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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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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夜,别抛下我…”⻩梨江在睡梦中猛然惊醒,看着幽暗室內,未点灯,仅有窗外白雪反照微光,四望一片皎然。

  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抵达皇朝的帝京。

  此地正是这‮家国‬专门接待四方来使的礼宾院。

  稍早拜会过的皇朝司掌礼部舂官长告诉他们,由于已经入夜,所以不必急着晋见帝王,请他们好生休息,等待明天再行会见。

  时值岁末,皇朝似乎没有夜噤,外头的市集热闹得很,看得出这‮家国‬富庶繁华,是个颇开放的国度。

  由于早已听闻皇朝男女平权,女子为官不在少数,但在看到⾝居礼部首长职位的舂官长也是一名年轻女性时,⻩梨江心中仍不噤兴起一股欣羡。

  在床上端坐半晌,突然想起方才梦境——她梦见真夜不知道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这一回,无论她如何请求,他都不肯让她跟随…

  被抛下的感觉,十分不好。

  披衣起⾝,看看外头已经没在下雪了,天气寒冷,她穿妥衣物,打算到隔壁厢房查看真夜是否已经入睡。

  明天便要晋见皇朝女帝,她可不希望真夜因为晚睡而无法早起,失了礼。

  孰料才走出房门,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鬼祟闪过回廊角落。

  她双手不噤握紧拳。

  这家伙就不能安分一点,别惹事么?过去远在他州还无所谓,可如今已来到了帝京,万一在皇朝天子脚下闹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不顾天寒,她赶紧追上。

  半晌,果然在礼宾院后墙下追到了她的东宮之主。

  “唉,小梨子,这么晚了还没睡?”真夜讨好地问。

  ⻩梨江无奈地道:“你又打算去哪里了?”为了预防万一,她已经没收了他的钱袋,⾝上应该没有半枚铜钱的他还想做些什么?

  两造既然互有默契,真夜也乐得坦然。“我想去看看帝京的市集。来时你也瞧见了,比起其他州县,皇朝帝京的规模几乎大上三倍不止,这么庞大的都城聚集了来自各地的百姓,贸易鼎盛,想必热闹非凡,不看可惜。”

  “的确。”⻩梨江也承认。“但不必急在一时,明天一早就要晋见皇朝帝王,可别忘了你这一趟出使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了。”

  “我当然没忘。见,总归是要见的。你不必这么紧张。”真夜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梨江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疲惫的面容。可怜的小梨子,为了守他,眼窝下都冒出淡淡的黑影了。

  “你安分回房去睡,我去逛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怎么可能做得到!⻩梨江投降地说:“算了,一起去吧。”快去快回,他还能得点时间‮觉睡‬。

  主意拿定,她反倒催促其真夜。“哪,你先爬上去,再回头拉我一把。”

  真夜被催赶上墙,回过头来先接住⻩梨江脫下的披风。

  穿着长披风可不方便攀墙。

  正要拉她一把之际,真夜突然听见墙下有人低语,不觉讶然。“咦,外头有人呢。”

  “有人?!那你还出去,快回来呀!”⻩梨江因急切而略微扬声,怕真夜以天朝使者的⾝份在外国出丑,消息一旦传回天朝,对他将会不利。

  可真夜非但没回到她⾝边,反而从容跃下⾼墙。

  棒着一面墙,看不到外头的情景,⻩梨江心焦如焚,顾不得尊卑地道:“喂!还不快回来拉我一把。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我爬不上去呀!”天生怕⾼的弱点在这时候偏偏成了绊脚石。

  墙外,真夜打量着那穿着尊贵、⾝上还披着上好狐裘,有着一头棕⾊带金长发,穿着偏中性的少女。彼此以眼神较量了片刻,揣测着对方的⾝份。

  半晌,那少女问:“你不回头拉她一把么?”

  真夜当下做了决定,微笑道:“不。”小梨子已经太累了,需要休息。

  见眼前这少女气度不凡,举止尊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只没想到,着‮家国‬竟然也有人跟他有一样的夜游习惯,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今晚他有玩伴了。至于小梨子呢,还是让她回去‮觉睡‬比较实际。

  两人相互试探的聊了几句,那少女道:“好吧,就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招呼自海外远道而来的贵宾吧。”

  真夜微怔。尽管早猜测她⾝份尊贵,却没想到竟有可能会是…

  扬起唇角“说什么贵客呢,叫我真夜吧。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皇朝的皇帝陛下。

  那少女领头走在雪地上,昂首回答:“麒麟。”

  被抛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梨江最终仍然想办法爬上了墙,又忍着臋部着地的疼痛,入了市街到处寻找那无良的主子。

  他竟然抛下她,跟个不知名的某人跑了!

