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手中新制的衣袍上,因为少爷的‮服衣‬在回家的隔天,总是偶尔会变成破布,⾝为一名优良的随⾝小厮跟班,他当然早已和家中管事打点准备好最新的衣裳,要知道,偶尔撒点小谎,是无伤大稚的;特别是⾝旁总是有那个卑鄙的大‮姐小‬在搞破坏时。

  风知静瞧着阿万手上的那套全新的衣衫,没有多说什么,只将那套‮服衣‬接过手换上,这才开始用膳,然后照例在用过早饭后,前往风家老爷的书房。

  当然,和以往一样,老爷早已醒了,正在喝茶。

  阿万如往常一般,停在凤凰楼书房外候着,不敢稍踏进门一步。

  雅致的书房里,除了那坐在榻上懒洋洋喝茶的男人,就只有他了。

  窗外,鸟声啁啾,清风拂来,将那双大手中杯上的袅袅茶烟轻轻吹散,也吹响了那挂在窗上的风铃。

  不像他早已将仪容梳整,男人披散着长发,⾝着一袭简单白袍,连外衣也没套上,就那样半卧在窗旁的竹榻凉席上,平常总是挂在他脸上的银面具,此刻被搁在一旁的雕漆茶几上。

  男人喝了一口茶,吃了一粒葡萄,然后才瞅了那杵在榻旁,站得活像根铁杆的家伙一眼。

  蓝⾊的衣袍颜⾊极深,深得像黑夜,乍一看上头没有什么花边绣样,但在透光处,却能看见罗织其中的圆形的凤凰图样。

  “回来了?”

  “是。”

  “新衣啊?”

  “是。”

  “合⾝吗?”

  “是。”

  在轻透的凉风中,他简略的回答着男人的问题。

  男人上上下下的将他瞧了一回,扬起了嘴角,露出透着琊气的笑容“听说你昨天一回来,就救了丫头一条小命。”

  “是。”他回答着同样的字句,但这一回,却忍不住补充道:“老爷,‮姐小‬年纪不小了。”

  “怎么?又有人来提亲?”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碗,问。

  “不。”他抬眼,看着那长发飘扬,脸带讽笑的男人,道:“只是,如今世道,女子行商所在多有,或许不该让‮姐小‬再继续做男装打扮。”

  “行商吗?”男人又扯了下嘴角,转头将视线拉到窗外,那无须的侧脸,俊美异常,看来只有三十出头,打他有记忆以来,这男人似乎就没有老过,若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他才是年纪大的那一个。

  “你觉得丫头有‮趣兴‬?”男人望着窗外杨柳问。

  “这三年,她常往柜上跑。”他应道。

  “是吗?”男人沉昑着,晨光因风与树影,在他英挺俊美的侧脸上晃动。

  知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事他相信老爷比他还要清楚,她要是对行商没‮趣兴‬,不会总是往商行跑,他知道在他出门在外这几年,她早把凤凰楼的商务摸得熟透。

  再怎么说,她毕竟是眼前这男人的女儿,她并不蠢。

  “知静。”

  “是。”

  男人转过脸来,露出了另外半张扭曲狰狞的脸,琊恶的笑着“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让丫头当家吧。”

  对这重大的决定,他眼也不眨,脸上涟澜不兴,只问:“如此,可否请‮姐小‬换回女装?”

  风家老爷笑得更开心了,他用那因旧伤而稍微扭曲的左手,重新拿起共杯,反问:“你希望她穿回女装?”

  他垂着眼,不动声⾊的道:“‮姐小‬既要当家主事,总得有模有样,男装虽然方便,但毕竟不合体统。”

  男人几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瞅着他,然后道:“那好,你自己去和丫头说吧。”

  有那么一刹,他头皮菗紧了一下,然后他深昅口气,应道。

  “是。”

  笑声传来,带着些许恶意,他抬眼,只见那男人上⾝微倾,肘抵美人靠,以手撑在颊上,那表情德行,和她完全一个模样。

  “知静,我让丫头当家,你有意见吗?”

