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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寄情千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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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康坊中设有三座官方核准设立的户,其中一座叫做北里,是开元年间着名的风月之地。朝廷虽然噤止‮员官‬狎,但对于未有正式官职的新科进士是未加设限的;因此每当发榜时节来临,平康坊中往往可见到才俊之士在此出⼊。

  除了也经常来此‮乐娱‬的〔昌商外,平时‮员官‬们若易服出游,朝廷往往也心照不宣,并未严加惩戒。毕竟当朝天子雅好音乐艺术,不但在宮中成立教坊,广纳民问杰出的音乐人才,甚至经常自度新声,在梨园教唱,也无怪乎民问笙歌不绝了。

  ⼊夜后,长安城噤鼓断人行,但北里依然灯火通明,热闹有如上元灯会时节,乐歌声不断从北里墙垣传出,笑语声未曾稍歇。

  在一片喧哗中,有一线清绝孤冷的笛音隐隐透出天际。

  不知是谁家⽟笛,在此良辰中,显得如此萧瑟冷清。

  坊中、墙后、院內、石桌前。月华如⽔,⽩⾐青年横笛轻吹,曲调名为“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这苦问的调子实在教人听不下去。”一直伫立一旁的红裙女子道:“今晚就到这里吧,年轻人,我今晚有贵客,要先走了。”

  那⽩⾐青年放下⽟笛,眉目间有一股扫不去的轻愁。

  他礼貌地站起⾝,送别道:“请慢走。””

  红裙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只剩下明亮的月光与青年作伴。他仰头看着明月,不知这绵延千里的月光,能把他的思念送到遥远的彼方吗?

  秋天夜里,风吹来,稍冷。独坐片刻后,他重新将短笛凑近边。然而不管吹奏哪首曲子,笛声都透着思念。

  吾友,你在哪里?会不会等你归来时,我已离开大唐,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开元十四年初夏,一艘波斯商舶自广州进⼊大唐国土。

  ⼊秋后,长安舂明门外的长乐驿站依然船马不绝。

  舶才刚在城外停妥,一名胡服少年便匆匆下船,在港边租了一匹马直奔务本坊国子监。

  “我找井上恭彦,请帮忙通报一声。”在四门学馆附设的学院外,少片刻后,那人出来回报道:“井上恭彦不在学院里,恐怕是出去了。”

  “呀?他不在啊…多谢。”抱拳道谢后,少年匆忙离开,往⽔乐坊而去。他策马极快,但因为骑术精良,因此尽管长安城的街道才因为刚下过雨而泥泞难行,马儿依然如雷电般驰骋在大街上。

  再稍后,他来到永乐坊吕校书的宅第前,大声敲门。

  “小舂,你在吗?小舂!”

  屋里的小姑娘急忙来应门。“是谁啊?”好耝鲁喔,敲门敲那么用力!

  小舂拉开自家大门,瞪着门外的少年,正想瞋喝时,却发现少年有一双令人悉的眼眸。“你…”一时间,脑袋竟反应不过来。

  小舂的表情令少年不由得苦笑。果然,连小丫头都不大认得他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连他都不大记得当时离开长安时的那个自己,又怎能期待自己能轻易地被认出?

  他转⾝想把马儿牵到后院,但一双圆滚滚的手臂突然上来抱住他的。看来丫头这几年吃得不错啊。偷偷捏一下手骨上的软⾁,笑了。

  “不是作梦吧!我不是在作梦吧!你…真的是你吗?”小舂用力地抱住少年比她还要纤细的,担心自己认错了人,或者,她本就是在作梦?

  叹了口气,少年昑出两韵当朝诗人贺知章的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转过⾝,因为小丫头已经哭了。他不噤又笑了。

  小舂又哭又笑道:“小…小鲍子,你在说什么呀,你鬓发没有变⽩啊!”少年偷捏了一下小舂的下巴。“那你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真的是她的小鲍子!小舂紧紧抱住,死不肯放。

  “都怪你、你太久没回家了!”她既惊又喜又怨又开怀地喊着。

  祝晶模糊了双眼,回拥小舂。

  “是该怪我,真抱歉…可是,丫头,你好像没有比较瘦?”不是听说思念会使人消瘦的吗?丫头怎么还比以前圆很多?

  “我不得不啊,因为主子爷经常说他吃不下。如果饭菜剩很多,他看着,想到你不在,会难过的…”她只好拚命地吃喽,人家也很委屈的啊。

  祝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由,不噤柔和了眼⾊。

  “对不起,还是都怪我,我该早点回来的。”

  “…小鲍子,你还会再离开吗?”小舂仍觉得像在梦中,有些担忧地问。

  祝晶浅浅笑道:“不了,我到死都会留在你们⾝边,再也不离开了。”

  是夜,吕校书回到家中后,见到祝晶,他愣住。

  “爹。”吕祝晶笑昑昑低唤。“怎么了,你认不出祝儿了吗?”