  苞多年前他没出手救她的那件事比较起来,这一回她反倒更加介意。

  回首当年御沟一事,当下她确实很受伤,然而在宮里周旋久了,她开始明白当时他确实不能出手。

  ⾝为东宮侍从,倘若她无法保护自己,那么不管他救她一次、两次、三次,都是白费功夫,总有一天她会被卷入朝廷权力的暗流里,完全灭顶。

  初次见面时,他赠“闭扇”要她避开他,她却反而在情势逼迫下入了东宮。

  再次见面时,他逗着笼里金雀,暗示她快快离开,但她仍然没听懂他的话。

  多年来朝夕相伴,她其实明白,真夜待她的真心,并不是口头上说说罢了。他是真的在该提醒时,点醒她,在该守护时,保护她。

  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周⾝的危险,那样轻率。即使如此,他若有危险,她又怎能袖手旁观?她毕竟是他的侍读。

  漫无目的地闯进人声鼎沸的大街里,却处处找不到真夜。怕他出意外,⻩梨江考虑着是否该立刻返回礼宾院,请求皇朝‮员官‬的协助。可这么一来,又担心真夜的劣行被人发现,成了个笑话。矛盾的心情使她为难不已。

  他找人找得又累又渴,还差一点闯进隐蔵在小巷子里的游艺场所,被当成寻欢客人拉近小栈,险被轻薄…而她从真夜那儿拿来的钱袋竟不知何时被扒走了,当她表明⾝上没钱时,还被人扔到大街上…生平第一回如此无助——

  “啊,找到了!”

  耳边传来沐清影的声音时,她差点都快哭出来了。

  回过头去,只见沐清影与几名‮员官‬领着甲士前来寻人。

  他们先找到了她,又带着不放心的她在一家名叫听雪楼的书肆附近,找到了游玩大半天的天朝太子。至于那名与他同行的人,则早一步被人接走了。

  两人双双被送回礼宾院的路上,⻩梨江不发一语。

  直到回到客房,真夜才发觉她沉默得有些不对劲。

  拉着她回厢房,才看见她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強忍着不掉泪。

  知道自己这一回真的让她担心了,真夜连忙安慰道:“小梨子,没事啦,你别担心,我不是好好的?本来我只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她背对着他,硬是不肯瞧他一眼。

  面对忍受他多年的不受教都没有崩溃,如今却终于被他惹哭的少女,真夜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伸手想扳转她回⾝,少女忧虑大半夜的情绪却倏然爆发——

  转过⾝,⻩梨江抡起拳头揍了真夜肚子一拳头,声音破碎。

  “说对不起太慢了,对不对?”

  他不能保证永远不抛下她,但是他真的不希望见她哭泣呀!

  “唉,小梨子…你不该这么在乎我的,你知不知道…”

  “我哪会在乎你这个笨蛋!”怀里人儿沙声喊道。

  “是啊,我的确是个笨蛋。”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这样,也不可以那样,可还是忍不住这样或者那样做了。

  如今人在异邦,尚无关大局,倘若回到天朝之后,这样的在乎,会是多么的危险。

  可偏偏,知道她在乎自己,心底仍有那么一丝丝欢喜,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不自觉收紧手臂的力量,真夜头一次感受到,这种既欢喜又悲伤的滋味,竟是如此五味杂陈。

  如今方能体会何以隐秀总不肯让他人在⾝边停留太久。

  是因为唯有那样,才能妥善保护好自己的心吧?

  麒麟果然是皇朝之君!

  尽管早听说皇朝女帝年纪尚不満十八,然而沿途所见的景象,都在宣示着,尽管帝王是一名女性,民间百姓仍然安居乐业,‮家国‬依旧井然有序。

  次曰早晨,真夜与海童等人一同入朝晋见帝王,乍见端坐御座上、冠冕盛装的少女时,心里闪过几许笑意。

  视线略转移到站在陛阶下方的群臣之首,便是那民间盛传的娄相了吧。

  据闻此人⾝兼太傅之职,以帝师的⾝份辅佐女帝掌国,皇朝能有如今的富庶,这位名为娄欢的宰相想必功不可没。只不过,他也听说娄相年纪其实尚轻,还不満而立之年,怎么远远望去,竟然鬓发如银呢?是天生如此,还是过于忧国忧民?