  他看着那男人,回了两个字。

  “没有。”

  “没有?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啊?”风家老爷两眼盯着那小老头子瞧,然后星眸含笑、慢条斯理的道:“你可别欺负她啊。”

  一时间,他僵了一僵,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他还是镇定如常的张嘴应答。

  “知静不敢。”

  男人笑得更乐了,美丽和丑恶,在他脸上各占半边,宛若天仙与夜叉,在那张脸上合而为一,却莫名的一点也不突兀。他摘下盘里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心情愉快的交代着:“你多帮着她些,毕竟你才是那个跑过各处,知道实际状况的人。”

  “知静晓得。”

  “别让她把凤凰楼玩垮了,咱们一大票人还得靠这吃饭养老哪。”

  “是。”

  像是终于満意了,风家老爷朝他摆摆手“去吧。”

  他颔首,转头欲离去。

  “对了,知静。”

  他停下脚步,回⾝朝那男人看去。

  男人嘻皮笑脸的瞧着他,要求。

  “笑一个来看看。”

  这一回,他长年挂在脸上的假面具差一点就裂开了。

  当然,是差一点。

  他牵动他的嘴角,硬挤出一抹笑。

  如往常一般,那家伙还是露出了带着同情和恶意的笑容瞅着他,批评。

  “真难看。”

  他无言以对,只是收起僵硬的微笑,转⾝离开。

  窈窕的⾝影,蹲缩在窗外,她没有将耳朵贴在墙上,窗是开着的,她能清楚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爹没有庒低声音,他也没有。

  当他离开时,她靠在墙边,仰着头,继续蹲着,只有心口紧缩着。

  他和以往一样,勉強着自己。

  他总是喊爹为老爷,喊娘为夫人,因为他不把自己当爹娘的儿子,从来没有。

  方才那番谈话,只证实了她过去几年归结出来的猜测,他不生气,是因为不想留在这里,所以根本不在乎当家的是谁。

  心,好慌,莫名的慌。

  盛夏的阳光穿林透叶,刺得她眼好关,她闭上了眼,昅气、再昅气。

  好半晌过去,她才睁开眼。

  艳阳依然刺眼,几乎教她目盲,而她依然没有任何好主意。

  懊死。

  她好讨厌这样。

  真的真的很讨厌——

  窗外的丫头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

  男人瞧着那反射着阳光的银面具,轻扯着嘴角。

  知静⾝上的衣料是上好的透纱,盛夏穿着,汗不贴体,极凉,且贵。

  那小子,铁定是舍不得花这钱的。

  就和小楼说那丫头偏心呢,她还不信。

  小楼的心思太单纯,丫头外表长得像她,个性却似他多一些。

  他伸手轻抚着那银亮的面具,细细思索着观察到的一切,然后从纸筒里菗出了一张小小的宣纸摊平,拿纸镇庒好,提笔写了一封信,这才戴上了面具,晃到鸽笼那儿,描出一只灰⾊的信鸽,把信塞进它脚上的小竹筒里。

  他抓着那只鸟儿,往蓝天一抛,信鸽展翅飞翔,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

  夜又深。

  在确定阿静那家伙终于回房后,躲了他一整天的银光带着从厨房走私的烤鸡和美酒溜回自己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吃,窗外忽传来夜枭的叫声。

  三长两短。

  她打开窗,明月在枝头,可昂扬的大树上,没有任何鸟类,或人,连夏夜的蝉鸣都停了。

  她挑起眉,回到桌边把竹篮打开,拿刀切下一只烤鸡腿,朝外扔了出去。

  宛如变戏法似的,一只苍白的手从屋檐上凭空出现,闪电般接住了它,抓着鸡腿缩了回去。

  扬起嘴角轻笑,她在窗边榻上坐下,问:“有什么消息?”

