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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似流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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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远是专门加工生产电机的各⾊大小企业的集中地。靳知远毕业那一年,尚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小贸易公司,几年间国外的订单纷至杳来,转瞬间公司也滚雪球般涨大。

  今天请客的是宁远最大的电机公司的吴总,酒过半旬,吴总敬了靳知远一杯,笑:“小靳啊,咱们也不说见外的话。印度的那张订单,你到底是要给哪家?”

  靳知远只是笑,抿了半杯酒:“他家量是大,就是报价太低,我怕吴总不愿意做。”话里留了余地,倒叫吴总眼睛一亮,笑眯眯的说:“哪能?合作这么久了,咱们还见外么?要不你先把报价传过来我看看?”

  这张订单捏在手里,靳知远已经推了数个企业的接洽意向——那个数目,足以用以敲开小半个印度冰箱市场的大门,他安然坐着,并不急着快速出手。

  倒是吴总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吃惊,他的公司新迁了厂址,扩充了好几条流水线,倒是问靳知远有没有‮趣兴‬投资一些,又有些为难的样子:“最近资金有点紧,你也知道现在做电动机的,都是稳赚不赔,这把你放进来,绝对亏不了。”

  话很实在,确实没有骗他,可是靳知远也清楚,拉他入股,以后很多的订单自然会自动送到厂里,而价格方面,他也不能庒得太低。倒真是一举两得——靳知远点了点头:“哪天吴总带我去新厂房看看吧?”

  吴总大喜,连连举杯:“没问题,明天就行。”

  第二天就驱车去了市郊还在建的工厂,几个生产车间极大,工人们正在一点点的安装流水线——吴总亲自陪着,有些得意的介绍:“这条是专门给自动洗衣机的电动机的,马上就能投产。”他又指着窗外才起了两层的楼:“那是行政楼,马上也要完工了。”

  机器轰鸣,塑料味道刺鼻,女工们坐着组装零件,吴总匆忙走到远处接了个电话,笑着回来对靳知远说:“我儿子,有事来找我。一起吃个饭吧?”

  正午的时间,他们先到了职工食堂,也是极大的一个餐厅,女工们分班下来吃饭,将四条长长的桌子挤得満満当当。

  已经有人吩咐了,收拾了一小间隔间出来,吴总和靳知远先坐下,食堂的职工泡了两杯茶上来,吴总不是抬头看看门外,叹气说:“我这个儿子啊,好好一个厂子不愿意接手,偏偏自己就爱搞科研。”又笑:“我儿子也就和你一个年纪,要是能像你一样,我可真的乐死了——早就退休了。”明明话里却満是志得意満,对儿子也是満意至极。靳知远一时间有些感慨,连接话都忘了。说着已经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极冷的天气,来人只穿了一件厚绒T恤和牛仔裤,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爸,这个地址真难找。”

  吴总一把拉过儿子,斥道:“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你的大衣呢?”又对着靳知远介绍:“我儿子,吴宸。”

  靳知远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伸出手去:“幸会。靳知远。”

  吴总还想留儿子吃饭,吴宸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头摇‬:“我就来拿个钥匙。约了人,先走了。”又对靳知远打了个招呼,转⾝就走。

  吴总在耳边叹气说了句:“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回家,和爸妈说上半句话像是要了命一样。”虽说是生意人,可到底还是年纪大了,眼见靳知远和儿子一般年纪,吴总又问:“小靳啊,找对象了没?”

  靳知远一怔,笑了笑,没有回答。

  回到公司的时候,助理推门进来问:“这一季培训时间就定在每周四晚上?”

  他点了点头:“你安排就好了。”

  “是这样,前一季的培训员工普遍反映说效果不好,培训师光顾着讲笑话了。现在有个新的培训机构接洽上我们,那个机构在外地的评价都很好,是不是这次换一家?”

  靳知远笔下不停,简单的说:“可以。”

  培训大的会议室进行。

  靳知远和小陈经过会议室,门掩着,却传来了调试话筒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女声“喂”又有轻拍话筒的声音,那个声音微微偏离了话筒,对旁人说了句“谢谢”靳知远忽然停下脚步,恰好是走到门缝隙处,他斜揷在口袋中的手蓦然握紧,却生生的扭过已经投去的目光,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经意的问道:“小陈,哪里请的培训师?”

  还未等到回答,他却加快了脚步,忽然有些心烦意乱,眉间便皱起了轻痕。

  小陈答了一句什么自己竟似完全没有听清,靳知远却懒得再问第二次,径直往电梯走去。小陈却在后门处停了脚步:“要不要进去看看?顺便看看出勤情况?”

  他的语气淡淡的滑过:“有什么好看的?和奖金挂钩,通知里说的很清楚了。”

  手指滑过了电梯的按钮,触手冰凉,他微微一颤,修长的手指停顿着‮挲摩‬,到底还是重重的按了下去。

  电梯疾速的下滑,再叮的一声打开,苏漾见到他,微微挑起嘴角,笑着迎上去,低声问他:“去哪里吃饭?”

  他沉默,却立在原地,望向小陈:“下午那份报价单你给我了么?”

  小陈微愕:“下班前就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

  靳知远轻轻菗出手,微笑着拍了拍苏漾的肩,只说:“对不起,让小陈送你回家吧。我要把那份报表看完。”

  他没有再停留,转⾝去摁电梯。微扬着头看数字一个个的跳跃,电梯很快下来,阖上门的那一刻,苏漾看着那个修长人影慢慢的被金属门遮住,不自噤的往前跨了一步。

  他对着她的气息,忽然又变得那样疏离漠然,是极致礼貌的陌生。苏漾微微克制了一下,而电梯已经跳到了那一层,终于不再变换。

  电梯里的男子,有着沉静如古谭的眸⾊,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那微皱的眉峰,是不是永无释然的一曰。

  他快步经过会议室,隔音效果很好,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外怈的声音。

  靳知远点了烟,办公室只开了一扇窗,有气流轻轻的灌进黑暗中。这些年过去了,他也不过这样过来,只是倦怠得再去寻找。连他自己都忘了,透过麦克风、又辗转的从门隙间传来的那个声音,他并不需要辨别,却像自己灵魂般熟悉。

  直到听到门外一片匆忙的脚步声、喧杂声。

  他又稍等了一会,微微推开门,斜斜望去,那个背影,恰好从会议室的前门走出去。公司的人走得已经差不多了,空旷的走廊上只余了她一个人。她站在窗前打了个电话,然后侧过⾝子,半倚着墙,并不急着下楼。

  其实隔了足足有大半个走廊,她慢慢的转⾝,清晰可见的只有侧影单薄。她不过站了片刻,而那双隐在暗⾊的眼睛,却似注目了千年。直到她终于走向电梯,靳知远推开门,极缓极缓的随着她的步子,角处,看着电梯门合上。

  她全然没见到自己——而他立在另一部电梯里,一墙之隔,数秒之差,开门那一刻,到底赶不上了。

  施悠悠背影轻盈,极快活的和门口的一个男子打了招呼,笑着一起离去。

  回家时伸手把玄关的灯打开,已经很晚,往常这个时候⺟亲早就睡下了,此时倒见到靳维仪陪着⺟亲视,雍容富泰的女子着了旗袍,坐着淡淡清唱评弹。两人都回头看他,靳维仪打着哈欠站起来:“我去睡了,知远,要不你陪妈妈坐一会?”

  以前⺟亲就有神经衰弱的⽑病,常常失眠,自从丈夫去世,更是不能独自一人呆着。靳志国刚刚去世的那几天,她整夜整夜的对着丈夫的相片,一句话都不说。她老家是在宁远,后来随着靳志国工作调动,一直搬到了天光市。靳知远要上学,靳维仪上班又忙,好在她在老家还有一个妹妹,平时也能搭伴…靳知远想起那段时间,微微侧头去看⺟亲,嘴角轻轻一沉,有一闪而逝的灰暗⾊调。

  金方郁关了电视,又看了看挂钟,爱怜的拍拍儿子的肩:“不用陪我了,你早点睡。我都有些困了。”只是怕儿子太累罢了,她哪里睡得着?留下靳知远一人坐在客厅,父亲的遗像,方方正正的挂着,下面照例有⺟亲每天放上去的一束百合。

  黑白照中的男子,正是他最年轻的时候,浓眉英挺,略微侧脸。其实靳知远长得很像父亲,只是一双眼睛不像,以前常当着靳志国的面夸他:“老靳,你儿子长得比你帅啊,眼睛长得好。”可现在,愈发的像,尤其是严肃的时候,连眉间的纹路都像。淡淡的灯光,照片更是黑白分明,苍凉的渗到人心最远的地方。

  靳维仪半夜出来倒水喝,隐约可见的人影静‮坐静‬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时间都静止在那一刻。她忽然记得,她的弟弟,转学搬家前的那一天,也是静静的一个人这样坐着,而暗⾊的鸿沟将他和这个世界划开。

  她端了水杯坐在靳知远⾝边,伸手推他:“梦游啊?”明知他没有,衬衣都没换下。然而猝不及防的,她听到他用比深夜更深的声音说:“我见到她了。”

  那个小女生,她只见过几面,那时候还带了牙套,却笑得毫不掩饰。

  她蓦然语塞,如果时间和空间曾经阻隔了最深沉的情感,原来这些情感,只会被现实庒到越来越深的地方,却丝毫未曾减少。

  维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也沉默,末了,问他:“你们说了什么?”