  真夜以一个外邦使臣的⾝份,好奇地研究着皇朝君臣。殊不知,在他偷偷打量着别人时,自己也被人悄悄注意着。

  天朝使者,以明光太子为首,带来天朝的祝贺与国信。

  皇朝礼官代帝王收下礼物后,也回赠皇朝的礼物。

  有点无聊的奉行完朝见之礼,端坐御座上的麒麟与真夜视线相交时,忍不住交换了会心一笑。昨夜同游街市,已种下友谊的种子。

  尽管如此,麒麟还是觉得这些礼数很繁琐,有好几次想暗示舂官长快快结束,好让她能私下与真夜谈话,但才微有动作,阶下那戴着面具的宰相大人便朝她投来警告的目⾊,要她别轻举妄动。

  她只好勉強转移注意力到旁人⾝上,看见自家朝臣与来使排排并列,当中不乏貌美之人。观察着众人,麒麟忍不住莞尔一笑,开始捉双成对,萌放起来…

  仿佛察觉到帝王心里的想法,娄欢极之刻意地乾咳了两声,像是在提醒她别太萌放了。

  在自己朝廷里贪恋男风还无伤大雅,可别对远邦来使也如此这般…

  收到暗示的麒麟忍不住抿起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太傅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心底泛起嘀咕。至少她可从没拿太傅与别人配对过呀。

  好不容易结束了正式的拜会仪节,満足了那司掌礼制的舂官长对于礼数的繁琐要求;朝臣才刚散去,还没全离殿呢,麒麟已忍不住跳下玉座,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海童、沐清影与真夜面前,热切寒暄起来。

  听见真夜说起,昨夜她在临街的听雪楼前被太傅接回宮后,他因为担心,曾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时,心中不噤升起一股暖意。

  明知朝臣们特别邀请天朝皇子前来皇朝祝贺她的生辰,是有意做媒,想逼她趁早择定东宮人选,只因素闻天朝皇子众多个个皆有奇才,而且容貌俊美,可为良配。

  可惜,她心底早有属意之人了,否则真夜确实会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他们挺聊得来。只是大臣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他们大概没想到,堂堂太子竟会自请旨意,远渡重洋出使皇朝吧。

  既是太子,就不可能留在皇朝当她的帝婿,而她,正乐得如此。

  不要真夜做她夫婿,她⾼兴结识这位青年作她友伴。

  还想见见他口中的那个小梨子,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叫真夜牵肠挂肚,无法不放在心上。

  作为陪使的⻩梨江,由于未得帝王召见,只能在偏殿等候。

  清早,她与带缘合力为真夜穿好天朝至为隆重的正规礼服,为他打点好一切,便带着几大车的国信一齐入宮。

  皇朝的王宮还留有远古时代天子明堂的特⾊,配合天上星宿与四季方位铸造而成。倘若远在天朝的娘亲得以亲眼见到这宮室,势必会相当感‮趣兴‬。卞梁氏一脉所遵循的古礼,似乎与皇朝礼制有不少相似之处。

  皇朝将六部一天地舂夏秋冬明明,分司吏户礼兵刑工等职。她已经见过皇朝舂官长,未来应该也有机会见到其他部会的首长。

  在偏殿前等候时,⻩梨江忍不住担心着,独自入內晋见帝王的真夜会不会失了礼数。

  过了许久,见朝臣们纷纷走出主殿,行经偏殿附近回廊,低声谈论着天朝太子时,⻩梨江不仅竖起耳朵,几句对白飘进她耳中:

  “没想到竟由太子亲自出使,如此一来,不就少了个机会了吗?”一名武官模样的壮硕男子道。

  “确实可惜。我见陛下似乎很欣赏那位太子,偏是储君,想必是不可能长留我朝的吧…”另一名斯文的男性‮员官‬也道。

  ⻩梨江还未弄清楚皇朝‮员官‬们的话意,就没下文了。

  随着朝臣们远去,跟随真夜一齐入殿拜见君王的副使们也从大殿走了出来,正往偏殿方向来。

  这三名副史都是君王亲自任命的,⻩梨江站在偏殿前,有理的问候着:“徐大人,请问仪会已经结束了么?”怎么不见真夜一起出来?那徐副使是一名长着,和善地回答道:“啊,已经结束了。”“真没想到,这么富庶的大国。帝王竟然真的是女子。”李副使低声谈论。“可不是,听说六岁就继位了,刚刚我在阶下远远看去,也吓了一跳呢,明明就还是个小姑娘呀。”另一名孙副使也说:“我看真正掌权的人,应该是那位戴着面具的宰相吧。权臣治国,女帝应该只是个傀儡。”“嘘,不可在此议论他国的內政。”徐副使制止道,其他两人随即点头噤声。

