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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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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杜青云,一就放他一马,一就穷追猛打,不容有失。很明显地,现今已势成骑虎,注定姓社的气数将尽,我非要他一败涂地不可了。

  打蛇必须打在七寸之上,以绝后患。

  故此,感情上,我以陆湘灵的变志挫折他。事业上,我全面包抄,教他无转圜的余地。

  翌⽇,我起得很早。

  回到利通‮行银‬主席室,即以直接电话摇给夏理逊。

  “好像有一个世纪不曾听到你的声音?”对方说。

  “一切来就绪,不敢扰,我跟你上‮港香‬会所喝杯茶,或吃个午膳如何?”

  对方静默了一秒钟,即答:

  “这个下午,我上你办公室来拜候好了!”

  答复已极明显,如果夏理逊没有意思跟我谈条件,他不会这么紧张,不愿我跟他一同出现在公众场所。

  本来吃顿商业午饭是绝对正常的事,之所以变得鬼祟与特殊,纯为当事人心里头作怪。

  当复理逊坐在我的办公室之后,我开门见山地说:

  “英伦威士达区那幢洋房装修妥当,律师楼亦已备好过户手续,只等你把新业主的名字通知他们即可。”

  我把受委托的律师名字及联络电话亲手给夏理逊。

  他接转了。似是毫无犹疑地接转了。

  “福慧,你要我如何效劳?”

  我还未开腔,夏理逊就再加一句:

  “福慧,我重复从前给你提过的,有关我的原则与顾虑…”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释,我记清楚地说过的话。

  我说;

  “放心,一所小房子不算什么,你并不值得为了能在这个时候住得舒适一点而弄至晚节不保。老实说,这份送你的退休礼物,也有真心诚意的尊敬在內,但,恕我稍为小家子气,在向你敬意之后,也希望你可以在能力范围內顺手帮我一个忙,如此而已。”

  跟‮府政‬⾼官有情,对商务上的好处难以言宣。名义上,商家跟政客互相切磋商务知识,流政治意见。实则上,一两句回应式的批评出自当权者之口,已満是玄机,价值连城,有意无意之间的见解,所怈露的口风,经常⾜以替精灵如我⽗的商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大巨‬收益。夏理逊从来不是个贪官,唯其如此,才使他如今两袖清风回故里,我算是报答他多年以来的照应也好,算是尊重他不留在异乡为异客的气节也好,送他一份厚礼,不为过甚。

  当然,我不否认,我也不至于是个施恩莫望报的人。我问:

  “粉岭近⾼尔夫球会附近现今有一大片的工厂地⽪,只准兴建平房式的工厂,‮府政‬曾有消息透露过,容许补地价,以便改建商住用的多层大厦楼宇,可有此事?”

  “这个建议一直存在着,讨论过多次。只为‮港香‬厂家北移之势已⽇趋大定。城市中心的商住用地仍见不⾜,故有在新界建立一个新的商业区,让那些跟‮陆大‬有密切商务来往的机构大本营自市区迁移至新商业中心,既有减低成本的直接实惠,更收与內陆通便捷的效用。”

  “那是说,这个计划势在必行?”

  “迟早问题。”

  “是迟呢?还是早呢?”

  “老实说一句,还有很多相关的问题存在,不可能过早。”

  “最低限度在你任內不会批准平房工厂地⽪补地价改建,是不是?”

  “我想那不是我急于要离任前完成的工作。”

  “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个预算?”

  “还没有作过结论的披露。”

  我大大地吁一口气。

  我坐直了⾝子,认真地问:“请回答我一句话,以假消息刻意误导别人,对你来说算不算是为难之举?我意思是,你如果真的认为这也罪无可想,英国的房子仍然诚意地请你接受,不用牵挂回报了!”

  夏理逊是沉思了那么一阵子,才昂起头答:

  “无功不受禄。福慧,你对我的尊重,实在也不一定需要通过物质来表示,我一样感谢。最低限度,在我行将卸任之时,能如你般‮诚坦‬待我的人并不多。虽说在上任风光之时,已可想像下台肃杀的情况,然,还是要⾝历其境,感触才透彻。”他轻轻叹息一句。

  “至于你的那个问题,也真在乎所谓假消息是假到哪个程度,如果是无中生有,那我心上极不好过,实在也难于启齿。不过,若然消息不是伪造,只是及后因时地人有所转变而得出个始料不及的结果,我并不认为是力所不逮。当然,还要看对待什么人?”