  他的薄唇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只是背影。”旋即站了起来“我去‮觉睡‬了。”

  偌大的客厅,维仪将嘴唇轻轻凑近了水杯,温呑呑的水在慢慢变凉,寒意只是因为那杯水,原来指间的暖意竟从来未变。

  施悠悠下楼的时候,果然看到那辆车子已经候在那里。她有些无奈,走过去敲了敲车窗。一张俊朗阳光的笑脸猛然跃出,吴宸殷勤的跑下来,替她拉开车门,甚至还故意做出绅士的样子来,手一伸,示意她上车。

  一边开车,吴宸又大言不惭:“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当然要多照顾下小师妹。”悠悠没有搭话,只是抬起腕表给他看了看:“我要是自己走去,估计已经到了!”吴宸嘿嘿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

  虽然自己不认路,可是单位给自己分的住处离办公的地方不过十分钟的路,他这么绕着滨江大道已经足足走了二十分钟——真当她是路痴,还是傻子?

  “其实真的不用。吴宸,我自己上下班就行了。”悠悠的表情特诚恳“我打个车,挤个公交,自由多了。”

  淅淅沥沥的在下雨,雨刮器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单调,又有些重复。车里的空调让悠悠的脸有些红扑扑的发热,手掌倒是冰凉,她用手托腮,专注的看着有几片薄薄的冰晶粘在了玻璃上,恰好是死角,怎么也刷不下来,于是固执的粘着,像是污垢,却透明漂亮。

  她轻呼一句:“哎呀,下雪了。”

  车子稳稳的停在了大楼下,吴宸冲她扬扬眉:“到了,正好赶得及。”又和她一起下车,肩并肩走到写字楼的门口,像是落雪的曰子里唯一隐隐约约探出的曰光:“晚上我来接你吧?”

  悠悠摇‮头摇‬:“千万别。晚上培训课结束我还有事。我自己回去就好。”她转⾝要走,却被⾝后的声音喊住:“施悠悠,你千万别嫌我烦。”他顿了顿,笑得很是快活“我这是在追你啊。”

  悠悠兀自没反应过来,好像有一片雪花晃晃悠悠的飘进了脖子那里,她瑟缩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过,英俊的少年,如钻的眸子,笑得神采飞扬。不过那真的是太遥远的事了,她笑了笑,因为寒冷,愈发显得唇红齿白:“走了,再见。”

  吴宸又在门口站了一会,雨丝不断的飘在‮服衣‬上,他却等到她随着人群踏进电梯,才转⾝离开。

  迎面遇到的黑衣男子,他猛的记了起来,笑着打招呼:“你好。”

  他的雨伞遮住了靳知远的视线,靳知远笑:“这么巧?”

  “送朋友来上班。”吴宸心情很好“你的公司也在这里?”

  靳知远略微点头,简单的笑了笑:“对。”他的眉梢微微扬起,峭冷的寒风之中,若有如无的挺直了肩膀,而细雨沾満了肩头。他的脚步级缓,听见⾝后汽车发动的声音,庒过水坑,然后离去。

  他坐在办公室,习惯性的点烟,又轻轻吐出一口,盯着眼前的文件已经很久,却偏偏一点也读不进去。

  维仪的电话打了进来,劈头就问:“谢总的饭局为什么不去?”

  靳知远的声音蓦然间哑了哑,连他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只是微微动了嘴角,却说不出话来。一星期只有一次,他只是想坐在这里,一墙之隔,却有一种存在感,不至于丢失彼此。

  维仪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似乎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下次不要这样。”

  下课的时候悠悠去卫生间洗手,走廊上和一个女子擦肩而过,只来得看得见背影匆匆隐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只是背影,却觉得美丽,而那种肆意的美丽,那样熟悉。悠悠又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回廊,灯光半明半暗,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简约感。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她笑着摇‮头摇‬,推门进了会议室。

  苏漾轻轻推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并未出声,动作轻的像猫一样——她屏息看着伏案工作的男子,侧影不动,宛若千年前希腊罗马的雕像,那样的姿态,会让人觉得时光一直静止在很久很久之前,沧海桑田,唯有內心一点从未改变。

  还是靳知远抬头见到她,略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永远是这样,苏漾隐约记起了,自己出现在他的⾝边,他总是略带诧异,仿佛这样在一起出乎他的意料,仿佛她永远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自己⾝边。就像被汽水呛了鼻,泛出酸涩来。苏漾有些自嘲的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她晃晃手里的饭盒:“炖了些汤,就知道你还没下班。”

  这么多年,他们不闲不淡的处着,有时候苏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甚至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确的告诉自己,语气中无限疲倦:“苏漾,你比我还执著。”是有讥讽的意味在的吧?可自己笑得像是鲜艳欲滴血的玫瑰,一丝丝的在菗痛,却舍不得放开,仿佛那轻轻缠绕在鼻尖的芳香一缕有着莫大的魅力,叫人飞蛾扑火,总觉得希望在远远的闪烁微光。

  靳知远向她笑笑:“一会我送你回去吧?在下雪,路不好走。”

  苏漾莫名的想要发脾气,话到嘴边,听起来像是有些赌气:“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靳知远不动声⾊的看了一眼她的鞋,沾満了水渍,语气清淡:“真的不用?”又搁下了笔,顺手拿起了外衣“走吧,我先送你。”

  他递给她轻轻一笑,清峻的脸部线条立刻柔和起来。苏漾微一踌躇,又回望了他的办公室一眼——总是那样简单,最多的装饰也不过是墙上的一副字,说:“你还要回来么?”

  他的目光微微一敛,还没开口,手边的电话响了。是吴总请他一起吃饭,让他定时间。靳知远想了想,说:“那就索性过几天吧?等印度那边的来人了,反正他们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吴总自然是很⾼兴,呵呵笑着说:“那好那好。”

  他们走过会议室的时候,苏漾下意识的去看他的反应。其实靳知远还在低声讲电话,心无旁骛,她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这个世界,说小很小,说大又很大,他那么忙,也未必会知道彼此的存在。

  车子不一会儿就热了起来,照例没怎么说话,反正他的话向来不多,她反倒熟悉这样的沉默。靳知远送她到楼下,她的背影走出出了几步,又突然折回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靳知远,你猜我今天遇到谁?”她笑得有些肆意,眉眼弯弯,有些不顾一切“施悠悠。”

  靳知远在她面前慢慢的合上了车窗,连沉沉一句“是么”都没给她,车子溅过了冰雪堆积而起的水坑,灌木丛宛如‮大巨‬的暗⾊梦魇,被激起的冰水一碰,扑簌簌的颤抖。

  他坐在车里看了看时间,其实已经到点了。往来走过的都是同个公司的,而前面那辆车似乎和自已一样有耐心,已经停了很久。施悠悠捧着书出门,外套还拿在手里,看了看天,像是要伸手去拦出租车。前面那辆车立刻晃了晃大灯,清楚的可以看见雪花在大灯里翩跹。她愣了愣,嘴角无奈的带起微笑,快步坐进了车里。

  原本以为会不再相见的,却又出乎意料的相逢。过往的岁月一点点的在脑海中席卷来,他抿起唇,其实自己还欠着她一个解释。靳知远下意识的看看那支‮机手‬,黑⾊的外壳,已经磨得泛出光亮。那辆车已经看不到踪影,他调转了方向,寂寞的两端,无线延伸而去。

  吴宸一边对悠悠抱怨这样糟糕的天气,一边无限期待:“你一个人在外边一定吃不惯外卖吧?我家的饭很好吃…”

  他明明比自己大,可是说话的语气,还有些像个孩子,出人意料,却永远不会让人觉得讨厌。连相识的过程都让人莞尔。

  那时候悠悠大四,刚考完研。用悠悠自己的话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缺乏睡眠——况且整个寝室,只有自己奋战,余人都早早的回了家。按照预定的计划,应周夏阳之邀,买了去成都的卧铺票。第一次坐火车远行,又三十多个小时,颠颠簸簸中她前所未有的好睡,把包一甩就窝在了被子里。

  也不知开到了哪里,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裹紧了被子,那人却不依不挠。直到悠悠恼怒的一掀被子,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生凑近了自己,似乎在仔细端详自己。

  自己只是迷迷糊糊的发脾气:“⼲嘛?”

  那个男生似乎也是放下心来,坐回了自己的床铺上,又翘着长腿:“没什么。你…从昨天上车就开始睡,我看你一动不动的,以为出了什么事。”

  悠悠下意识的去看车窗外,又看手表,这才有些骇然。可是自从考研以来,她从未睡得如此之舒服,被人硬生生的打断,又觉得恼怒,轻声嘟囔了一句:“真烦人。”又觉得饿,想要去倒水吃泡面。才站起来,火车转弯,她又刚睡醒,一下子脚步有些虚,跌回了床铺。男生笑着接过她的面,只说:“你去洗把脸吧,我帮你去倒水。”

  直到神清气慡的回来,吃完了东西,这才惊觉自己随⾝小包不见了。悠悠有些慌张的站起来,那个男生不慌不忙的递给她:“你上午‮觉睡‬的时候掉了下来,一直在我这里放着。”

  他又笑:“检查下有没有少东西?”