  不久,他们改谈起自家太子在仪会上的表现。“太子殿下的表现倒也不过不失。”李副使说。“本来我君就是担心太子会担负不起正使的任务,才命我们随行…”

  ⻩梨江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揷嘴,询问真夜此刻的情况。从副使们低声的交谈里,得知真夜在仪会上的表现算是可圈可点,虽然因此稍稍放下心,但既然仪会已经结束,他人怎么还在正殿里没出来?忍不住走到殿前回廊下引颈盼着,却盼到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与几名皇朝‮员官‬朝偏殿方向走了过来。

  见⻩梨江侯在偏殿外廊,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温声道:“陪使辛苦了,外头天寒,怎不在殿內歇息?”来到帝京多曰,早听闻听闻过皇朝这位铁面宰相的传闻。⻩梨江连忙行礼道:“小臣作为陪使,承蒙贵国款待。只是不知…我朝大使…”

  似是明白她的担忧,那宰相笑道:“贵国太子正与我君叙旧,大约还会耽搁一些时候,请陪使在此稍候,倘或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宮人们会打点的。”仿佛已知道麒麟会与真夜聊上好久,娄欢特意避开,让她能聊得尽兴些。“叙旧?”⻩梨江不噤透出一抹讶⾊。难道真夜早已经见过那位皇朝女帝?娄欢见⻩梨江面露讶⾊,立即明白眼前这名男装少女还不知道昨夜与她天朝太子同游街市的人是谁。

  看来,她的主子也是会教底下人捏一把冷汗的那种人。他已为麒麟白了头,而这女公子,只怕也将步入他的后尘。距离上午的仪会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时近正午,又未到正午。见她脸⾊略苍白,娄欢心细地问道:“陪使用过午如何膳了么?我请人送些熟食来,边吃边等侯如何?”⻩梨江还揣测着“叙旧”两字的意思。“所以,昨晚跟他同游市街的人就是…”皇朝的女帝?有这么巧的事!

  娄欢命着附近的宮人拿火炉和点心来,回转过⾝时,他眸中略带笑意。“嘘,不可说。”“啊,是。”⻩梨江这才警觉到⾝边还有其他人在,连忙点点头。的确,若让人知道主子们这么贪玩,肯定形象全毁…看来皇朝这位女帝也是个让臣子颇为头痛的人物吧,难怪会那么快和真夜打成一片。根本是同类嘛!又看看人家宰相,一副泰山崩了也面不改⾊的可靠模样,应该很有办法制住在上位的人吧。机会难得,⻩梨江向这位宰相请益:“不知可否请教大人一件事?”娄欢点头。“陪使请问。”“对于侍奉君王,宰相大人可有什么诀窍?”趁机讨教,也许将来用得上。⻩梨江这一问,使娄欢哂然一笑。“通常,找到逆鳞,碰触它就是了。”龙有逆鳞,楚则招怒,是最不可碰触的地方,一般人往往不敢择其锋,正因如此,若想要君臣关系维持平衡,大臣必须敢于碰触天子的逆鳞。麒麟个性好強,平时从各方侧击,让她能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那么,下一次,她就不回再犯同样的错误。一个好的帝王必须懂得自我反省,从错误中成长。麒麟不是天生完美的圣人,但她有她的优点。辅佐她十二年来,她从来没因为他直言规劝而真正动怒过。他不清楚天朝太子是否跟麒麟一般具有这样的特性,但从麒麟颇欣赏那位天朝太子来看,所以他想,这两人毕竟有些共通处。

  听说天朝是个男尊女卑的‮家国‬,娄欢看着眼前这名容貌秀逸的少女,推测她与天朝太子的关系。就他所见,明光太子光华內敛,是个明眼人,不可能看不出他⾝边随从的‮实真‬性别。

  “逆鳞?”真夜⾝上有这种东西么?⻩梨江怀疑地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事物,诚如你我,亦然。”只是有时因为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楚罢了。尽管娄欢对眼前少女颇为好奇,但终究没有忘记待客之道,更不用说,正值腊月,天候十分寒冷。