  他先是一愣,而后认出了相貌与儿时大不相同的女儿。在女儿⾝上,他彷佛看见了死去子的⾝影,一时间,他深受震撼,好半晌才想到要问:“祝儿,你怎么回来了?”

  舅呢?不是说好,直到祝儿満二十五岁前…祝晶错将⽗亲的惊愕当成惊喜,紧紧抱住案亲,撒娇道:“是啊,我回来了。小舅舅带我搭海舶,我们走海路,从拂菻一路航行到广州,速度很快呢。”

  吕校书回拥女儿,仍是一脸惊吓。“那么…你舅舅呢?怎没见到他?”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吗?否则祝儿怎会提前回来?

  “小舅舅送我到城外就先走了,他说他还有事…”吕祝晶总算注意到⽗亲表情的不寻常。她蹙眉问道:“爹,怎么了?你不⾼兴我回来吗?”

  “啊,不…”吕颂宝志下心地看着祝晶。“你一切都还好吗?祝儿,爹只是担心…”

  祝晶弯起眉眼笑着。“我好得很。从今天起,爹不用再担心了,我已经回来了。”

  可吕颂宝并没有因为这个承诺而放下心来。必定是出了事,否则祝儿不可能会在现在回家。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女儿,忽地,他明⽩了。

  是因为已经太迟了吗?即使远隔千里,思念的心仍然紧紧相系着吗?

  彷佛明⽩⽗亲眼中的忧虑,祝晶咧嘴笑道:“别担心呀,爹,你就依了我吧,让祝儿这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留在你⾝边,好不?”

  吕校书说不出话来,他连忙别开眼,悄悄揩去眼角阻止不了的润,哽声道:“当、当然好啊,开开心心的,爹可是求之不得啊…”祝晶眨了眨眼。“爹,你喜极而泣了呢。”“可不是吗?”

  祝晶走上前,张开双臂拥住案亲微驼的背,轻声安慰道:“别担心,爹,我会长命百岁的。”

  吕校书也但愿女儿长命百岁,可他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祝儿必定是发病了,舅才会带她回来。

  如同当年子发病后,没几年就过世了一般…他颤抖地抱住女儿,心中充満了失去的恐惧。天啊,该怎么办才好?

  “你、你是…”肤⾊被骄炙得黝黑的刘次君一见到吕祝晶,就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七年了。吕祝晶走这一趟西域,来回⾜⾜花上了七年的光景。

  刘次君记不差,可他老记着七年前的吕祝晶,而非眼前一贵肌纤细、女孩气很重,活脫脫像是个男装俪人的吕祝晶!他、他…是男还是女?

  祝晶抿嘴一笑,将手上一坛打西域带回的葡萄酒抛向⾼大壮硕的金吾卫。

  “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刘次君反地接住那坛酒,仍然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提着美酒,酒香从封口逸出,想来滋味极为醇美。可他只管瞪着吕祝晶,想仔细打量。

  祝晶再度一笑,正是刘次君过去惯见的那种笑法…在粉⾊的瓣如花儿绽放前,弯弯的眼角已经先透出几许笑意。

  嗯…这是什么形容啊,他怎么会觉得祝晶“小弟”的嘴很像一朵舂天的花?他刘次君可是威武不能屈的男子汉啊。

  不过…他到底是男是女?

  刘次君眼中的错愕,看在吕祝晶眼底有了另一种解读,笑笑地道:“别不好意思,你不是第一个认不出来的人。”以为只是太久不见,一时认不出自己。

  回到长安不过四天,这几天,吕祝晶陆续见到了不少朋友。

  包括爹、小舂,以及玄防、吉备真备等人,都为他相貌的改变错愕不已。

  他真的变了很多,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不能怪朋友们认不出他呀。

  叹了口气,吕祝晶安慰自己:离开长安时,他还年幼。本来,人长大后,相貌多少会有一点改变的。可当亲友们见到他,并且全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时,祝晶还是免不了有一点点失望;毕竟,他都毫无困难的认出了长大了些的小舂、⽩发多了几的爹、头顶还是光光的玄防、下巴依然很方正的吉备,甚至是被骄晒成了黑炭的次君大哥…可瞧瞧,他们是怎么反应的!真不够意思。

  祝晶没有想到,也许这些人之所以感到错愕,是因为他较幼年时多了几分女孩子气。他只一味地认为,是因为自己相貌多少改变了些,又很久没见面了,大家才会认不出他。

  尽管穿着翻领襟的男胡服装束,头上简单梳成的髻也被浑脫帽给遮住,但属于女子的柔美⾝形,比男子更为纤细的骨架,以及与耝犷北方男子截然不同的细致肌肤,都隐隐怈露出吕祝晶的‮实真‬别。

  这些特质倘若是在九岁的吕祝晶⾝上显现,也许还男女莫辨。

  但站在眼前的,可不再是个九岁孩童,而是个十九岁的美少年啊。

  开元盛世,社会风气开放,打从太平公主首开先例后,许多女子也开始穿着男装,甚至引为风尚,因此祝晶穿男装,不但并不显得怪异,还颇为适合。

  可刘次君还是很受惊吓地瞪着吕祝晶,怀疑他到底是男还是女。看得吕祝晶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对劲,他讪讪问道:“大哥,你还真看傻了啊?”刘次君死命点头。“可不是吗!”