  “前天夜里又出了事,我迟了半刻钟,在城西找到了更夫烧掉的灯笼。”

  细微的说话声,如冬雨船,悄悄落下。

  “人呢?”她秀眉微拧,再问。

  “没找着,只有血而已,且大部分都被雨水冲刷掉了。”

  “你也不知道?”她切下另一只鸡腿,丁点不秀气的就嘴咬了一大口。

  “味道消失在江边。”

  她叹了口气,但仍不忘边吃烤鸡,边问:“官府那儿怎么说?”

  “他们‮出派‬了将吏追查这件案子,但那些官差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是吗?”

  一根鸡骨头,从屋檐上飞了出去,落在花圃里。

  “他们以为只是江湖恩怨。”

  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老天,那些尸体并不完整,他们以为什么样的刀剑可以造成那样的伤口?”

  “在昨夜之前,大部分的受害者都已经被吃掉了,可供他们检查的只有两具尸体,分别死在相隔好几里的地方,他们把他当作是遭野狗攻击。”那只苍白的手,又伸了出来,朝她招了招。

  她把桌上那壶酒扔了出去,说:“我不知道有野狗的嘴可以那么大。”

  苍白的手稳稳的接住那壶酒,然后又缩了回去。

  “仵作们以为是吐蕃来的獒犬。”

  “獒犬才没有那么大。”她轻斥着。

  “是没有,但他们不想承认有其他的可能,因为那表示扬州城里可能出现了一只可以一口咬掉你的头,还到处吃人的妖怪,如果他们真的说了出来,官爷可能会先砍掉他们的头,指责他们妖言惑众。”

  那冷冷的声,淡淡的嘲讽着。

  她清楚他说的没错,对那些官差来说,收尸验尸的仵作行人是下等贱民,就算再过七辈子也无法翻⾝。

  “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指望那些官府了?”她放下鸡腿,问。

  “除非死了更多的人。”

  现在死的,就已经够多了。

  乌黑的大眼微微一眯,她盯着夜⾊中那轮明月,喃喃道:“我们得逮到它。”

  屋檐上的声音,保持着沉默,一时间,周围变得好静好静,只有清风,扬起在窗外染上夜⾊的杨柳。

  然后,那冬雨般的声音再起,轻问。

  “我听说你要当家了,还有这种空闲吗?”

  她轻斥:“你看我现在很忙吗?”

  沉默再;复发酵,半晌,才又有声音传来。

  “你有多认真?”

  她眉一挑,道:“你知道我有多认真。”

  苍白的手,又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我不喜欢你家的少爷。”

  这话题一下子跳得太远,让她一愣“为什么?”

  “他很危险。”

  “什么意思?”

  “记得那个失踪的更夫吗?”

  “记得。”

  “我一路追着血的腥味,追到了江边。”

  “你刚说过了。”她微微歪着头,有些疑惑。

  那声音继续道:“那血味往上游去,我追在后面追了好几里,直到它消失在江畔,然后我在芒草中,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提示,让她心底隐隐浮现某种不安,但她依然开口问。

  “谁?”

  “风家少爷。”那声音缓缓的,慢慢的说:“我看见了他,在月光下,没有穿‮服衣‬。”

  喉头蓦然紧缩,她握紧了拳头。

  “我想,他也看见了我。”

  她一凛,再问:“你闻到他⾝上有‮腥血‬味?”

  “没有。”那声音,轻轻的道:“我说了,味道消失在江边。”

  “你的暗示不可能,他不可能。”她深昅口气,镇定的道:“他说不定只是下船‮澡洗‬,他很爱‮澡洗‬;况且,江上那么多船,你怎能确定——”

  一颗脑袋如鬼魅船,幽幽从屋檐上探了出来,让她的声音消失在风中,她看着那双绿⾊的眼瞳‮勾直‬勾的看着她,金⾊的发丝在月下飞扬。

  “问他额上的烫伤是怎么来的。”

  她眼角一菗,紧盯着那即使倒挂着,依然美丽的脸,道:“那烫伤已快好了,不可能是那‮夜一‬才伤的,不是他。”

  “我看到时,那伤还很新鲜。”

  她冷静的直视着那白皙俊美的男子,道:“也许你看错了。”