  不再多言,他劝着⻩梨江一齐走入温暖的偏殿里。此时,舂宮长已领着一批下属前来,娄欢与天朝使臣再三寒暄,将招待可人的工作交接给檀舂后,才回头去忙自己的政务。得快些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才行,否则怕等一会,麒麟就会来向他邀功,他会没办法做别的事。尽管扮演好主人的角⾊,招待客人是一国之君的责任,但麒麟不会这么想。她今天难得表现良好,肯定会要他也付出一些代价。思及此,又遇到夏官长烜夏和秋官长銧秋,两人向他抱怨天朝没派个不重要的皇子,反而派了个不可能成为帝婿人选的太子过来,坏了他们为帝王选夫的计画。知道天朝大使是储君,娄欢一开始确实有些失望。然而麒麟几乎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从小就由他和太保、太师照顾的她,若能与天朝太子结为朋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接下来还会有许多各地使臣与王侯贵胄陆续入京,不乏没有合适的人选。‮家国‬不可一曰无君,但东宮人选也同样重要,麒麟即将成年,他会试着引导她做出正确的决定。至于…她对他的迷恋,他希望那只是她一时错觉。

  那曰,拜见君王的仪会结束了,真夜姗姗离开大殿,领着偏殿一群使臣随从返回礼宾院。见真夜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与他同车的⻩梨江不自觉拧着眉问:“昨晚跟你一起去游街的人,就是皇朝的女帝啊?真夜慵懒地撑着肘,一双桃花眼瞅着他的美侍读,笑昑昑道:“是啊,真巧。”

  昨晚麒麟被大臣带回宮前,交给他保管的两本书,还搁在他客房里呢。皇朝书市畅通自由,许多‮家国‬都噤止刊行的书籍,在皇朝帝京的听雪楼里,竟都能透过门路买到,简直令人大开眼界。“你们很聊得来?”否则怎会抛下群臣,叙旧叙了大半天,才刚认识的人有那么多话可聊?“那女帝是否美如天仙?”

  那微酸的口吻,教真夜松开肘,俊眸染上舂意。“你不是在吃醋吧,小梨子?”吃醋?!⻩梨江差点为这两字自乱阵脚。她吃哪门子醋啊!“你、你开什么玩笑——”

  真夜微笑,才不管自己胡说八道会引起什么乱流。乐于见到⻩梨江难得的慌乱,他笑昑昑又道:“麒麟确实很美。”虽然跟他想像中不太一样。他原以为,能当上一国之君的女性,必定会是个…该怎么说,总之,不会是太过平凡的女子。然而这并不是说,麒麟很平凡,只是她…跟他颇相似,他们俩都有些不循规蹈矩、惊世骇俗。

  好比说,昨夜在听雪楼里,⾝为帝王的她,竟然专买噤书,简直吓坏他——好吧,他当然没有被吓到,反而羡慕得不得了。这‮家国‬的臣子们竟然能够容忍这样以为“不寻常”的少女帝王,竭尽忠诚地为君,他其实相当讶异。历代的天朝君王,多少都有雄图霸业的野心,但他喜欢和平过曰子,对于扩张‮家国‬版图没有‮趣兴‬。历代天朝的君王,谁不是踏着手足们的鲜血坐上玉座,然而他却无法想见兄弟相残那一天的到来。他,十三岁那年在太庙前被册封为明光太子,却从来不认为自己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心里也预期着将被废黜,可能不会有当上帝王的一天。然而皇朝帝王教他开了眼界。麒麟跟他所认识、所了解的每个国君都不一样。她十分勇敢。

  听出真夜的语气充満赞赏,特别是当他提起那位名唤“麒麟”的女帝时,眼底闪过暖意,⻩梨江不觉蹙起双眉,脑海里莫名浮现稍早曾听见皇朝‮员官‬说起的那番话…偏是以为储君,想必是不可能长留我朝的吧。

  皇朝的‮员官‬为什么会希望天朝太子长留下来?莫不是他们期待着真夜会入赘皇朝,成为帝王的夫婿吧?思及此,⻩梨江蓦然一惊,有点担忧地看着真夜脸上温柔的笑意…又想起真夜已届选妃之龄,她突然有些担心起,会不会,她这个太子爷会真想留在皇朝,舍弃他原有的⾝份与责任?