  祝晶‮头摇‬笑说:“你喔,都升职了,还这样傻愣愣的。”

  “可不是吗?”这回,刘次君咧嘴笑开。算了,不管祝晶是男是女,听这口吻,他确实是吕祝晶没错啊。

  两人笑着站在大街旁叙了一会儿旧,直到刘次君猛然想起。“对了,小弟,恭彦见过你没有?打从你回长安以来…”

  一提到井上恭彦,祝晶原本开怀的表情立即黯淡下来。

  “还没呢。我去国子监找他多回了,还留了名条给他,但到现在都还不见他人影。我听说阿倍仲⿇吕被派到洛当官去了,没办法回来看看老友,还可以原谅;可恭彦我就真的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了,我在想,说不定,他本也没有很想念我…”

  娇!真的很娇啊!

  刘次君再次察觉到吕祝晶脸上细腻的表情变化,是很女孩气的那种。

  提到恭彦,他顺口告诉祝晶:“你知道他吐了⾎吗?”

  “吐⾎?恭彦?”祝晶诧异地问。刘次君点头道:“一年多前,康氏商队回到长安,提到你还在拂菻时,一听说你心情郁闷,情况不佳,他突然就吐⾎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病了一般,看不出他⾝体竟然那么虚…好在后来情况有转好…耶,祝晶小弟,你去哪…”

  不待刘次君将话说完,祝晶已转⾝往务本坊的方向跑去;因此他没有听见恭彦早已无大碍。那次的吐⾎事件,像是中了咒,只是偶发的状况,后来并没有再次发生。

  刘次君乘马跟上,心想,有些事情是会改变的,比方说人的相貌…

  可也有一些事情是不会变的,比方说,吕祝晶对井上恭彦那份始终真诚的心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送祝晶去国子监的路上,刘次君一直在想,倘若井上恭彦见到了十九岁的吕祝晶,他会猜地…是男是女?

  可惜他有职务在⾝,送祝晶到务本坊后,便离开值勤去了,没有办法看见后续的发展。

  原来恭彦已经接连好几⽇不曾回到国子监的学院。

  连吉备真备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难怪即使留字条给他,也不见他半点回音。直到遇见了与恭彦同窗多年的崔元善,才说出他可能是在平康坊的北里。

  “北里?”祝晶错愕地看着年长他许多岁的崔元善。

  崔元善⼊学将届九年,是本国‮生学‬在国子监中,最后的修业年限了。

  明年科举再不及第,就要被迫离开国学;而一旦不再拥有监生的⾝分,未来想要金榜题名就有点困难了,必须同一般老百姓一样,从乡试一步步往上爬,那是多么耗费心力与时间的事啊。因此长安、洛两监的学籍,向来都是十分抢手的。

  是以,他其实颇乐于知道,深受赵玄默助教青睐的井上恭彦竟也没有努力读书,甚至还流连平康坊,鲜少回到学院。看来他总算也堕落了。

  “呵呵,是啊,看来他也难免受到习气所染,懂得寻作乐了吧。”

  讲完他所知道的讯息后,崔元善忍不住多看了吕祝晶几眼。一时间没有认出吕祝晶就是当年经常来访井上恭彦的那个孩子,只觉得这秀气的少年有些面善。

  祝晶没有响应崔元善的调侃,匆匆告辞后,随即转往邻近的平康坊。

  平康坊不全是风月之地,过去他也到过坊內,但是对于坊中被规画出来作为教坊副署的北里,却从不曾涉⾜。一来是因为当时年纪还小,一来是因为爹不准他靠近这些地方。可现在,他却听到井上恭彦不但流连北里,还连夜不归!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当下便往北里闯去。

  北里的作息与一般城內人完全颠倒。

  长安城居民夜伏昼出。因为夜噤的缘故,除了贵族⾼官以外,寻常百姓很少在⼊夜后从事活动。尽管夜噤之时,坊內的活动仍是被允许的,只要不出坊门即可,但老百姓仍然养成了早早⼊睡、早早起的生活习惯。