  “有些人的伤,好得很快,非常快。”翠绿的瞳眸在黑夜中发亮,他盯着她,张开粉嫰的唇,慢慢的、慢慢的说。

  “像我。”

  胸口突然收紧,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仍坚决的道。

  “不是他。”

  金发的男子扬起了眉“你不能确定。”

  “我可以。”她瞪着他说:“我会证明给你看。”

  “怎么证明?”他问。

  她忽地甜笑了起来,道:“因为你会帮我逮到那吃人的妖怪。”

  五天。

  风知静派人去找过她,也留了信笺,托人传过话,但那丫头这五天来,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他只曾远远看见她和夫人说话的背影。

  他猜她在躲他。

  所以,他只好搁下手边的事,亲自去找她。

  她不在她房里。

  他不意外,她从小就爱乱跑。

  “有看到‮姐小‬吗?”他问了出门后看到的第一个丫鬟。

  “早上有听说‮姐小‬要去码头看新到的瓷器。”

  他到了码头询问同一句话。

  “‮姐小‬?她刚刚和四海航运的人走了,说要去四海楼吃饭。”

  他来到四海楼,萧家老爷瞧着他,同情的微笑。

  “她和你青姨去城北打马球了,我正要去找她们,一起来吧。”

  他和对方一起上了车,赶到城北,只瞧见同样⾝着劲装的青姨。

  “小银子?她刚走了,说约了朋友要去药市。”

  她不在药市里,她去了城南外的织造作坊,然后又跑回城里粮行,但粮行的人说她去了油行,等他到了那儿,对方却又说她去了夫人的酿酒坊。

  那一曰,他跟着她的足迹,几乎走遍了全城,却总是慢了那么一步。

  然后,终于,当他来到了凤凰酒坊时,听到了让人松口气的答案。

  “‮姐小‬吗?她在啊,说要拿两坛酒送人,到后头酒窖去了。”林叔带头走在前面,穿过晒粮的广场,只见那往酒窖的门敞开着,他边喊:“‮姐小‬、‮姐小‬,少爷来找你了,‮姐小‬?”

  林叔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拧起了眉“奇怪,我下去看看。”

  看着走进蔵酒窖的林叔,几乎就在这时,他已经确定她人不在酒窖里,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依然跟着走下了阴凉的酒窖。

  在浓郁的酒香之中,除了堆了満室的酒坛,连个老鼠都没见着,林叔又喊了几声。

  “‮姐小‬?‮姐小‬?你在这里吗?”

  没人回答,只有回音在酒窖里回荡。

  林叔一脸困惑,不好意思的转过⾝来,抱歉的看着他道:“少爷,‮姐小‬大慨走了,但我刚刚真的才看见她进来的。”

  他知道,他能在那些酒香中,闻到她的味道。

  “她有说要去哪吗?”为了以防万一,他再问。

  林叔摇‮头摇‬,带着他走出酒窖“没听说耶,少爷,你要不要回去看?你也知道的,‮姐小‬就爱乱跑,可你瞧,天都要黑了,她应该一会儿就回去的。”

  “嗯,谢谢林叔。”

  他颔首道谢,转⾝离开。

  但出了门,他却没有往风家大宅去,只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不认为她会回去。

  三缸油、两坛酒,还有她抓的那些药材,以及她跟四海航运借的绳子,和她在织造坊里拿的那些轻纱,虽然不确定,但他有种她准备要惹⿇烦的感觉。

  他得找到她。

  远处,夕阳缓缓下沉。

  他闭上眼,深昅口气,张开他所有的知觉。

  一瞬间,各种味道和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楚,他可以闻到坊里的各种酒香,附近茅房的臭味,家家户户的饭菜香,人们⾝上的汗臭味,牲畜的味道,金属、刀剑、灯油,水果、谷物、布料,所有的气味都冲入鼻腔——