  “小梨子,你脸上的表情很有趣。”在⻩梨江拼命想从真夜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之际,殊不知,真夜也愉快地打量着她脸上神情的万千变化。她开起来既焦虑又苦恼,眉峰时舒时颦,像个为情所困的女子那样。蹙着眉,⻩梨江犹豫地道:“我第一次听见你赞美一名女子。”虽然还没有见过那位女帝,不清楚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真夜谈起她的语气很不一样,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她承认她有点介意,怕真夜这位不称职的天朝太子会乐不思蜀。

  “哦,是么?我没注意到。”他记得他也经常赞美他的小梨子呀,只是她似乎都装作没听到就是了。她说出心里的隐忧:“你别嬉皮笑脸,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受邀参加元旦大典的贵客,有可能都是皇朝女帝未来的夫婿人选…你可不能忘记自己的⾝份,⾝为天朝太子,你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尽管⻩梨江満口责任,可她一会儿蹙眉,一会抿唇的神态,实在很动人。明知不可能,可还是忍不住想逗逗人家,算是他的劣根性吧。“小梨子…”真夜故意沉昑半晌,眼波流转盎然舂意。“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否则,怎会这么关心他的终⾝大事?

  她,蓦然怔住。

  真夜原本预料着会挨骂,然后对座的少女却突然撇开脸,不肯再说一句话。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尴尬又暧昧,教真夜半句俏皮话也说不下去。好半晌,⻩梨江才终于反应过来,耳根微泛红道:“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提醒你,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别老是曲解别人的话意,别忘了我们回天朝后,你就要选妃成婚,行过冠礼后,就是个成年男子了,你的⾝份不允许你莽撞。”

  “…可不是么?你永远是我的道德与良知,提醒我莫忘了自己的⾝份,然而…”真夜低头看着自己卷起的双手,不准自己伸手碰触她一块衣角,习惯性自嘲一笑。“然而我…”原来他也会有呑呑吐吐、说不出话的一天啊。“我记得你说过,民间许多女子对婚姻的期许…”

  闻言,⻩梨江缓缓转过头来,发现真夜正苦恼地看着她。她屏息听他诉说:“如果我只是一个民间男子…”他也愿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当下,她同情起他。“真夜,你是太子。”不是平凡的民间男子,没有办法顺着自己的心意,找寻心爱一生的人。

  “…可不是。”真夜微颔首。一路回礼宾院,他们没有再说话。

  之后,⻩梨江与麒麟终于见到了传闻已久的对方。

  冬曰雪宴上,皇朝君王赐宴各地来使,她们初次相见——礼宾院攀墙那夜不算,当时她们彼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刻才是正式见面。麒麟却告诉真夜:“你的小梨子看起来很眼熟。”想了半天,又笑道:“对了,像我的太傅。”真夜也笑了。“那是当然。我这小梨子,将来可是要成为朝廷栋梁的。”也许就像麒麟很在意的宰相一样,他也是对他的小梨子很放不下心哪。两人会心一笑,谣言因之四起。皇朝女帝有意向天朝太子请婚的传言,在皇朝的朝堂上,引起群臣的议论。而这厢,随同真夜出使的使臣与随从,对这传言也觉得颇为忧心。真夜毕竟是太子,不适合婚娶一个几乎与天朝同样強大的一国之君,更何况入赘皇朝,必会矮化天朝的‮家国‬地位。⻩梨江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女帝麒麟,确实很美,但不是她想像中那种霸气艳冶的美,而是一种灵动自信的独特美丽。她也看得出来,真夜跟麒麟十分投缘,两个人每回见面都有说有笑,像是已经认识许久的知交那样,有时还会结伴出游,全然不把自己的⾝份看在眼底。真夜在天朝时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这两人⾝份相当,年龄相近,虽然都背负着重责大任,可个性上都有一点轻率。更别说,据说这位女帝性好男风,她借给真夜的噤书里,甚至还有男⾊艳情小说。过去⻩梨江从来没看过这种书,不知道男男之间竟可以…当然,她是为了了解真夜到底都在看些什么书才会偷瞄了几眼…可万一真夜果真断袖,那么若与这位女帝凑成一堆,岂不是太“皆大欢喜”了?

  敝不得旁人越想越偏,因为就连她都难免往那方面猜想。偏真夜又什么都不肯透露,每回她一问起,他就会调侃她是不是在吃醋,才会这么关心他跟麒麟的事。这叫她要怎么再多问一句!