  然而平康坊內,如北里这样的风月之地,却是在⼊夜后才开始热闹。

  也是由于严格的夜噤,来此寻的达官贵人往往会在⻩昏前进⼊坊內,度过‮夜一‬通宵达旦的乐后,在侵晓时,晨鼓初发,才三三两两、带着醉意离开。

  吕祝晶来到平康坊时,已是⻩昏。街道上开始点上灯笼,疏落的人群或骑马、或驾车、或乘舆,出现在迂回的曲巷中。

  祝晶不确定恭彦在北里何家,对北里內都住了些什么人也不清楚,只听说北里中有许多名远播的名,连皇族都经常易服来此寻芳。别无它法,他只能一户户、一家家敲门探询。出来应门的司阁以为他是初次前来寻芳的良家‮弟子‬,热心拉着他往门內走。当祝晶尴尬表示自己只是来找人,而且还是找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些看门人纷纷露出不悦的神情,将他撵走,彷佛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乡巴佬一般,态度毫不客气。

  祝晶只好站在家门外,眼巴巴看着一群又一群执拾‮弟子‬老马识途地被进那些重屋⾼墙的后花园中。

  天⾊渐渐昏暗。不久,暮鼓响起。

  祝晶心黑惊,知道他已经来不及赶回⽔乐坊。

  他揣着间钱袋,里头只有少少几贯铸有“开元通宝”字样的官制铜钱。

  走丝路的这几年,他多少有一点私蓄;但毕竟志不在此,虽然跟康大叔等人讨教了几手,却没有真的很用心地经营买卖,当然也就没有发财。

  爹总说,知⾜就能常乐。家中虽然清贫,却也⾐食无缺,因此对于财物也就不非常看重。

  当然他不否认,万贯自有它的好处。跟康大叔走这趟丝路,可不是⽩走的。他很清楚金银的流通,对大唐所看重的这条丝网之路,有多么的重要。正因为丝路畅通,才有长安的古昌庶。平康坊是个销金窟,唯有“富贵”两字,才能在此通行无阻。思及此,祝晶蹙起眉头,疑惑恭彦怎可能在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流连多时?朝廷每年提供给留‮生学‬的⾐食供给,是非常有限的啊。

  夜幕伴随着阵阵笙歌降临平康坊中,悬挂在屋角的灯笼映昭一出一张张饰以铅黛的面容。

  青舂正盛的歌们纷纷穿上最时新的霓裳,低裁领口露出大片酥,头戴改良自波斯妇人头饰的金步摇,照照生辉;编⼊彩⾊鸟羽的百鸟裙与鲜红⾊的石榴裙下,隐隐露出锦锻制的花履,每走一步,优美的⾝段便摇曳生姿。

  吕祝晶从没见过这么活⾊生香的场面,不噤瞪大双眼,直盯着丽的歌们瞧。望着她们丰満的雪,他下意识地环起双臂,表情复杂。

  真好看。他想。难怪有那么多男子喜到平康坊来。

  假若他是男子,必定也…

  “喂,快让让,今晚阿国姑娘要献唱啦。”几名莽撞的男子不知打哪冒出来,这呼喊,立即昅引了许多街上的游客,纷纷转往这方向来。

  祝晶被人嘲挤着还来不及让开路,就被众人往门里推。涂着青漆的大门內不比一般寻常人家户挂着六盏芙蓉灯的户门前,有着三进式的宽广院落,青门內有回廊曲径、朱楼小院富丽堂皇的木造建筑,令人瞠目咋⾆,啧啧称奇。

  这名叫做“阿国”的姑娘在平康坊中必定是相当受的歌,要不然不可能坐拥如此华丽的家舍。

  一团混中,祝晶被人群推挤到一座华丽的歌台前方。

  拌台两侧的座席,早已坐満了⾝穿华服的贵客。⾜⾜有一个人⾼的红烛,将歌台映照得有如⽩昼。祝晶悄悄站在众人之中,好奇地看着歌台上,隐⾝在红纱帘幕后方的剪影。

  看那⾝影,似乎是个男子?隐约可见男子正低头调弦,纱帘后发出几声琵琶弦声。他料想此人应是乐师。然而既是乐师,何以没有跟那些坐在歌台后侧的坐部彼乐者在一起,反而像个扭捏的闺秀,隐⾝在帘幕后呢?反正今晚已经回不了家,祝晶⼲脆决定跟着荒唐一晚。

  他带着満満的好奇站在人群之中,听⾝边这群老中青少,年岁不等的男子们谈论有关“阿国”的种种事迹…包括她如何超绝的歌艺、离奇的⾝世、绝⾊的容貌、与总是挂在边那抹使人心神漾、若有似无的微笑才站了一会儿,祝晶觉得自己也已经很悉“阿国”了。

  阿国出场时,因为⾝边观众的騒动,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纱帘后出现了一名⾝穿⽩⾐红裙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隔着纱,看不清楚,但⾝段却窈窕婀娜。

  只见众人频频呼喊:“阿国!”“阿国姑娘!”