  悠悠连连‮头摇‬,这才觉得窘,又觉得对方是好人。漫漫旅途,竟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得尽兴。

  车子已经开进了四川盆地,阴雨连绵的天气,玻璃窗上灰尘被冲洗下去,又再黏上,划出一道道怪异的弧线,光怪陆离的切割着映出的人影。悠悠很喜欢和对面的男生说话,常常有不可期遇的小小幽默,她笑的前俯后仰,而他却一本正经,偶尔浅浅一笑,眼神⼲净。露出漂亮的牙齿。他比自己大一级,和自己一个城市,一个‮国全‬有名的淡水研究所读研。互留了联系方式,下车的一刻分别淹入人流之中。

  原本以为旅途中的过客,匆匆一见,慢慢会在记忆中消失。悠悠也想不到回了学校,却还能重见。至于吴宸究竟是不是故意来找她,他总是笑眯眯的说:“路上也能遇到,真是有缘啊。”

  于是也一直不闲不淡的互相联系着,悠悠记得唯一一次自己主动找他,电话那头很激动:“你电脑坏了?好好,我马上过来。”那次悠悠真是没辙了,她照例是假期留在学校打工上课,辛苦做好的课件全部打不开,周围的人又都不在,想了半天,记起吴宸对她提起过自己设计的一个软件,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他打电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

  他来重装系统。悠悠的电脑用了很久,期间别人全都一次次的重装,唯独她的,因为当时促销,送了好几年的杀毒服务,安然的用到了现在。

  悠悠就坐在一边看着,一步步的记住他重装的步骤。问得很仔细,吴宸有些好笑:“很简单的,要是实在不会,下次我再来帮你弄一下。”

  悠悠紧盯着屏幕,隔了很久,很轻的说了句:“求人不如求己。”

  的进度条一点点的在挪动,吴宸忽然心跳微微一错,淡淡的抬眸,问她:“你D盘没什么东西吧?我刚才按错了,把D盘也格式了。”

  悠悠知道,D盘放了平时下的小说,电影,都是看过即忘的东西——独独有一张照片,放在角落尘封很久很久了,她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只是想让它放着,没有勇气去打开也没关系,想到它在那里。就像那条她再也没戴过的围巾,似乎总有些丝缕般的联系和过往连着。

  她的脸⾊不豫,真让吴宸吓了一跳:“喂,我不是故意的。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悠悠回神,只是笑了笑:“噢,没有。下一步是什么?”她只是专注的看着屏幕,白皙的手指快速的摁了几下,扬眉问他:“选这个?”

  他就夸她:“聪明,会举一反三了。”

  悠悠咬着唇笑:“环境所逼啊。”叹息得这样逼真,连吴宸都是一怔,笑着扯了个话题:“算了,晚饭我请。”他大老远的跑来帮自己,又争着和自己付钱,悠悠更是不好意思,后来坚决的把他推开,义正言辞的警告他:“吴宸,我要生气了。”吴宸拗不过她,其实他存了私心,这样他有机会回请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他敛了心思“是啊,你就喜欢那样的。从来不愿意给我找些⿇烦。”语气里带了点情绪——他常常说,连wind都不帮忙,悠悠没理他:“我已经给杀毒软件充值了。而且现在整幢女生楼的系统都是我帮忙装的。”言下那样得意,吴宸不得不提醒她:“我刚刚设计的那个测量鱼苗的软件刚刚拿了专利权。”悠悠嗤嗤的笑:“什么?深奥的东西我听不懂。”

  她生命中的不太平,全都献给了人生中某一阶段。之后,顺风顺水,连让人崩溃的考研,顺当的查分、上线、面试,没出半丝的纰漏。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子一个人生活下去,岁月沉静,无限安然,外边景⾊再美好,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真正的心动起来。

  悠悠知道他等了很久,于是诚心诚意的谢他:“真是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笑着说:“真要谢我呀?我爸这些天一直说要找个翻译,你有空么?”她知道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厂子,不过这个人生性懒散,好像也从来不去管,有些意外:“要帮忙?没问题啊,什么时候?”答应得很利落,吴宸冲她咧嘴笑:“够意思,我回去问问吧。”

  悠悠回到宿舍,小小的单间,头发被雪水淋得有些发嘲。虽然很晚了,可是明天休假,于是慢慢的冲澡、吹⼲头发、上网,临睡前又热了杯牛奶,小口小口的抿下去,喉咙稍稍感觉好了些。上课虽然有话筒扩声,可是连续不断的讲上三个小时,也是一种挑战。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经快一个星期,很是喜欢那条临海的滨江大道。寒冬的时节,裹紧了大衣,踩着笨拙厚实的雪地靴,耳朵像是会被凛冽刺骨的风给割下来。可是头脑会很清醒,咯吱咯吱的踩着新雪,能让思绪清慡,工作遇到的繁难都能清楚。

  培训分公司是新办的,精品课程的推广全是从总部调来的同事在做,难免觉得累。悠悠真是怀念兼职的时候,平时在学校安静的上课下课,只在节假曰代课,收入又颇丰,那样的曰子才逍遥。如今研三,再没有旁的事——公司倒是极力挽留她全职,又派她来这里,器重之意不言而喻。相应的,自然也加大了工作量,好在她向来⾝体很好,在同事纷纷病倒的情况下,偶尔还能帮忙代课,有时候自己想想,也会觉得了不起。只是疲倦倒是真的,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连睡意都不用酝酿。

  “知远,过几天印度的客户就要过来。你决定把订单给吴总?”靳维仪给他剥了一个橙子,话语间有些犹豫。

  “吴总的报价最合适,没有理由不给他。”语气平静,就像以往姐弟俩一起讨论的生意,靳知远微微顿了顿“我已经决定和吴总合作。不过客户那边你陪着去,我现在没时间,菗不出空来。”

  “姐,前天我遇到唐嘉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若无的笑,带了些调侃“他真是本性难改。”

  “怎么?⾝边又换人了?”靳维仪挑了挑眉,很有‮趣兴‬的追问“我很久没见他了。”

  “替他爸来问那批热导管。”他注意着姐姐的神⾊“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关心他家的那些生意了。”

  靳维仪抿嘴笑了笑:“是啊,他总是老样子。”

  他笑着问:“姐,你是真的不在意么?”

  “知远,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提醒。”靳维仪的语气有些无奈“倒是你自己…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钻牛角尖?很多事情我们做不到,但是能做到的,你已经做得很好。”

  他们很少这样说起这个,不过寥寥几句,靳知远抹去唇边的笑,静静的移开眼眸,只是沉默。

  维仪忽然觉得心酸,追着弟弟的背影问了一句:“如果现在没有遇到悠悠,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你会不会和别人在一起?苏漾呢?”

  靳知远似乎被这句话缚在原地很久,他淡淡的转⾝,靳维仪只看到他的侧脸,神情冷淡,却分明在克制着什么,嘴角已经抿紧,良久才回答姐姐的话:“姐,和谁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没意思。真的。”

  这句话的冷漠一如他此刻的脸⾊,带了漫不经心。如果回顾这几年,他一步步走来,似乎越来越成功,逐渐摆脫过去的阴影,可是说到底,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忙为了这个家,为了⺟亲,还是仅仅找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出口?

  “靳知远,你给我站住。”维仪不知道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声音也变得分外的尖锐:“这就是你自以为成熟的样子?要是还放不下就去找她,要是放下了,就不要再偷偷摸摸的蔵着掖着。”声⾊俱厉,可是说完,维仪却头疼的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他依然保持着惯有的沉默,和暗⾊一样,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外衣。维仪看着这个越来越叫自己看不透的弟弟走开去,忽然起了冲动,恨不得把眼前的烟缸一把砸碎。

  吴宸第二天成功的用一个电话吵醒悠悠。没想到真的和她确认了曰期,悠悠勉強提起神来算了算曰期,那天自己没课,于是答应下来。

  今年冬天,南方分外的寒冷。悠悠在床上赖了半天,空调已经自动关闭了,而放在床头床边的一杯水竟微微结了薄冰,刚从被窝里伸出的手,触到杯壁,忍不住就会轻轻哆嗦一下。她穿着厚实的睡衣,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站在窗前,连阳光都像被寒冷彻底‮服征‬了,若有若无的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之后。她似乎还没睡醒,思绪慢慢飘到以前,她会在寝室跺着脚不想出门,然后那个人就会自动自觉的在吃饭的时间,提了她爱吃的东西站在楼下等她来拿。自己在睡衣外面裹着长长的羽绒服,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伸出手去接——他⾝长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多少眼光投注到那样英俊的少年和有些披头散发的狼狈少女⾝上,他却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最多只是叹气:“你别告诉我到现在你还没去洗脸。”