  我还未及回应,夏理逊便答:

  “我这最后的问题实在不是问题,我看得出来,对杜青云你一直耿耿于怀。”

  “对。”我很慡快的答。

  “福慧,就算我并不认识你,我跟你家亦无数十年情,我仍认为一个有为的青年如杜青云,绝不应以残害一个女人的心灵与资产,去建树自己是情有可愿的行为。毕竟,年轻就是本钱,他们大把时间、大把机会在手,犯得着如此急?”

  我静听着夏理逊的说话,表面上是说给我听。实际上,是他自言自语,向自己代,进行良心合法化。任何人要明知故犯时,都必有这个历程,包括我在內。

  “冤有头,债有主。这是你们‮国中‬人笃信的道理。可是,福慧,一定要亲自下手?或者…”夏理逊继续说。

  我这下子可立即沉了脸,以眼神阻止他再絮絮不休地讲下去。

  夏理逊对我的反应,微微错愕。

  “当然,”夏理逊说:“你的心情我极之理解。”这就是说,他答应相帮了。

  我立即打蛇随上:

  “杜青云的联艺在元朗有一块面积极广的容器厂地⽪,他已在大举北迁,于內陆设厂经营,一直预算向‮府政‬申请补地价,改建工商两用大厦。”

  “我知道,他曾托人问过这方面的消息。”

  “那就不用我再解释了。”

  “是挫先扬,还是…”

  “让他以为富资可以唾手而得,给他多一点鼓舞的资料,然后在你离任前把补地价一事拖延。成吗?”

  夏理还终于点了头。

  战云已然密布。一旦面对生和死,人的抉择往往使格趋向残酷。因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每晚躺在豪华舒适的大上,仰望着窗外的明月流星,心情竟像战壕里的瑟缩兵卒,明朝的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可知。

  这个‮夜午‬,忽然心⾎来嘲,整个人自上弹起来,坐直。

  有一点奇怪而恐惧的预感,像⾎战将临。

  果然,头的电话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在这个清冷幽静的时刻额外地吓人。我伸手接听。

  “是我,你睡了?”

  霍守谦。

  “嗯!”我应着,把⾝子立即缩作一团,拱着背,双手抱着电话,像刺猬遇上了敌人,立即备战,要对方无从下手。我怎么会觉得霍守谦如此地恐惧?

  “你在上?是吗?”

  我没有答,他的说话很不得体。

  “我想你,福慧。”半晌。“你还在吗?”

  “嗯!“哦只能如此。“什么事了?”

  “你可以通知邱仿尧家施展开收购联艺之战了。”

  “杜青云已经得到嘉丹矿务的合约?”我随即问。

  “嘉兴矿务上市的配股及开采矿业的极优惠合约都已给他弄到手了!”

  “神速?”

  “那是个‮民人‬贫与富、工作效率⾼与低,都非常极端的输家。”霍守谦笑:“嘉丹是贼难改,我很为你花掉一笔应酬费,逗得嘉丹乐不可支地把合约及配股批给杜青云的联艺。现今,他绝对地认为自己鸿运当头。只要开采顺利进行,他是双重得益。当然,”在守谦冷笑道:“他不会一石二鸟,只会祸不单行。请放心!”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福慧,请邱氏家族透过利得丰集团宣布收购。”

  “一定要利得丰吗?”

  “我们富达的主席最近跟利得丰闹得不愉快,嫌隙一时间不会化解,故而,由我们游说杜青云作反收购,更合情理,他会认定富达乘机怈愤,誓死效忠。”

  “你认为他会朝这个方向想?”

  “我明⽩你的意思,久历商场的人,才能体验到利字当前,没有永远朋友与敌人这回事,杜青云的资历太浅,他的钉子未碰得够,不会有此体会。”

  姜是老的辣。此后我们对此役应该信心十⾜了吧。

  “福慧,我想念你,但愿明天,一切就有个了断.我就可以来…”

  我立即急急回答:“对不起,我累了,一切依计而行,我们改天谈。”

  挂断了线,整个人茫然一片,直坐至天明。

  每天都要出生⼊死的‮场战‬士卒,尤其是没有从军经验,除非倦极,否则,委实难以⼊寝。心头系念着的人与事,极多。访如临终者,在咽下一口气之前,脑子里有如走马灯,尽出现一生以来的种种旧事,远至童年。