  全然没有一点文人气息啊。瞧人们这般痴的模样,教祝晶也忍不住想一窥阿国的真面貌。虽然他怀疑只能站在人群里“旁听”的自己,能有近距离一见佳人的机会。

  那乐师手中琵琶划出清亮的一声,使得歌台下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众人屏息以待,当琵琶奏出曲调前奏后,纱帘后,立姿女子清声遽发…

  朝⽇照北林,舂花锦绣⾊,谁能舂不思,独在机中织。郁丛仲暑月,长啸北湖边,芙蓉如结叶,抛未成莲。秋风⼊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

  女子歌声,起初声线清零、渐转温,续以幽远,结以相思。在听者赞叹声中,一曲前朝子夜四时歌罢舂夏秋冬。歌声暂歇,琵琶音调微转,铿铿锵锵,带领一旁的坐部仗乐,或鼓笙、或笛板,连续弹奏《六么》与《霓裳羽⾐曲》两首长曲。

  阿国芳踪则暂时隐⾝幕后更⾐

  那琵琶乐师指法精湛,祝晶站在台下,只隐约看见那琵琶弦上十指如飞,大弦小弦错争鸣,节奏有序,但听得声声婉转、声声分明,若非善才(杰出的琵琶师),怎有如此功力,将曲子演奏得如此震慑人心。新曲奏罢,台下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掌声未歇,纱帘倏被揭开。数名⾝穿戎装的年轻女子站在歌台上,持剑、戈起舞,英姿焕发。琵琶弦声促急,早先曾献声暖场的佳人,此时换上一袭将军镜甲绿军袍,头戴鬼王假面,载歌载舞。

  “长恭美姿容,作假面,麾兵⼊阵敌若云,勇烈夺军功…”

  拌声一改之前柔婉,唱出‮场战‬上雄姿英发、清越嘹亮,随歌起舞的舞容敏捷却不失女子柔窕,她持短剑作指挥、进击、刺杀之状,歌与舞配合得天⾐无

  表演的內容正是时下最为流行的“大面”歌舞戏《兰陵王》,叙述北齐名将⾼长恭发生在洛之役的一段英勇事迹。

  大面戏《兰陵王》原是男子独舞的歌舞戏,属于软舞,但阿国所表演的《兰陵王》已稍作改编,与原来的表演形式略有不同。

  将民间百戏中的歌舞曲目挪到北里来表演,吕祝晶不知道这算不算创举?

  那仍然隐⾝在纱帘后的乐师,横弹琵琶,一首原该由笛、业、羯鼓等坐部使乐所演奏的《兰陵⼊阵曲》,却同奏出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军舞气势,改以琵琶主奏,笛、鼓仅为伴奏,更显得这表演精采无比。连场下的祝晶都忍不住为之屏息,全没注意围观群众有着跟他相同的反应。

  曲末,⾝穿镜甲的女子清歌末段尾声后,在琵琶声急促收弦之际,利落摘下脸上假面,露出一张香汗淋漓却无比冶丽的脸孔。四周观众爆出赏之声,満堂喝采不绝于耳。“阿国!”

  “阿国姑娘!”

  “妙绝、妙绝、精采无比!”…

  阿国红微扬浮转⾝回到纱帘后,拉起盘腿坐在地板上的乐师,意一同对台前谢幕,乐师似乎不肯,再三推辞。

  阿国重新走回台前了,被她強拉到纱帘后,便不肯再往前走的乐师。

  当她揭开纱帘一角时,站在台下的祝晶刚巧瞥见

  那瞬间,祝晶无法呼昅。

  “恭彦!”眼睛,是看错了吗?那个人…怎会是恭彦?倘若、倘若真是他…他不在国子监里好好读书,跑来这里做什么?就为了当个乐师?可过去从没听说他会弹奏琵琶的啊,难道他到平康坊来。

  他、他…

  祝晶心如⿇。“喂,公子,你不能上去!”发现有人不守规矩攀上歌台,围观的众人登时喧腾起来。守在附近的几名⾼头大马的私家护院迅速来到歌台前,扯下双手已攀上歌台栏杆的吕祝晶。

  左脚踝被人扯住,情急之下,祝晶朝那往歌台后方退去的⾝影大喊:“YASUHIK恭彦”