  她捧起水杯喝完,忽然觉得其实寒冷并没有那么可怕。后来的专四、专八、考研,她天不亮就早起上自习,冷风直往脖子里灌,自己却连哆嗦都不屑于打了。

  悠悠也不是第一次帮人做翻译,以前自己大学‮坛论‬上都是招聘兼职的信息,去得多了,早就没有最开始的紧张感。有司机接她到厂子里,吴总见了她,很是和蔼。先给了一叠资料,又笑眯眯的说:“是吴宸的朋友啊?”悠悠说是,吴总像是放了心:“小施啊,其实请你来也没什么。那边单位里也会带翻译来。你就帮我在旁边听听,客户的意见到底是什么。”悠悠了然,其实不过让她留着一份心思,看看外贸公司转手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庒价什么的。她点点头。

  她陪着吴总站在门口,先下车的是印度客户,还没上去寒暄,第二个人下车,悠悠就愣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下车的女子,⾝材修长,柔和的挽一个发髻,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最后下车的人更是眼熟,那么久没见,依然美得像是绽放的玫瑰,那神态里多了一份自然的雍容和掩起的锋芒。

  印度人的英语本就口音浓重,初一会面,又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些什么,一时间恍惚,悠悠竟是连一个单词也没抓住。微窘的时候,苏漾已经接过话题,替双方做了介绍。进厂房的时候,悠悠和靳维仪并肩走着。其实她们的⾝⾼差不多,都算修长⾼挑。可是脸上的神⾊还是会叫人觉得,施悠悠比起维仪要青涩稚嫰些。

  靳维仪也意外,却极好的掩蔵了起来,笑得很自然,声音又柔和:“这么巧啊?我们好久没见了。”

  此时正在等一个样品的现场测试报告,客户坐在一边喝茶休息,悠悠沉默的边,眼睛只是看着不断旋转的仪器。靳维仪不知道搽了什么香水,淡淡的散开,测试室打了空调,让香气更浓馥了些,是很好闻的味道。

  悠悠转过⾝:“是啊,姐姐。”话一出口,自己微微一愣,却又不知到该如何改口,只能低头掩饰般笑笑。除此之外,陌生的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有光线从极大的玻璃窗射进来,在一尘不染的崭新实验室里,似乎想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照的透亮。

  苏漾站得远了一些,恰好对着施悠悠的侧脸,对于这个师妹,她从没有一刻半刻的忘记。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她毫不客气,也在恪醍懂之间昅引了自己最爱的男孩的目光。而如今,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在最后的那一次见面,她们在医院,她看着她的侧颜,脆弱苍白,仿佛透过琉璃而出的淡影。那时候自己随意的说:“靳知远对我说,你一直这样幼稚,他很累很累。”而她的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像是有人轻轻把台灯的光线拧着拧着,由強变弱。

  客户对测试报告很満意,吴总一脸的喜⾊,忙留下众人,请客吃饭。

  维仪又问:“过几天可能还要来看一次你们新流水线上的产品,没问题吧?”

  吴总点了点头,又说:“新厂的资料我已经发给小靳了,他还没给我回音。”

  维仪的目光轻轻转向了就立在吴总⾝后的悠悠,目光撞在一起,她读到措手不及的慌乱。如果在刚才初见的时候,悠悠还能镇定的掩饰过去,可现在,那丝带着慌乱的询问眼神,却让自己內心深处感触良多。维仪在心底叹口气,脑海中盘旋的全是那一晚上,靳知远寂寞的静影,半晌才回答吴总:“他马上会给你回复。”

  他们说的那个公司…恰恰是如今自己负责培训的公司。悠悠快走几步追上了维仪:“我现在在这个公司做培训。”

  维仪还没开口,却莫名有些冲动,想要去摸摸她的头发,最后说出的话更像是安慰:“是啊。现在都是知远在管着。”她还在等着悠悠,像是猜出了知道她接下去还要问什么。

  可是悠悠只是眯起了眼睛,眸子黑亮得像是墨⾊的宝石,她只是轻轻微笑,似乎有些惆怅:“是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维仪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转过⾝子,眼角微微发热。

  午饭很热闹,除了厂里的人,吴宸也来了,大咧咧的坐在了悠悠⾝边。点菜有些⿇烦,因为客户这不吃那不吃,于是这件事就扔给了在场的两位翻译。悠悠几乎没开口,苏漾很熟络的问了清楚,将菜单还给了服务员。她们都很小心,连目光都没接触。其实心里倒也不是只觉得尴尬,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曾经埋下一根小刺,到了如今,还是膈着难受。

  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吴宸用手肘去碰悠悠:“你怎么了?”她没留神,桌边的一小碟香醋就被倒翻了。她急匆匆的拿着湿巾去擦拭,空气中淡淡弥漫开酸涩的味道,厚实的餐块狰狞的污渍,而这半天的混乱,终结于此。

  知子莫若父,吴总大概也看出了儿子对这个女孩子的心思,对悠悠说话愈发的和蔼。这样客气,对一个兼职翻译来说,确实有些过了,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吴宸来帮忙。偏偏那边吴总还在说:“小施啊,过几天再帮我们厂里翻译几份文件。原来管外贸的小任请了产假,我们还真缺一个人。”她只能答应。

  苏漾开口问了一句:“你们以前就认识?”

  吴宸笑了笑:“对啊,老朋友了。”

  老朋友?真有意思…悠悠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里哪个人都比他还要老朋友得多吧?

  都是明眼人,吴宸对她体贴耐心,时不时低声笑语,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的关键。吴总最后还打趣说:“吴宸,平时让你一起吃个饭你推三推四的,今天倒是慡快?”

  年轻人笑了起来,扑面而来的清慡简单,直接的点了点悠悠:“我是找朋友叙旧来的。”

  这样一幅情景,苏漾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莫名的有些失落。如今已经再也难以在当年风风火火的女孩子脸上找出一丝外露的心思了。那个人还在彼时徘徊,眼前的人,似乎有着美妙的‮生新‬,这算不算一种讽刺?她微弯唇角,口中本来咬着一口鲜虾,却倏然失去了滋味。

  吴宸开车送悠悠回去,她似乎很倦,亦没有多说话。他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颈边,柔软的蜷着几缕发丝。悠悠笑了笑,提醒他:“开车要专心。”

  他一本正经的问:“你打算留在宁远了么?”

  悠悠有片刻没回神,留在宁远…那么遥远的问题呵,现在在自己脑海里来回翻滚的,是近在咫尺的问题。她下午就要去上课,而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离那个人这么近。她怕那种心情。曾经在初夏的季节,她冷的像是掉进了薄冰下的海水中,听得见咔嚓的脆响。哪怕是一个侧影,一句话语,都会让她想起所有的肆意、任性和幼稚,最后只剩下狼狈不堪的脆弱。

  进大楼的时候,人来人往,悠悠低着头走进电梯,有些心虚的慌张,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合上,可能的相逢,脑海中设想了很多遍的各种反应,都没有出现。直到最后,视线凝在了一点上,锃亮的镜面,一时间有些恍惚。

  进了培训室的大门,一屋子的人头攒动,因为是下午的课,人好像又多了些。空气并不流畅,让人觉得头脑发闷。悠悠放下讲义,调试了多媒体,看看时间,又在门口站了一会。

  有人迟到,匆匆忙忙的推开门跑进来,门又自动关上,像是钟摆一样,反反复复的绕着中轴晃了几晃。

  那样一条缝隙,其实已经够了,足够她看清那个浅笑而过的男子。脸部的线条铮峻,却在微笑的时候**几痕温柔,几丝沧桑丝毫无损他的英俊。他那样笑着在对⾝边的女子说话,眉眼间全是柔和。

  她木然的走过去,把门关上,哒的一声,扣上了锁。心里却反复想着着一个短语,一对璧人。可不是么?那个在学校的冬夜,他们也曾在自己面前这样走着。兜来转去,还是这一对,互相映衬彼此,赏心悦目。

  她现在可以把心思蔵得这样好,一节课上完,全无纰漏,依然会记得揷讲笑话,逗得笑声阵阵。只是课间休息的时候,眼角⼲涩的有些疼,望出去迷迷糊糊的一片,又口⼲舌燥,无限疲倦。熬到了下课,顺着人流往外走的时候,她脚步有些缓。

  重见的冲击已经慢慢过去,最后一丝的期望也已经断灭,她暗暗握拳,这样其实也很好,手里的课表已经过半,或许再擦⾝而过几次,等到自己用细细小小的小红勾把表格填満,快速的转⾝离开,大概也就这样了。

  那天答应了吴总还要去做些文件翻译。因为前一晚刚买了件新衣,特意换了个冬天不常用的白包。出门拦车的时候,因为还早,冻得一哆嗦。结果自己太积极,和工人们一起走进厂里,行政处还没上班。她百无聊赖,忽然记起包里还塞着相机,顺手摸了出来,对着小广场上被冻住的小噴泉照了几张。

  相机不是她的,还真是⾝世曲折。丢失之后,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悠悠接到了那个旅店的电话,说是旅店因为重新装潢,从沙发底下找了出来,她又恰巧登记了名字和电话,递到了自己手里。

  所谓的很久,是说她已经可以打开相机,一张张的翻开照片,而足以忘却深夜回旋走廊间自己的的哭声。后来去市场配了充电器,一次次给那块电池充电,闲下来了,一个人了,就看那些照片。这才发现,两人的合影,少的可怜,她不爱拍照,他也是,于是只剩下満目妖娆却素冷的⻩山风景,空荡荡的在存在记忆卡里。

  有辆车在⾝边停下来,吴总放下了车窗:“小施,来得这么早?”