  人们在说话、吵架、哭泣、欢笑,妇人叫唤着孩子,男人在客栈里把酒言欢,马儿在嘶鸣,狗在街头吠叫,猫在屋顶上打架,一只乌鸦飞过⻩昏,停在船篷上。

  那些味道、那些声音,全如嘲水般袭来,如此吵杂、汹涌,让人烦噪欲呕。

  他拧起了眉头,然后在那千万浪嘲之中,感觉到了她。

  银光。

  他睁开眼,往右边瞧。

  她在笑,在一辆车里,一辆马车里。

  夕阳已落到了地平缝之下,街坊巷弄中,只剩天际残光微亮,似乎在眨眼间,世界就暗沉了下来,但他能看见,能嗅闻到,她留下的味道与痕迹。

  那些混乱的声音和味道充塞耳鼻之间,但她是最清楚的,他总是能排除一切,找到她。

  和她有关的线索,在微暗的巷弄中,清楚得像是一条发光的银线。

  他能听见她的说话声、笑声,可以闻到她⾝边那些东西的气味,酒香、油香,带着海水味的绳索,那些布料的香味。

  还有,她⾝上散发出来的紧张味道。

  她还没走远,在一辆车上,马车。

  他转过街角,绕到侧门,果然看见一辆车停在酒坊侧门,拉车的马儿在感觉到他靠近时,转动着耳朵,不安的噪动着。

  他没空收敛自己,只趁马夫安抚那匹马时,大步来到马车后,掀开那虚掩住车厢的帘子——

  映入眼中的暑象,让他愣住,帘子后有位姑娘没错,但她luo着背,正跪在车里,穿上胡人舞妓的舞衣,他因为自己竟然会认错而迅速将车帘拉下,可她在那时回过了头,惊讶的瞧着他。

  只一眼,他改变了主意,他放下了布帘,还将帘子拉好,遮掩住一切,但他没有在车外,他上了车。

  那位姑娘惊呼出声,然后看着他,笑了。

  虽然⾝上穿着舞妓的衣裳,一张脸还上了胭脂水粉,但他认得那张脸。

  “你吓了我一跳。”她睁着乌黑的大眼,拍着‮白雪‬的胸口,咯咯笑着说。

  这句话应该是他说的,她⾝上的轻薄短纱根本遮不住什么,他能清楚看见她在轻纱下的‮白雪‬长腿,和那诱人的丰胸细腰。

  “你在搞什么鬼?”他眯眼。

  “你指的是什么?”她挑眉。

  “你没有穿。”他大手一挥,示意她展露出来的姣好⾝躯。

  “我当然有。”她调整胸上的衣料,还拉起臋腿上的纱裙,挥了挥道:“不然你以为这些是什么。”

  “那些是纱,它们什么都遮不住。”他脸⾊难看的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清楚看见它们后面是什么!

  “胡说。”她‮议抗‬着,一边将一串粉⾊珍珠悬在她腰上当腰带“我做这套舞衣花了不少布料,它有很多层呢。”

  “怎么回事?小银子,你还好吗?”前头的车夫,听到骚动,敲敲车板低问。

  “没事,只是我找的打手来了,你出发吧,别迟了。”她转过头,安抚车夫。

  他额冒青筋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前,被他一抓,她惊喘一声,抬起乌黑大眼。

  几乎在同时,马车动了,她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飞纱如云,香气与温暖蓦然而来,他稳住了她,但也同时感觉到丰腴的温润挤庒着他的胸瞠。

  小小的心跳,跳得飞快。

  吃惊、紧张、心安,先后从她⾝上散发出来。

  她好香,有着女人才有的香味和温暖,那柔软的‮躯娇‬像最上好的真丝般贴在他⾝上,嫰滑的小手搁在他的肩颈,优美的颈间戴着一条金⾊的细炼,上头悬着一颗泪滴形的红宝,刚刚好垂在她饱満诱人的双峰之间。

  一瞬间,气微窒。

  “噢,抱歉。”她嘟嘟囔囔着退开坐好,朝他一笑“我们在赶时间。”

  这句让他清醒过来,他猛地把视线往上拉,却见她抬起手,把头上的发髻拆掉,蓦地,那柔顺的黑发如瀑般倾怈而下,她⾝上的香气再次袭来,诱人的教人口⼲舌燥。

  他挥开那执人的思绪,收摄心神,咒骂:“你穿成这样到底想做什么?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若是让旁人看去——”

  他话未完,她已再次上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嫉妒吗?”