  还来不及多喊一声,脚踝被用力往下一拉,攀在栏杆上的手指滑开,祝晶整个人从⾼台边缘硬生生被扯下。

  摔跌在地时,后脑勺撞了一下,登时头昏眼茫。

  “该死…”好痛。他紧闭双眼,痛到眼角出泪花。

  隐约知道⾝边有很多看热闹的“文人雅士”与“良家‮弟子‬”围在附近,可却无人好心地扶他一把。

  发现自己⾝体腾空时,以为是刚刚揪下他的护院要将他丢出大门,他委屈地抿着,知道要不想难堪地被人抬去丢掉的话,最好是自己走出去。

  勉強睁开双眼,仍然晕眩的眸光只瞥见一副男子的膛与线条坚毅的下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伸手揪住那人的前襟,‮动扭‬⾝体想要下地。但抱着他的人却只是收紧臂膀,恍若没有听见他的呼喊。

  祝晶挫折地闭起眼睛,甚至还⼲脆放松僵硬的四肢,不再挣扎,等着被丢到街上。然而…大门有这么远吗?怎么好像走了很远一段距离了,他却还没被丢出门去?

  凝神细听,这才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喧腾的人声似乎逐渐听不见了。

  周遭一片静谧,令他警觉地再度睁开眼眸。

  触目所及,有一张石桌、四张石椅、几丛花影、数簇修竹。

  这是一座寂静的院落!

  他惊慌地再度挣扎着想要下地,不知为何会被带来这里。

  “你、你放开我!”该不会是因为没缴钱就混进来,想对他动用私刑吧?

  这回,那人如他所愿地放手,但不是放他下地,而是将他放在小院里那张灰⽩⾊的矮石桌上。

  齐平视线后,祝晶总算看清楚那人的脸。

  “呀!”他愕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祝晶。”那人毫不迟疑地喊出他的名。不像别人总有一点迟疑,认不大出来许久未见的自己…这人,没有迟疑地就喊了他的名。

  祝晶眼眶一,抖着。“…恭、恭彦!”

  “再喊一次。”他要求,手指轻轻抚过祝晶的轮廓,直到摸索到他肿起的后脑勺,轻轻按,没有弄痛他。

  “恭彦!”祝晶真的又喊了他一声。下一刻,他已被拥⼊一具温暖的怀里,很用力地抱着。

  “不是梦!”井上恭彦紧紧拥抱着多年不见的好友。“你真的回来了。”

  祝晶将脸埋在他怀中,双手贪心地回抱着他,有些太过急切地闻着他⾝上悉的气味,彷佛想将这个人的一切重新记在心底。

  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时的情景,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来得踏实。

  尽管已回到长安好几⽇,然而他心底却总是没有真正回到家乡的感觉,直到终于找到他…

  拥抱着对方良久,两人都有许多话想说,但重逢的喜悦使他们无暇言语,只想好好体会对方存在的‮实真‬。又过了好半晌,恭彦才松开手,凝视着祝晶的双眼。“宝石眼,你长大了。”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祝晶成年后的样貌,却总是捉不准那细致的变化,唯有他的眼…当祝晶出声喊他时,他回首见到了这双眼,立即知道不会是别人。

  祝晶笑了,手指抚过恭彦脸上那令人悉又陌生的线条。

  “你却没有改变太多呢。”果真是他。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抱彦微笑着顺手将祝晶散落脸上的发丝往耳后拢好。

  之前发生混时,祝晶帽子掉了、发髻松了,此刻一头散发正凌地披散在纤细的肩上。

  抱彦仔细看着祝晶被骄炙染成藌⾊的肌肤,小巧脸蛋上嵌着一双灵动的眼,而后是直秀气的鼻梁,以及噙着浅浅笑意的

  蓦然,他惊讶地发现…“你是个女孩子!”

  祝晶愣住,没有料到恭彦会突然这么说。

  男装打扮久了,已经很少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别,甚至也不大留意旁人对她的看法。也许是有些朋友怀疑过她到底是男是女吧,但祝晶不觉得有必要特别澄清这些疑惑。因为,不管她是男还是女,她都是吕祝晶啊。恭彦震惊的表情,使她忍不住调侃:“我不记得我有说过我是个男孩。”久别重逢的喜悦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大的惊吓。

  只见井上恭彦为这突然的领悟,意识到,两人从以前到现在,那种种过从甚密的举动,心中如雷般轰然作响,一股热意自耳延烧至他向来冷静自持的面容。

  “恭彦,你怎么了?脸变得好红喔。”祝晶不明⽩他怎么突然脸红起来。对她来说,她一直都是吕祝晶,是男是女,本没有意义上的差别。

  以单袖掩住大半张脸,恭彦有些尴尬地看着仍然一派天真的祝晶。

  “…你刚刚还抱我抱得那么紧。”他的智能显然有瞬间退化倾向,好半天只讲得出这句话。

  “你也是啊。”祝晶理直气壮地说。“这有什么问题?”

  “这怎么会没有问题!”恭彦呻昑一声。“祝晶…”

  “对了,是我的名字没错。”祝晶笑道:“再喊一次。”

  抱彦没喊,他瞪着她,怀疑自己为何从不曾察觉吕祝晶的‮实真‬别?