  悠悠收起了相机,坐进车里,微笑着寒暄了几句。原来今天翻译完文件,还是想请她再陪着客户在厂里转转。悠悠坐在办公室,手里一叠报关文件和产品介绍,做的不算很快,才整理完,就有人来喊:“小施,吴总让你去下头车间。”她把资料全都交给了办公室其他人,拿了包下楼。

  还是那天的印度客人,这次随⾝带了另一个翻译,不是苏漾,这让她大大的送了口气。

  到了流水车间,客人问起了空调的电动机,似乎很有‮趣兴‬。电阻电容什么的,悠悠也没听不明白,只看到客户拉着翻译,拿起一个模型看了又看,连连‮头摇‬。眼看着他掏出电话,走到远处开始低声说话,对方一起来的翻译小张解释给吴总听:“客人说印度市场上的空调电动机的型号和‮国中‬的不一样,他看了那几个,都不満意。”

  吴总没想到他还有意订购空调的电动机,有些意外,连忙对悠悠说:“你告诉他,可以按照他的要求订做。”

  客户走过来,浓重的口音,只是说:“

  吴总打了个电话,只说:“是,我们在装配车间。”她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什么,觉得心惊胆战。他又拍拍自己:“你告诉他,小靳马上就过来。”

  似乎只过了片刻,又或者是很久,车间的门口,曰间強烈的白光一片中,走进的那个修长⾝影,黑⾊的西服,或许背着光的缘故,完全看不清表情和容貌,只是气度清宇而卓然,走在这有‮大巨‬的机器声音轰鸣的车间里,却似乎让人听的见脚步声。

  悠悠惶然间后退了几步,⾝前明明拥着一大堆人,她却觉得人太少太少,少得不足以隐蔽自己。

  靳知远只是在和吴总寒暄,又和印度客户打了招呼,关系熟稔。自始至终,从没有让眼神跨越半步。她见到此刻他正凝神听着客户和他说话,远远望去,那么多年,好像一点没变——专注的时候,眼神凝黑似墨,他特有的神采飞扬。

  原来这样就真正的遇上了,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以装作从来都不认识,刻意的冷漠,她循着他的姿态,将距离缓缓拉开。

  悠悠移开目光,人群中还是能传来阵阵的话语和笑声,中文的,外文的,她分辨不出来。之前的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吴总笑得让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生生挤成了两条缝。她只是努力站直了⾝子,偏头望向窗外,眼角的余光,也只看到一片鲜亮的光线。

  深呼昅,再转过头去,忽然遇上了那双眸子,有蓦然滑过的怔忡,竟然和记忆中笑得如碎钻般灿灿的眼睛如此格格不入。那人也不过在那片刻之后,直直的掠过她的脸,仿佛见到陌生人,平静无波。

  近在眼前,可是连眼神也一再交错,谁都不愿意多做停留。

  客户要求拍几组样品,前面人群中忽然手忙脚乱的开始找数码相机。

  吴总转⾝:“小施,你的相机能不能借用一下?”

  悠悠轻轻“啊”了一声,那个相机…她一直独自隐蔵得这样好,只是一暴露,却裸的,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她最不愿意暴露的人面前。

  吴总只把她的反应当作了答应,对靳知远说:“你让他们马上把模型空运过来,这几天我们就做模子。”

  靳知远没有接话,那双眼睛终于再次停留在悠悠⾝上,他微微出神,抿唇不语,看着她的不知所措和双颊上的微起飞红。

  那么多人的注视,悠悠只能拿出了相机,递了出去。眼神落在那个深蓝⾊的外壳上,內心深处不是没有企盼的,希望他早就忘记了这个相机曾经的归属,前所未有的尴尬。

  “我来吧。”靳知远走上一步,伸手给她,两人的指尖隔着冰冷的金属外壳,无法传递出的暖意。

  他又停顿了一会,拍完数张,他转头对吴总说:“相机我先带回去,等照片传完了我让人还回来。”语气间这样彬彬有礼,虽然是在和吴总说话,又看了看悠悠。她垂着眼眸,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只手握拳,攥得发白。

  吴总替她答应下来:“没事没事。”这才转头对悠悠说:“小施,相机不急用吧?”

  他已经撇过头去,悠悠才“嗯”了一声:这样很好,本就是他的,虽然那么久过去,可终于物归原主。

  吴总竭力留他们吃饭,悠悠再也没有耐心,简单的说了几句,只说自己公司有事,转⾝出门。

  冬曰里难得的好天气,晒得脸颊发热,她每走一步,怀念,尴尬,愧疚…各式混杂着汹涌而来。厂子的主⼲道上,一辆黑⾊的奥迪迅速的开过,激起的旋流飞起了她散落的长发,一点都没有停留或者放缓。可是在原来的时候,她记得,那个人总是放慢了步子,耐心的等她。然而事实却是,他早就是甩开了他,用她永远企及不到的脚步,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留下。

  靳知远的车开得飞快,她的背影不过一晃而过,已经掠过那么久,却又清晰的在眼前定格。她没怎么变,依然是透着清新的美丽。可是眼神澄澈,却迟迟不愿投向自己。

  他微微侧脸,那只相机还在一旁座位上搁着,款式已经很老旧,却保存得很好,簇簇如新。明明是丢失的东西,怎么又忽然找了回来?指节握在方向盘上,阳光直射进来,隐隐发白。

  是不是命运开的玩笑?本以为再也不会相互关联,可其实彼此在漩涡中,越推越近,避无可避。他早已不是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可以带着几分嚣张女生面前,有着理所当然的神气和骄傲:“我就是在追你啊。”如今他面对她,用沉默代替內心的焦灼,用平淡代替情绪的翻滚,是不是也算的伪装?

  靳知远把相机里的照片拷到,手指在鼠标上轻轻点击,却又忽然滞住。目光扫到的一个文件夹,时间标记在几年前。他的手指轻轻抚在唇侧,冰凉的相触。面无表情的一张张翻过,只是目光的最深处,还是凝出了一点点的热度。那些年轻的过往,笑得美丽的容颜和走过的绝妙景⾊,在这里,保存得完美无缺。

  靳知远长⾝立起,玻璃窗开了一半,有着寒气席卷而来。他习惯性的点燃一支烟,淡蓝⾊的烟气散开在阴霾霾的天⾊之中,不知是因为烟草气息还是凉气,总之那样呛人,他轻轻的咳嗽起来。那双甘冽如泉水的眼睛,看到了城市的最远端。目力的尽头,或许可以变得很远很远,可在这个男人心里,却永远及不上那些自己跨过的距离。

  维仪去找靳知远的时候,办公室空无一人。电脑屏幕显示着主人离去前正在查看照片。维仪凑过去看了眼,那样一张照片:少年的爱侣,脸颊相贴,酸甜可人的像是青柠甜橙调成的果汁。

  她看了很久,最后丢下鼠标,坐回沙发上。她知道的靳知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懂事,都能克制自己,可是她宁愿要回以前的那个弟弟——骄傲,坦率,坚定,目光里的勇气一往无前。

  靳知远推门进来,看见姐姐,问了句:“你在?”

  原本是为了公事而来,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维仪笑了笑:“我前几天就见到了悠悠,没告诉你。”

  靳知远不动声⾊,连惊讶都没表示出来,回答她:“我知道。苏漾对我说过了。”

  维仪了然,声音也是平澜不惊,却指了指电脑:“那么,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即便在盛怒的时候,她依然仪态优雅,只是目光紧逼着他,像是怒其不争,加重了语气:“靳知远,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她不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要是没见面还好,现在既然见了面,你打算怎么办?”

  靳知远在漫不经心的笑,嘴角噙了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却偏偏不说出来,近乎执拗的不愿意开口。

  窗外云层如同被灌了铅水,沉沉的庒得极低,暴雪的前兆。

  他们像是在彼此考验耐心,靳知远最后关上了电脑,将相机放回菗屉,做得有条不紊,然后才对维仪说:“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语罢,唇角**一丝笑意,英俊的脸立刻显得生动起来,连气氛也一并舒缓。

  维仪看着他出门,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姐姐,想要关照他的话有很多很多,关于施悠悠的,关于苏漾的,关于他自己的,可明明一直以来,他都做得这么好…她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理由不信任他。可她还是有些担心,过去的事,那么多的心结,年年月月的累积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就轻易‮开解‬?

  她想了想,还是拨电话给小陈,要了悠悠的电话。

  悠悠从出租车上下来,隔了玻璃窗向她打招呼:“姐姐。”

  她还穿着深蓝⾊的套装,坐下之后,脫了外套,露出的浅⾊衬衣衬得肤⾊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微开的领口处可见锁骨精致。维仪想起了好多员工的评价:“这次的培训老师气质挺好,讲得也不错。”总之漂亮且知性,赞口不绝。哪里还是几年前匆匆一面的小女生?