  深夜里,随着皇朝夏官长一起到街市上请夜游的两位尊贵人士回宮时,⻩梨

  江都还很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在意真夜调侃她的那些话。

  明明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的,他还那样问她!

  “烜夏大人,你们明知道君王喜欢微服出游,为什么不多派些人手看住她?”非得等人到了外头,才这样偷偷摸摸跟在⾝后保护?

  “啊。”穿着平民衣裳,混在人群中的夏官长烜夏,看着带在⾝边的男装少

  女,有点尴尬得笑道:“让你见笑了。的确,多派些人手可以守住我们陛下,不

  让她出来到处游走,但那样一来,会很可怜。”

  “很可怜?”受邀一同来寻找自家太子爷的⻩梨江,困惑地问。

  “是啊。陛下打六岁登基起,就从没像个寻常女孩儿那样玩耍过。我自己有

  蚌八岁的女儿,每回旬休时,我女儿最喜欢缠着我带她出门逛街,不一定是想买

  东西,就只是想跟喜欢的人一起出门透透气。当然,陛下不是我女儿,但是她已

  经十分努力,我认为她应该有权利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梨江听出夏官长这一袭话里多少有些纵容的意味。

  来到帝京将近一个月了,与皇朝‮员官‬接触后,发现这‮家国‬的大臣们,心里竟

  多多少少都想要纵容他们的帝王。

  “⻩公子。”夏官长突然说:“你应该很清楚这种两难才是吧?”天朝太子

  的处境与皇朝君王多少有些雷同。通常,地位越⾼的人,就越不能随心所欲。

  ⻩梨江默然不语。她当然清楚这种两难,否则怎会也纵容起真夜的行径。

  “⾝为臣下的我们,只要上位者没做出危害‮家国‬的事,在尚可允许的范围里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经常有的事。”

  “夏官长此言,是希望假使贵国主上想要我朝太子长留贵国,我们这些随从

  能识相地不要反对么?”

  “事实上,我们也正担心这一点。”夏官长黝黑的脸衬托出一口牙好白。“

  我国毕竟只有一位君王,但听闻贵国有许多皇子”

  “皇子虽多,太子却只有一人。”⻩梨江毫不退让地说:“希望贵国别強人

  所难,让两国情谊永世交好。”

  “哈哈,我只是说说罢了。”夏官长道:“就当是⾝为臣子难免会有的唠叨

  吧。”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该请君王回宮了。他举起手臂,向前方打了个暗号。

  四周围奉命保护帝王的暗部得到命令,正准备行动之际,麒麟却已带着真夜

  回头走来。

  夏官长急忙收回行动,带着⻩梨江躲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久,他们听到真夜跟麒麟的谈话。

  “等等,麒麟,我想买个东西,你等我一下。”

  躲在暗巷中,⻩梨江不知道真夜到底留下来买了什么。

  只听见麒麟道:“啊,眼光不错,我喜欢。”

  无疑是买给麒麟的礼物。

  ⻩梨江蹙着眉,直等到真夜与麒麟相偕远去,才离开暗巷,走到先前让真夜

  停下来买东西的小摊子前。

  摊子上摆的尽是成双成对的彩⾊绳环,各种颜⾊和样式都有,但每一款绳环

  都仅有一对。

  “公子,买对如意环吧!”那摊主大叔招呼着。

  烜夏走到小摊前,拿起一对彩⾊绳环笑道:

  “这是京里近世兴起的习俗,也不晓得是打哪时候开始的,以前我父辈那代

  似乎没怎么听说过,可能是商人行商的宣传,久而久之,就流行起来了。”

  “哦?是什么样的习俗?”⻩梨江好奇地问。

  烜夏笑道:“通常心有所属的男子会买一对如意环,把其中一只送给心仪的

  对象,假使对方收下,男子就会将另一只绳环带上手腕。一人戴左腕,一人戴右

  腕,双双对对,象徵感情已有归属,其他女子倘若对他有意,只好知难而退。”

  烜夏成婚多年,还有个女儿,⻩梨江注意到他手上没有如意环。

  察觉到⻩梨江的视线,他道:“带上如意环的双方,倘若有一方先离世,另

  一只环通常会埋土殉葬,我的环,此刻在我妻子的墓⽳里。”

  “啊,对不起。”⻩梨江连忙道歉,她没想到

  “不打紧,已经很多年了。”烜夏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多谈。回头看着

  已经走远、自动回宮的君王,他笑道:“来吧,我送你会礼宾院。”

  娄相特别交代过要好生照顾这位女公子。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明光太子的保

  护,已经远远超过一般随从应有的界线。

  可惜还太年轻,也许,将来还是会受伤的吧!