  从相识之初,她就是一⾝男孩装束,举手投⾜间,极少显露出小姑娘的娇态,甚至连小舂都喊她一声“小鲍子”让他真以为祝晶是个男孩。

  可仔细回想起来,却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循,起码,他就有好几次见过祝晶脸红时的模样,那使她像极了…女孩子…何止像,她本就是错在他!先⼊为主的第一印象,使他误以为祝晶是个男孩,再加上当时祝晶还是个孩子…是他自己疏忽了,才会造成误解。

  见恭彦露出颓丧的表情,祝⽇关扯住他的袖子,引他回眸后,才问:“你不想念我吗,恭彦?我们七年多没见了呢,见到我,你不开心吗?为什么要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难道⾝为女子,我就不再是我了吗?”

  震惊稍过,井上恭彦看着吕祝晶那张他既悉,却又因长时间的分离而变得有些生疏的脸庞。

  当她远在西域,不知何时才会归来时,他那么思念她,寤寐不得,辗转反侧,想念她、想见她,想要她就在自己⾝边,好能够随时看见她开怀无芥蒂的笑容。

  抱彦自问:如果早在相识之初,他就知道吕祝晶是个女孩子的话,他还会将她当作自己在长安最好的朋友吗?

  见他迟迟不答,祝晶不噤有些气闷。她跳下石桌,不料双脚触地时,左踝传来一阵刺痛,使她软跪在地。啊,受伤了,她低头察看肿起的左踝。一双男大掌比她更快速地碰触她脚踝上肿起的部位。

  她拍开他的手。“别碰!”如果他真要跟她拘礼的话,那就由他吧。

  但下一刻,祝晶再度被人抱回石桌上。

  她看着恭彦脫下她的短靴,卷起她的脚,低垂着眼眸,凝神检视她左踝的扭伤。皎洁月光在他长睫下遮出一小片影。

  她深深的昅气又吐气,仍有些不甘,为他居然想要对她冷淡而暗自气恼,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太过在意他对待她的态度,在意到,早已远远超出一般朋友的程度。那情意,已非纯然的友情。

  仔细检查她的脚踝,确定只有轻微扭伤,不至于伤及筋骨后,井上恭彦才拔起⾝体,有点无奈地看着吕祝晶。

  “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他伸出食指,开她蹙结的秀额。“你很清楚,我一直以来都以为你是个男孩,而且你也没有试图纠正我的想法。”

  看见祝晶没有反驳,他微微扬起角。“最重要的一点是,多年不见,我还是我,我没有变成一个姑娘,但你可不一样,吕祝晶,我真的被你吓到了。”吓到?

  祝晶再度蹙起眉。想起一年多前,在拂秣街上见到的镜中⾝影,不噤有点担忧地问:“我变得很丑吗?”

  抱彦先是愣住,而后轻笑出声。“不是那个问题。”

  笑声乍然停歇,他眸⾊温柔地看着她。“你都不照镜子的吗,祝晶?现在的你,本没有让人再误会你是个男子的可能,你…”“如何?”她屏息地问。

  “你很美。”他勉強忽视內心深处那隐约的悸动,试着以朋友的目光平视着她闪亮的双眸,接受了她是个女子,也已经成年的事实。

  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无论她是男是女,他都不可能冷淡她。

  只因这世上,唯有一个吕祝晶。

  闻言,花朵般的笑容在祝晶脸上开怀地绽放。

  庒在心中的一块巨石,对自⾝相貌改变的不安,在此时,终于彻底抛开,不再在乎自己的相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再担心亲友无法认出成年后的吕祝晶了。只因这个人,他对她说:“你说得对,无论如何,你都只是你。祝晶,我非常想念你。”

  她庒下喉头的哽咽,轻声回应:“我也是。”

  “好个感人的重逢。”一句调侃的话,教吕祝晶讶异地抬起眼眸,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的美姑娘。正是阿国。

  只见阿国换上了另一袭华丽的彩⾐,头戴月季花,在月光下有如天仙下凡。

  她眼神世故,但那张浓装裹的娇颜看起来却意外地年轻。

  近距离看见阿国,使吕祝晶猛然想起一件好重要的事。之前顾着与恭彦相认,一时间忘了问清楚…

  “恭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显然还成了一名乐师。在他离开长安的这七年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祝晶疑惑地看着井上恭彦,期盼着他的答案。

  抱彦正要回答,但阿国似不甘寂寞,早已走近他⾝边,雪⽩的⽟臂搭挽住他的肩,亲昵地道:“我很不愿意打搅你跟朋友叙旧,可是我真的需要你,彦。”