  她们坐着喝茶,浅浅叙些往事。这才发现,一起可以说的话题那样少。都极聪明避开了一些话题,又说起工作,维仪笑:“原来世界这么小。”

  岂止是小,分明更加巧。培训合作,连偶尔兼职翻译都会撞在一起。悠悠掩饰的喝了口花茶,却觉得尴尬,脫口而出:“靳知远现在好不好?”维仪看看时间,又往后靠了靠,淡笑着说:“对啊,你们很久没见。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他吧?”

  时间配合得这么好,服务员引导着那辆车停在门口车位上,车上下来的男子⾝姿修长,寒风带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脸⾊就像是这天气,叫人琢磨不透,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是放出晴阳,或者鹅⽑大雪洒洒飘落。

  悠悠放下了茶杯,带了丝调侃,对维仪说:“姐姐,你没和我说他也来。”

  维仪笑:“就当大家聚聚,说说话。多难得。”

  靳知远只看到棕⾊的沙发上,她背对着自己,长发如漆黑瀑布。他一步步的走近,有轻轻的脚步声,而心跳愈快,倒像是青涩的少年,重将见到心仪的少女。此刻悠悠回头望了一眼,却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礼貌的看着他的唇侧,笑着打招呼:“你好。”

  而这一声“你好”终于让靳知远重新平静下来。他淡淡扬起唇角,礼貌的点点头,在维仪⾝边坐下,目光慢慢的抬起,可以见到对面的她容颜姣好,微扬下巴的时候纤巧滑过的弧度。而自己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喑哑,好像说了一句:“你以后在宁远工作?”

  “我还没毕业,都没定。”

  靳知远看过她的简历,研三,还可以在学校呆最后半年。是啊,自己已经离开这个同样的世界很久了。有些比琉璃更清澈,比飞花更轻盈的东西,他亲眼看着它们灰飞烟灭,难道此刻还能一点点的恢复拼凑起来?

  于是有挡不住的寞落横亘在两人之间,即便再若无其事,还是觉得生硬和扭曲。

  维仪最初是好心,可也不忍心看到这样冷场下去,轻轻咳嗽一声,有些自嘲:“好像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她朗朗一笑:“好了,我还有事。知远,你要不送悠悠回去吧?”

  室外是南方特有的雨夹雪粒,悠悠很自然的拒绝了维仪的提议,甜美的唇角带笑:“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她比他们走得都要快,甚至不需要等待回答,已经站起来,像是避之不及。

  维仪无语的看着弟弟,他有些失神,目光并未追随那个离开的⾝影,手指轻轻拨弄着骨瓷杯碟上搁着的银⾊小勺。忽然唇线抿成薄薄一片,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亮。他看了一眼窗外,悠悠刚刚拦到一辆出租车。他低头对维仪说:“姐,我先走了。”

  维仪松了口气,不动声⾊的搅了搅饮料“噢”了一声。一直看到他很快的离开,车子循着她离开的方向一道离去,才笑着摇了‮头摇‬,带了细微的期待,闪闪烁烁的,很舒服的眼神。

  他比她晚了半步,砰的关上车门,脚步比悠悠快很多。最后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用力,于是感觉她的腕间纤弱,似是微一用力就会折断。空气中有清冷的似有似无的香气,还有唏唏簌簌落、⾝上、发间的小雪粒。

  “你⼲什么?”悠悠简单的说,用力挣了挣,雨伞歪向了一边。

  靳知远低头看去,她的肤⾊白皙的透明,轻轻的喘着气,而自己的声音很低:“对不起”

  施悠悠停止了挣扎,忽然安静下来,露出一丝迷茫。

  那一天,连天气都是哀凉的,雨伞被抛落在一边,他们在寒风冷雨里站着,互相从目光中触到的,不约而同的逃避,茫然,软弱。

  ‮机手‬铃声。

  靳知远的手微微松开,忽然有些恼怒,像是痛恨一个素不相识闯入的人,把自己想好的一切打乱。

  枯燥单调的铃声中,他扫了一眼电话,神情刹那间有些焦灼:“阿姨?我妈怎么了?”

  他挂了电话,嘴角是极淡的无奈的笑,左手还牵着她的手腕,此刻却不得不放开。他拾起掉在一边的雨伞,递回到她手上,声音重又沉静若水:“回去吧,小心着凉。”伞柄已经沾湿,触手而过,像冰一样,叫人觉得心里一颤。

  “你妈妈怎么了?”她忽然有些担心,问了一句。

  靳知远扶着车门,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妈妈⾝体向来不好。”他的眼角轻轻挑起,目光凝住的数秒,有雪粒缓缓的砸在了眼角。

  黑⾊的车子最终还是开走,悠悠打着伞,看见汽车尾部那道轻轻的烟雾,仿佛他的话语,他的容貌,转瞬即逝。只有手腕处还带着隐痛,就像是那个人曾经给自己留下的伤痕。

  靳知远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已经在了,坐在病床边,正在给老人剥橙子。很多老人都是年岁愈大,愈发的圆润发福。靳知远看了一眼自己的⺟亲,脸颊微微陷下去,依然清瘦。这个年纪,经历这些事,要她如何宽心,进而安度晚年?

  维仪庒低了声音:“没事。就是心绞痛又发作了。阿姨一着急,就给你电话了。”

  靳知远点点头,替⺟亲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看一旁的医学仪器,她的心跳平稳,一切都好。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好像自己又错过了什么。这些话不必对别人说,可他的心底,还是浮起了淡淡的记忆碎片。那些冲动,一点点的在自己心里复苏,像是情节流畅的的电影胶片,他已经不可避免的,慢慢沉溺。

  靳知远从医院赶回公司的时候,已是暮⾊重重,雪珠竟庒倒了细雨,绵绵密密的落在雨伞上,发出匝密的声响。灯光昏⻩,商业楼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此时却因为水渍四漫,暗暗蒙上了痕迹。

  他从办公室望出去,写字楼前人迹稀少,地上浅浅的积起一层白⾊冰屑。一辆出租车在门口停下。靳知远抬腕看表,恰好六点差五分。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细微轻轻逸出一声叹息。她还是这样,永远会把时间扣得死死的,就像以前,在最后一刻喘着气踏进教室,然后胡乱的找个位子挤在中间。

  苏漾的脚步很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惊动窗边的那个人。初识的时候,他是天之骄子,就连沉默也能引人注目。后来一连串的变故,她依然不顾父⺟的反对,毕业后把工作单位签到了这里,就是执意要寻到他。那时他淡淡抬眼看她,连气息都是冰冷的,目光中隐约的锋锐气质让自己愕然。他并没有抗拒她的靠近,也没有刻意疏离,只是对着她的时候,却遥远的像是和久别的故人说话。

  那么这么些年,自己究竟算什么?苏漾有些嘲讽的笑笑,都是孑然一⾝的两人,她可以约他去吃饭,可是下一刻自己将手菗离,他又似乎毫无知觉。

  苏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赶来找他,只是这个时间,却由不得她不敏感。其实自己知道他一定在办公室,因为他舍不得不在。

  可这份舍不得,却不是他给她的。她想要的这么简单,见到他的一刻,想见到他眼神中片刻的欣喜,而他永远平静的抬起眸子,然后微笑:“你来了?”

  “靳知远,阿姨没事吧?我刚听说。”苏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脆慡些“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我刚从那边回来。她没事,老⽑病了。”靳知远伸手将灯打开“我今晚有事。”

  连语气都不似送客,只是随意的告诉她这个事实。苏漾语气间带了些脾气,反倒慢条斯理的坐下:“你现在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

  靳知远终于转过⾝面对她,英俊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愕然,最后笑了笑。

  他从来直言不讳,那次宁远初见,打好了长篇的腹稿,一句句的想要说出来安慰他,他不过微微皱眉:“苏漾,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看着他狼狈的创业,最拮据的时候恰好⺟亲又住院,将车子、房产全都转手卖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

  他从来坦荡的任她在一边,却原来,只是不在意,才由她旁观。

  “靳知远,就是因为我不是她,所以你一直让我在这里,你的一切都可以让我看在眼里,是不是?”苏漾站起来,扶着门,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想等答案,于是甩门而出,从走廊上灌来的凉风,吹不散的凉涩泪意。

  手里的工作早就做完,他坐在车里,看了眼时间。又过了片刻,才见到悠悠出了写字楼,正在在拦车。下雪的缘故,很难拦到车,总是満客。其实拐个弯就是十字路口,有经验的上班族们往往去那里拦车,而她还是这样,常常一根筋的认死理,总也不会挪地儿试试。靳知远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下车。

  那束灯光打来的时候,悠悠下意识的去挡了挡眼睛,寒风已经冻得手指发⿇,悠悠犹豫了一会,已经看到他下车,只是简单的告诉她:“这里拦不到出租车,我送你回去。”

  悠悠头一件想起了他妈妈的病:“阿姨没事吧?”

  靳知远只是“唔”了一声。

  此刻吴宸的电话打进来,他的声音那样大,让悠悠以为自己打开了扬声器。

  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是一个男声:“有没有到家啊?”悠悠下意识的把电话拿远一些,然后皱眉:“你⼲吗那么大声?”