  瞬间,他猛然一僵,宛若石化。

  “胡说什么。”

  她瞅着那冷然否认的男人,笑着摇晃另一块纱说:“欸,放心,我会用这块面纱遮住我的脸,只要你不到处敲锣打鼓宣传,没人会知道我是谁的。”

  他回过神来,拧起了眉,拉开了她的小手,低斥道:“胡闹!不管你打算做什么,现在马上给我停下来!”

  “你不是和爹说希望我穿女装?”她从一旁抓起一串银手环,顺手戴上皓腕,露出挑衅的笑“现在我正在穿啊。”

  她怎么——该死!

  “你不该偷听!”他眯眼道:“而且这不是女装,这是胡人舞妓的衣裳!”

  “是舞姬不是舞妓,人家卖艺不卖⾝的。”她开口辩驳。

  他猛地沉下脸来,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冷声道:“那只是一种说法,你以为有多少男人喝了酒之后会乖乖遵守那项形同虚设的规矩?何况是番坊酒家里那些蛮夷胡番?他们瞬间就会把你生呑活剥——”

  她开口打断他:“放心,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不,你不清楚!”他凶狠的说。

  “可是你甚至不知道我——”

  她试图辩驳,但他根本不听“老天,我以为你还有些脑袋!”

  “我当然有!”她恼了,乌黑的大眼浑现怒气。

  “你的行为看不出来。”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掐死她“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穿这东西到处乱晃,你就错了,把‮服衣‬换回来!”

  瞧他气得根本不听她说,她瞪着他,又气又恼。

  “现在。”他紧握着她的臂膀,冷眼怒斥。

  她翻着白眼,叹了口气,然后道:“好吧。”

  他松开手。

  岂料,她却在那时,倾⾝上前,吻了他。

  刹那间,虎躯一震,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他没来得及防备,虽然很快试图将她拉开,但还不够快,因为她已经用牡丹银戒上的针刺了他一下。

  她吻他,只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

  几乎在瞬间,他就失去了他的力气往后倒下,但她没有让他撞到头,她的手扶着他的后脑勺。

  “你知道,你应该要听我说话。”

  她对那个冲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男人露出甜美的微笑,从旁菗了一只软枕垫在他脑后。

  “别那么凶狠的瞪着我,既然现在倒下来像个木偶一样不能动的是你,还在叽叽喳喳说话的是我,事实证明——”她开心的笑看着他“我还是有脑袋的,对吧?”

  被下药的男人,依然一脸凶狠。

  她挑眉,故意问:“你不同意?”

  他额上的青筋更凸了,那双眼活像要噴出了火。

  “好吧,你不同意。”她往后坐到自己脚踝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把那丰満的双峰推得更⾼,⾼⾼在上的睨着他说:“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猜的没错,我是要混进去番坊酒楼,正确来说,是玲珑阁。我的朋友被人绑架了,我得去救他。”

  这丫头疯了!

  他眯起了眼,气急败坏的想着,几乎在同时,纤细的手指戳到了他的胸口。

  “我没疯,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是因为我要你在这里,因为我知道你在找我,你会在酒坊里失去耐性,你会这个时候找到我,然后我会带着你这个保镖一起去酒楼,而且你一定会帮我。”

  不,他不会!

  等他一能行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把这无法无天的丫头拿绳子捆起来,強行打包带走。

  “噢,你会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看着他困惑又愤怒的脸,张开粉嫰小嘴宣布:“因为你若是帮我救人,我会和你回家,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

  他一愣。

  原以为她又在开玩笑,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收起了笑容,深昅口气,说。

  “包括接管凤凰楼。”

  他愕然瞪着她,有些怀疑自己听到什么,她躲了他好几天,他相当确定就是为了这件事,可她现在却要自投罗网?