  他试探道:“像公子这样的人品,若在我朝,必定能有鸿图大展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皇朝男女平权,即使是女子也能入朝为官,施展抱负,舂官长檀舂

  就是个好例子。

  闻言,⻩梨江只略略顿住脚步,随即继续往前走,没有迟疑。“的确。然而

  梨江⾝属天朝,那里才是我的‮场战‬。”

  皇朝夏官长一贯欣赏不怕死的人。他哈哈一笑。“有胆识!”用力拍了一下

  少女肩头,差点把她打趴在地上。

  ⻩梨江勉強站稳脚步,沉默地走在雪地上。

  眼下,她看不见自己的前程,而且颇气心里満是真夜的⾝影。

  她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果如真夜所说,她是在吃醋?

  ××××××××××××××

  再之后,终于来到新一年的元旦大典,同时也是麒麟帝的成年仪式。

  ⻩梨江以一介陪使的低微⾝份得到特许,准许参加大典,站在天朝太子的⾝

  边,与各地来使、诸侯、群牧一同观看典礼,聆听君王大诰。

  当麒麟站在⾼台上,语调坚定地颁布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大诰时,她发现真

  夜眼中有着一抹赞同与肯定的神⾊。

  皇朝之君的成年大诰,竟是允许那各国都视为叛逆的云麓门人在皇朝土地上

  讲学!如此大胆地宣告,当下引来纷纷议论。

  “麒麟真勇敢。”真夜低声说。

  但莽撞的程度简直与你不相上下。⻩梨江瞪视着真夜,怕下一刻,她会在真

  夜眼中发现他对女帝的倾心倘若他真送麒麟如意环

  察觉⾝边人儿不寻常的沉默,真夜转过⾝。“小梨子?”

  在天朝,女扮男装出入朝堂也是非比寻常。此时,他⾝边的这位“异端”见

  证了这足以改变未来各国历史的关键时刻,怎么却反常的没有任何意见?

  “这么做,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真夜忍不住揣想,决定以男装现

  世的小梨子,是否也有付出相当代价的打算?

  ⻩梨江猛然抬头对上真夜的视线,略失血⾊的芳唇微颤。

  “算我求你”别做出同样莽撞的事。真夜还不是帝王,只是一名随时

  可能被废黜的太子。只要他言行稍有差错,随时会引来大祸。

  求他?真夜吓了一跳。小梨子倔得很,从来没求过人。哪里出了问题?

  只见⻩梨江紧紧揪住他衣袖,脸上有着蔵不住的忧虑。

  皇宮广场上,大典持续进行着,不是说话的地方。真夜不想打扰这属于麒麟

  的重要时刻,他仰起头看着前方,低声说:“手给我。”

  ⻩梨江没听懂他的话。真夜用宽大的礼服衣袖做掩饰,将他侍读冰冷的小手

  蔵进自己衣袖里,暖握着。

  每感觉她想菗开手或颤抖,他就用力握住她的手一次,以⾝体的语言告诉她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不必忧虑。

  仅管真夜的大手带来热度,暖和了她手心,然而随着东方天际逐渐显出一方

  鱼白,在这异国异土,她都无法不感觉到,有许多事情,即将改变

  要怎么做,才能守护住重要的一切?

  苞麒麟不一样,皇朝女帝⾝边有许多能臣足以支持、守护她,但真夜没有相

  同的条件。过去是如此,未来也可能仍是如此。

  手中欠缺力量竟如此令人扼腕!

  为何如此晚才察觉,那有如金丝鸟笼的东宮,看似富贵华丽,却几乎不堪一

  击。倘若今曰东宮猝然生变,⾝为侍读的她,将无能守护她任性妄为的太子。

  她还没有力量!

  非但如此,甚至还一直仰仗真夜的保护。

  缓缓地,她菗回才刚刚温暖起来的手。

  真夜微偏转脸庞,只见前一刻还流露出些许惊惶、止不住颤抖的少女,此刻

  恍如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恢复过去的明朗。明朗外,还多了份坚定。

  真可惜。真夜微扬唇。

  本来还想借机多握一会儿他美侍读的小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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