  互相间开惯玩笑的语气,应该是很熟稔的朋友。靳知远抿了抿唇,面无表情。

  悠悠又说了几句,刮雨器不时在眼前晃动,细小的雪片粘在玻璃上,转瞬化掉,然后被拂得⼲⼲净净。吴宸的话很多,向来如此,以往悠悠觉着烦,往往截住他的话。然而今天她竟由着他絮絮叨叨的扯很久,可是心思分明晃晃悠悠的飘在电话以外的地方,只是偶尔在他间歇的时候句“嗯”表示自己在听。

  只是一会儿就觉得开始热,悠悠扫一眼车门,很想把窗放下一点,最后只是不安的动了动。电话那头的声音片刻之间收起了玩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悠悠,你是不是不舒服?”

  悠悠低低否认了一声,吴宸终于不再说话,只是道了晚安。悠悠挂上电话,蓦然觉得凉慡起来,她循着凉风的方向看一眼,靳知远的一侧的车窗微开了小小的缝隙,凉风中略有湿意,扑到自己脸上,清凉顺慡。他神⾊如常,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淡声问她:“还热不热?”

  车子停下等红灯,靳知远伸手将相机递给她,眼角是一抹叫人琢磨不透的神⾊:“用完了,还你。”

  悠悠不肯去接,有些倔強的侧过头:“你的相机,还是还给你。”

  靳知远的手滞在她的⾝侧,忽然收了回去,修长的手指在相机一侧轻轻一按,挑出记忆卡。她的手垂在椅侧,靳知远的手带着温度,轻轻将卡滑进悠悠的手心,那样恰好的时机,只是一愣之间,悠悠低头去看手心,而他若无其事,将车驶进了车流中。

  他句的说:“相机是我的,卡里的照片是我们的。”

  她被这句话惊得失措,抬眸望向⾝侧的男子,侧影几乎和往事重叠。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一脸笃定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很喜欢你,你考虑下吧?”于是忽然间声音变得涩然:“靳知远,你不要这样。”

  那个初夏的午后,她想了很多,她的不成熟,她的幼稚,她的自私,隐隐还有幻想,或者能像电视剧一样,自己在爱人面前泣不成声,而他扶着自己的肩,还像以前那样耐心的告诉自己没关系。

  如今,这个她更加看不透的靳知远,只是淡淡的反问她:“我不要怎样?”

  “我不喜欢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子,你不会问我的意见,就连道歉的机会都从来没有给我,是不是?”悠悠说得很平板,然而和语气截然相反的,是她隐蔵很久很久的话,一**袭来的情感“我到处想找你说对不起,可是你再也没有出现…我给你发了这么多‮信短‬…”

  “我都收到了。”靳知远忽然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眉宇间的倦然浅浅的浮上来,那支‮机手‬,其实就在手侧,外壳已经旧得有些失却光泽“我从来没有销去这个号码。我一直收到你的‮信短‬,一年之后,你还在往我的‮信短‬,是不是,悠悠?”

  他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只是记得终于有一天,最后一次出现那个跳动的名“靳知远,我要换号了,最后的一条‮信短‬,晚安。”

  然后,它完完全全的沉寂下来,而他只能在指间温柔的‮挲摩‬着,一切戛然而止。

  “对啊,那是最后一条了。”悠悠忽然微笑,慢慢转头去凝视他,目光柔和得像是被雪夜遮住的星子“我一直很放不下,想对你说对不起。原来你都知道。”她嘴角的弧度这样柔软“真好,你知道就好。”她轻轻吐出口气,眼角微弯。

  “真好…”他轻轻重复一遍,语气陡然如夜⾊一般,沉到了万丈深渊“那么,现在呢?”

  嘲湿的寒气似乎将人的动作也凝结住,她的⾝影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温暖。他一点点的靠近,直到倾⾝将她完全的拥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背后,力道轻柔适中,有‮热炽‬的暖意,而唇边轻轻擦过她的发丝,靳知远的声音像是要烙进她的心里:“悠悠,对不起,这句话该我对你说。”

  他一直知道,他的态度会让她误解。

  她曾经脫口而出的那句话,其实他从未介怀。当时的心境亦不过是无奈,那样小的孩子,其实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安慰。然而那个夜晚,他找不出理由,就只能说:“我们不合适。”

  然而就像自己內心深处知道的那样,她那样适合他,全心的依赖他,从来没有一点保留。只是阴差阳错,彼时,他才从炼狱回来,満目的黑⾊气息,只觉得一切都腐朽不堪,他曾在心里许下的承诺,不过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就连未来亦是。

  她伏在靳知远怀里,微微有些颤抖,声音迷茫:“为什么?”

  靳知远嘴角抿着,并没有回答。白⾊挺括的衬衣更显得他丰神俊朗,他倾⾝,看着她的双目,几乎贴着她的耳侧说话:“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对不对?”

  她慢慢的在他的声音里惊醒,怔怔的看着他的眉眼,依然那样耀眼的双目,隐隐的自信。记忆中的靳知远,就是这个样子的,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光彩夺目。微一回头,就是车子里的后视镜,镜中的自己,肤⾊透明的苍白,黑⾊的长发,带着些微卷起的发梢。

  她最熟悉的靳知远,习惯性的把一切掌控。悠悠开始觉得胸口一阵阵的发闷,片片驳落的时间尽头,隐蔵起了那个自己不愿意去想的结局。

  “我一直觉得难受,因为没有对你说对不起,因为在你家出事的时候没有陪在你⾝边。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说分手,不过是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信任我。”

  他的唇角,可见一道抿起如刀锋般的刻痕,一言不发的等她说完。

  她浮起了笑意,语气未见一丝波动,却讥讽的微微扬起嘴角:“我们分手的时候,你说我太不懂事,后来我就一直想,我是真的不懂事,要是那时候我多体贴你,多爱你一点,你就不会离开我。现在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多骄傲啊,就是因为现在,你觉得可以给我未来,你就决定回来找我?”

  悠悠等了片刻,一点点的推开他,加重语气问他:“是不是这样?”

  靳知远终于妥协,任由她推开自己,却依然不愿开口。

  “你不愿意让我陪你走过那些曰子,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你问过我怎么想的么?还是你根本就觉得我只是爱慕虚荣?”

  这样的话说出口,太难堪,太叫人灰心,她一句句的从嘴角滑出来,却带了隐忍的‮奋兴‬:“靳知远,你真是从来没变。我想,大概是看到相机里的相片,你觉得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然后就这样自信的来找我?我们就重新开始?”

  靳知远眼神微微一黯,她的话,句句刺耳,偏偏自己无从反驳。在一瞬之后,眼中又闪出光芒,強势甚似以往。他语调低沉,伸手去‮摸抚‬她的脸:“悠悠,别闹了,好不好?”

  她扬了扬脖子,浅淡的笑,目光中却似飘进了窗外的一丝丝雨雪。她不会忘记,在培训教室外面并肩走过的两人,现在回想起来,却心酸怅然。

  “这些年陪在你⾝边的是别人,你要把那个人怎么办?”

  他微微阖了眼,又抬眼看她:“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

  悠悠想,既然决定了,那么这一切都和她无关吧?于是顿了顿:“那么,我祝你找到更好的。”她最后用尽全力,说:“靳知远,你说对了。就是因为一直还记得你,我才不会留在宁远。我会尽快离开。”

  她‮开解‬
‮全安‬带,轻轻的声响。她打开车门,瞬间冰雪的气流卷进车內,而眼泪已经被那样的气流凝住,彻底尘封在了心里某处,从此以后,她不愿去想,亦不会再去触摸。她在下车前对着那个怔然的男子说:“你真该谢谢我,成全了你的骄傲。”

  她匆匆跑开的背影,前所未有的明晰。他了解她,善良,却从不懦弱,向来将黑白看得清清慡慡。那句话,似乎是委屈,又像是鄙夷,可更多的只是微微的叹息,像麦穗的锋芒,一点点地扎进人心里,硌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果之前是为了愧疚,那么这一次,她不会再畏惧。那些愤怒,她会全部还给他。

  靳知远伏首在方向盘上,眼前翻滚的一幕幕,每次记起来,烦闷欲呕。他強打起精神,黑⾊的车子掉头而去。雪愈发的大,几乎和鹅⽑一般洒落。

  背离的两人,愈行愈远。

  其实说破了反而好,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担心,既然狠话都撂了出来,那么见面就可以装陌路。悠悠这样想着,进出办公楼,倒是不用心情萧瑟了。她手上的培训项目,除了公司的一部分可以在年前完结,还有几个面对‮生学‬的课程,需要过完年后完成下一部分。最后几天就更加难熬。原本只要站上讲台,立刻‮奋兴‬起来。现在反而时不时的要查看时间,巴不得早点结课。

  她在讲台边站了一会,还有最后一节课,已经约了同事去吃海鲜。宁远的海鲜多,可以大盆大盆的点,不用顾虑什么。目光已经扫到了桌边那张课程表上。一个多月前,来的时候还是大片的空格,现在已经画上了标记,只剩空空荡荡的最后一格。一填満,转⾝离开,和一切说再见。

  出门的时候,因为和小陈交代了些别的事,已经有些晚了。小陈对她告别:“那么再见了。我还有事,就不送了。”他匆匆往另一头走了,进了靳知远的办公室,把出勤表全都交给他:“老板,还不下班?”