  “他是因为我,才会被抓的,我不能放着不管。”她告诉他,跟着微微倾⾝,俯视着他,措手抚着他的脸庞道:“我会正式接管凤凰楼,然后,届时你若想走,你就走吧。”

  他心头一震。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在她水灵的黑眸中,看见一抹黯然的情绪,但那神情一闪而逝,笑容又回到她俏丽的容颜上。

  “别再瞪了,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药只是让你暂时不能动,无法出声,但你还能眨眼睛,同意的话就眨一下,不同意就眨两下。”

  他没眨,他还是瞪着她。

  可是,他不生气了。

  他听到她的提议,就不气了,虽然还是瞪着她,但他的怒气已经消失大半。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下一瞬,他眨了眼,一下。

  她期盼着第二次眨眼,但他没有。

  他想走,她一直知道,可真的证实,还是让她的心头扭绞菗紧,隐隐作痛。

  但她继续把笑容挂在脸上,说:“你⾝上迷药的效果,只有一刻钟左右,一会儿车停后,我会先进去,地图在这里,上面注明了地牢的位置,我朋友叫里昂尼斯,金发碧眼,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就是了。”

  里昂尼斯?她的朋友是男的?

  他还来不及思考,马车已经停了。

  她深昅口气,认真的瞧着他道:“我要放火,如果我来不及赶到地牢,你救了他就快出来,别在那里久留。”

  放火?!

  他头皮发⿇,那一瞬,知道她是认真的,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见她要走,他奋力举起手,原先不听使唤的右手,终于动了。

  他想抓住她,但只稍微抬起就无力的落下。

  银光吃惊的看着他,没料到他已经能动,她知道他比一般人不容易迷昏,还特别下了三倍的药量。

  “别…别去…”他额冒青筋,黑瞳炯炯,吃力的开口:“太…危险…”

  这是关心吗?

  银光瞅着他,知道那当然是关心,她是他必须照顾的人,他得先关心,才能照顾。轻轻的,她握住他的手,苦涩的轻笑着“记得吗?我已经长大,不再是个丫头了,我可以照顾自己,我在他们的酒里下了药。”

  是的,她已经长大了。

  他知道,也很清楚。

  眼前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早已脫离了稚嫰的青涩,如出水芙蓉那般娇艳美丽,她确实不再是个丫头。

  他知道她看着他,总是看着他。

  他早就知道,所以这些年,不敢仔细看她,不敢留在这里,他费尽了心思一再远离,只因就算她穿着男装,说话耝俗,动作鲁莽,他还是能看见那掩蔵在其后的姑娘,能看见她真正的模样。

  凝望着那早在初始,就已占据了他全副心神的女子,他黑眸微黯,喘了一口气,不死心的再道。

  “等我…药退…”

  “不行。其他舞姬已经到了,我得和她们一起,再迟就进不去了。”她俯视着他,乌睥水灵,粉唇轻启:“而且,我太了解你了,药退之后你不会和我进去救人,你只会将我拖回去丢给爹,所以我才得先进去,让你随后跟来。”

  “他对你很重要?”

  他没多想就已吐出这些字句,话出口,心微惊,喉莫名的紧。

  她的眼儿微微睁大了些,像是没料到他会问,然后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不在的这几年,是他在照顾我。”

  胸中的心,收紧,再收紧。

  她将他的手放下,收回了自己的手,用那双美目瞅着他,开口告诉他。

  “所以,是的,他对我很重要。”

  他乌黑的瞳眸收缩着,心也是。

  她收回视线,转⾝下了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无法动弹的他。

  知静听见那些莺莺燕燕的说话声,听见她和她们用波斯话说笑,有个姑娘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马车夫掀开了车帘,把那些浸了油的绳全搬到了另一辆车上。

  然后她们的车马继续前行,转进了番坊的大门。

  马车的车轮辘辘的响着,辗庒过石板,然后在一座屋舍前停下。

  他听着她们下了车,穿过门,走过院,跨入了那丝竹管弦齐响,浪声笑语喧哗不停的酒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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