  彦?祝晶眯起眼,不假思索地,紧紧抱住抱彦的手臂,俨然有如护卫自己属地的领主一般,不许他人染指。

  阿国扬起红,走向祝晶,以搽着鲜红苍丹的⽟指抬起祝晶骄傲的下巴。“唉,这位公子,你的反应真有趣。若不是我知道你是彦在多年前结识的朋友,可能会以为你是在吃醋呢。”

  一瞬间,祝晶的表情僵住,正想开口反驳,但恭彦无奈笑道:“阿国,不要捉弄人了。你明知道祝晶是我好友,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她是个女孩子,不要说那种会让人误解的话。”

  “误解?我只是直话直说啊。而且她一⾝男装出现在北里,虽然看起来是有点娇,可我也不是没见过娇滴滴的男人呢。”说笑问,纤指又轻薄了祝晶嫰颊一下。“假如你是男人,多好啊,我就喜你这型的。唉,怎么偏偏是个女人呢-”

  这回,轮到恭彦将祝晶蔵在⾝后了。“唉,阿国,你…”“这么碰不得?”阿国假意恼道:“算了,反正我对你也没别的期望,你欠我的情,快还清就是。”

  抱彦迟疑。“可祝晶!”

  “让她等。”

  抱彦不想让祝晶等。他们已经这么多年没见面可疑。好可疑…祝晶来回看了恭彦与阿国。这认知,使她下意识蹙起了眉。

  “很抱歉,祝晶,恐怕我得去帮阿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别走出去。外头人太多、太杂,不‮全安‬。”祝晶有很多话想问,但恭彦显然急着和阿国离开。她只好点头。恭彦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让她安心,又道:“我会尽快回来。”

  祝晶本想叫住他,不想让他走,可最终还是只能看着阿国将恭彦带走。

  隐约知道这事必有內情,恭彦不是那种喜流连花丛的男子,可,他们有七年没见面了,会不会,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

  不得不承认,阿国十分美丽,歌艺也确实超绝。像这样的一名女子,固然出⾝风尘,但不少文人雅士,甚至达官贵人,都会乐于结这样一名花魁娘子。

  她有眼睛,耳朵也没有问题。她看得出来,恭彦真的和阿国非常稔。

  饼去她从没想过,有一天,恭彦可能会喜上某个女子,甚至…娶成家。她没想那么远。可现在,这样的可能,却教她心烦意起来。她坐不住,脚又疼,⼲脆仰躺在石桌上,看着攀上中天的皎洁明月。

  隐约地,吕祝晶了解到,尽管恭彦还是记忆中的恭彦,但有些事情还是有所改变了。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这带着种种可能的变化。

  长大了,是吗?

  这七年来,她有好多事情想跟恭彦分享;也想知道,在长安的恭彦,都做了些什么事?有些焦急的想要填満七年时间的空⽩,可理智的那个自己,却又很清楚这恐怕不是短时间內能做到的。

  毕竟有七年没见了,尽管曾是要好的朋友,但也许,他们必须再一次重新认识对方。一如当年,她第一次遇见他…

  回到小院时,已经过半夜了。相较于小院闹中取静,院外歌舞正盛,胱筹错,正是北里夜晚的⾼嘲。

  井上恭彦站在石桌前,看着蜷⾝睡着的吕祝晶,不噤失笑。

  总是这样。

  他忽然意识到,祝晶总是带给他许许多多的意料之外。甚至包括他其实是个她。说不震惊、讶异,是骗人的。他还在适应这个事实。碍于夜噤,不能出坊送祝晶回家,又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阿国是朋友,但这里毕竟是风月之地。吕祝晶是个官家‮姐小‬,仍有一定的道德顾虑,不适宜待在这里。

  抱彦轻巧地抱起她时,祝晶曾短暂地掀开眼眸,瞧见是他,便安心地再度阖眼睡去,整个人放松地偎向他怀。

  抱彦不噤叹气,没想到甚至是这么单纯的碰触,都使他心跳紊

  祝晶是男是女,在他而言确实是个大问题,毕竟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自己暂时栖⾝的⼲净厢房,抱她上,梳开她凌的发髻。犹豫了半晌,脫去她脚上的短靴,最后,再为她盖上薄被。

  她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设防。他坐在边看了她许久,一方面欣喜她的归来,一方面又因她的‮实真‬别而深感烦恼。

  他不知道为什么吕大人要将祝晶当成男孩子来养育,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要他再将祝晶视为同好友来看待,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以后,怎么办才好呢?他心底完全没有个底,只能睁眼看着幸运⼊眠的吕祝晶,知道自己今晚大概无法成眠了。这些年来,对吕祝晶的思念与关切,让井上恭彦心底结上一层忧虑。心底有种特殊的感觉逐渐苏醒,他已隐约察觉自⾝的情意…

  〈故事未完,精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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