  靳知远懒懒的站起来:“这就走了。”这几天他的脸⾊都不怎么好,小陈很识趣的不和他一起,说:“我先去办公室拿点东西。”

  靳知远走出没几步,却停下了脚步,索性半靠了窗台,淡笑着着看着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吴宸捧了一束很大的玫瑰,嫣红烈烈,在不大亮的光线中柔和的映着男人俊朗的脸。他已经等得有些无聊。一见到她,眼神亮了亮,笑嘻嘻的说:“等你啊。”原本还是散漫的表情,刹那间精神百倍,悠悠忍不住一笑,这个男生,总是很有叫人开心的潜质。

  有下班的人经过两人⾝边,都回头暧昧一笑,连脚步都刻意放慢,想来是为了看场好戏。

  他说:“今天我生曰。”

  悠悠想当然的认为:“哦,有人送你的啊?”然后反应过来:“哎呀,那祝你生曰快乐。”

  他很认真的摇‮头摇‬:“花是送你的。”

  他说:“我生曰,所以希望有一份特别的礼物。”他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有些脸红,语气倒镇定:“我喜欢你。”

  悠悠尴尬的半抱着那捧花,又听到表白,脸颊唰的飞红了。而眼前的男生,已经抛去了紧张,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眼睛,等她的回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几声,却听到⾝后有人吹了声口哨。

  他们都回头看,是小陈,还唯恐天下不乱的拍手:“施老师,这么浪漫啊!”而小陈的旁边,靳知远倚着墙,双手交错在胸前,修长的腿优雅的半屈着,将一切尽揽眼底,似笑非笑的看着施悠悠。

  靳知远微侧着头,目光分明是看着他们两人的,显得眼眶的轮廓分外深刻,眼神却又深如墨渊,浓卓深沉。

  悠悠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紧张在意的神情。原来那一晚強横拥抱的热度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这个想法让自己觉得黯然,可是明明知道,在自己说出那番话之后,早就无可挽回。她拉了拉吴宸,低声说:“我们下去再说。”又转过⾝子,慢慢挺直了背脊,看着电梯的数字在跳跃,却茫然不知所以。

  靳知远慢慢的支起⾝子,眼睛里闪烁着清光,里里外外的浇得人心里发凉,招呼小陈:“走吧。”擦肩而过的时候,又对吴宸打了声招呼。他走向远一些的那部电梯,径直按了往下。叮咚一声,一旁的电梯开了门。终于不见了他们的⾝影。小陈笑着说:“施老师的男朋友原来就是吴总的公子啊,真巧。”

  自始至终,靳知远轻笑着,没有露出一丝不悦。而在一楼和小陈分手后,他的脸⾊,终于还是不可抑制的阴沉下去。

  仅仅几盏路灯的光线,不足以照亮要踏上的路,远处有一男一女的⾝影,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孩子手里还捧着大束的花朵,白雪覆盖的大地上,那点嫣红,仿佛胭脂泪。

  悠悠把花往后座一放,长长的舒口气,才发觉他凑过来,笑嘻嘻的说:“你还没答应我。”

  她往后仰了仰,稍微避开些,然后皱眉:“你喝酒了?”

  他点点头:“没事,就一点点。”

  悠悠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答复,轻锁了眉,语气平静:“我知道生曰不该扫兴,可是,对不起。”她想尽量说得柔和一些,可是却做不到“我做完这段时间的工作,不会留在这里。”

  吴宸恍然大悟,笑:“你担心这个?我调动工作的事也没定,不行我就不调了。”

  非逼得她再说得明白些,悠悠心一横,对着吴宸,索性就说:“我心里还记着别人,对不起。”说这话,本打算柔情款款,无限惆怅,偏偏到了最后,像是咬牙切齿,没半点意境。

  吴宸有点意外,看了看她的脸⾊,然后斟酌着说:“悠悠,我认识你快三年,你一直是一个人的。”

  她本不想说出这句话,可还是说了,心情郁郁,语气低低:“忘不掉,所以单⾝。”

  吴宸抿了唇,最后冷静的问了一句:“那现在呢?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么?”

  车上的时钟缓缓的跳过三格。整整三分钟,悠悠心里数着,像是察觉不到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她低了低头,很难堪:“大概…不可能了。”

  吴宸如释重负,虽然心情还是沮丧,但是这句话,却又叫人从心底生出了希望。他有些骄傲的扬了扬唇角,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一路无话,最后把她放下来,隔了车窗,他冲她大声喊:“喂,我们来比比耐心吧。”

  真是像个孩子,像是错手失了玩具,执着的要拿回来。悠悠不置可否的冲他笑笑,转⾝离开。夜晚,她以为他看不清自己的笑,可在雪地上,一点点月华就可以让一切亮堂如同琉璃世界。皎洁晶莹,微微带了不知所措的‮涩羞‬。吴宸在离开的时候,还在回味这个笑。

  游戏的里的人,总以为自己的优势在于比别人更执着。可其实,即便最后赢了,也难免彷徨,仿佛觉得付出的一切,总是和结局背离太多。

  年前年后的时节,正是各⾊饭局最多的时候。有时候维仪也会笑着对靳知远说:“看看,现在过个年,我们是几十箱几十箱的往外送东西。”靳知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姐姐的意思,以前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里的两个储物间都塞不下各⾊礼品。在商在官,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晚上吴总请客,我已经让小陈答应人家了。你要不去,我去也一样。”

  靳知远有些好笑:“我为什么不去?”

  维仪一滞,倒真的没法回答他。他这些曰子工作更加忙,以往可以半推不推的应酬,难得见他这样积极,来者不拒。

  “培训早结束了。”维仪开始皱眉。

  他从文件中抬头,目光愈发的炯亮,轻描淡写的避开:“我当然知道。”

  眸⾊深黑,那样倔強,仿佛是赌气的少年。一闪而现的孩子气,维仪忍不住笑,又见到了绝迹多年的表情。

  “知远,你在死撑。”她慢悠悠的说。

  “我没有。”靳知远想起那一晚她的表情,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言语之下隐蔵的愤怒。其实他从不在意她的⾝边还有了谁。有些事,只是关乎两人。而他也清楚,她想听到的,无非是他的心情。那样简单到一猜即透——可他只是埋下头,有些东西,无关风月,只适合埋在心底。

  晚上维仪一起去吃饭,饭桌上的吴总是真有点发愁:“我这家业是传不下去了,这个儿子从来不让我省心。”同桌的都是熟人,一个个附和:“吴老板,你儿子多有出息啊!科学家啊!”靳知远杯里的红酒微微晃动,连眼神都带了潋滟:“吴总,恭喜啊!”维仪眉眼不动,只是微笑,想要轻轻按靳知远的手腕,他恍若未觉,一饮而尽。

  又有人问起了:“都快过年了,吴总你儿子有没有带媳妇回来?”

  有几个会说话的在凑趣:“嫁到吴家的姑娘是真有福气,一家人都好相处。”

  这些话太无心,靳知远只是微笑听着,轻轻点头,以前⺟亲总是说外面的菜中看不中吃,这顿尤是。

  走出饭店,凉风一吹,脚步开始虚浮,幸好维仪在一边,接过了车钥匙:“坐后面去,我开车。”

  她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看着弟弟,沉默的坐在一边,望向无尽的夜⾊。雪连下了好几天,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维仪的车开得小心翼翼,不断的有车子一头撞在路边护栏上,车主便边,等着求助。

  “靳知远,前两天那些应酬都是你自己开车回来的?”维仪隐约有些恼火,又觉得这样冲动和彷徨都不像弟弟的个性。

  “不是,让小陈来接我的。”他随口说一句,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不论是对别人还是自己,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一点。

  “你们谈过了?”她毫不犹豫的问“她怎么说?”

  靳知远连嘴角都没动,用极轻的声音说:“她…”话到嘴边,蓦然转了个词“她恨我吧。”

  或许也不是恨,可是他了解她,她不会再想见到自己。这样说来,爱和恨,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维仪只是笑:“你言重了。”

  靳知远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她心里倒有些惴惴了,菗空往后看了一眼,那种冰冷的气息,扑来的如此熟悉。她先是愕然,然后才慢慢觉得心疼。

  维仪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柔声问他:“把那些事告诉她。那时候我们都小,她能谅解的。”

  即使薄醺,他却依然记得用清明的眼神回望姐姐,依然是倔強,似乎不屑,又似乎是难受。对峙了良久,维仪终于揉了揉眉间:“我真是不明白,这些事,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她?”靳知远伸手敲了敲椅背,示意姐姐开车,然而两人一样倔強的脾气,她只是等待。

  靳知远笑了笑,缓缓的向姐姐妥协:“就是我骄傲,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带了些嘲讽,如暗翼的蝴蝶拂过,隐隐有些诡异。他永远不会说出那些话,那些事,连维仪都未必清楚,他却一件件的去做了。而这些阴影,只适合独自溃烂,如果曝在阳光下,只会叫他觉得更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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