  我想起了⽗亲,牵着我的小手,漫步在江家大宅之中。

  我也想起了好友蒋帼眉的小孩模样。真的,她喜的颜⾊,一头长发,或流成马尾,或结成辫子,都别上鲜夺目的蝴蝶彩带或发夹,好看得不得了。

  她其实从小就是个有格,有气质的女孩子,难怪⽗亲会得爱上她。

  之后,我想起了⽗亲一连串的‮妇情‬,包括陆湘灵在內。

  立即披⾐而起,硬生生地中止一切的回想。连早餐都不吃,立即回到办公室去。葛懿德比我还早到达‮行银‬。

  她向我报道:

  “我有消息,联艺已经在温哥华那边,由代表会计师楼递了计划书,向哥伦比亚省的投资移民厅申请一个相当庞大的投资移民计划。如果这份计划一经签批,他就可以集资折合港币六亿的金额,港台两地愿意挪动二十五万加元作投资移民的仍大不乏人。”

  对。这年,投资移民计划本就是商家集资做生意的捷径。计划一经当局批准,带头的搅手就稳握了各投资移民所资金,三年之內,以偏低的利息回报,等于移民低息‮款贷‬给他们大做生意,拿人家口袋里的钱发挥理想,何乐而不为?

  早期有些投资计划还不担保风险。换言之。移民者的技资金额,三年后会否归本,仍得看该投资计划是否有利司图。万一三年后投资亏蚀,投资者只能闷声木响,取回剩余金额,算是买了个移民资格。

  这已经是比较不那么⾎本无归的投资移民了。更早斯的投资计划,是购⼊一盘分明是蚀大本的生意,获批准后,⼲脆关门大吉,财散人安乐,叠埋心⽔提早退休做寓公去。

  杜青云的确野心,一脚踏⼊联艺,就如八爪鱼,‮国中‬、加拿大、‮港香‬、菲律宾四方八面都大展拳脚。他自视太⾼了。

  急于求功的人,是要冒倾家产的险的。

  葛戴德略顿了一顿,问:“老板,要不要找史提芬·吉拿先生?我这就出去,让秘书给你接线?”

  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晓得我的下一步,也懂得自行引退。

  有些⾼级行政人员老是噤捺不住好奇心,以为予闻老板的所有事是权威的表示。未必!

  知道人家的秘密,已是一重担戴,何况参与?通常这种不知进退的人,只有殃及池鱼的下场。

  小葛是个相当会自处的明媚可人儿。

  那个抛弃她的什么威捷洋行的郭少风,简直走宝。

  我赌他必有后悔的一天!然,我之于邱仿尧呢?

  立即打了个寒嫰,不得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

  我看看手表,给小葛说:

  “好,时间配合,就请你代我嘱秘书搭电话至温哥华去。”

  时间配合,于此,有双重意义。这个钟点,在加拿大的史提芬·吉拿刚好接近下班,不会有什么公事⾝,可以静下心来跟我密谈。至于另一重意义,更是不言而喻了。

  电话筒里传来吉拿相当愉快的声音:

  “江‮姐小‬,很⾼兴你打电话来。⽗亲刚嘱我有便给你通讯,我们这就要结伴到东南亚来走一趟,我⽗亲退休了。富德林‮行银‬给他颁了个特别勤工奖,奖品是两份游览东南亚及‮国中‬的旅费。”

  我的声调比他更愉快,说:

  “啊,是吗?那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听⽪尔赞老吉拿先生是很得力的帮手,实至名归。”

  心想,小葛办事真妥当。自然,富德林‮行银‬的主席⽪尔·德林仍旧赏我三分薄面,不动声⾊地替我办妥这件事,更使我眉舒眼笑。说到底,我虽摔了大大的一跤,还不至于众叛亲离。

  “你们两位到东南亚及‮国中‬去,我担保有令你们极満意的招呼,到处都是富德林‮行银‬与利通‮行银‬的分支与友好,希望你们一个假期之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幅‮国中‬画,你⽗亲还満意吧!”

  “啊,太开心了,价值连城。”

  “能逗老人家开怀,才算物有所值。你们‮国中‬之旅,我安排另一位‮际国‬名画家,送一幅珍品你们留念。”

  “谢谢,太‮望渴‬早⽇成行!”

  “这些天来,你的公事一定忙透了吧,总有好些功夫要赶完了,才能放得下心旅行去?”

  “这个自然不过的了。”

  门面话说过,话中含义相信彼此亦极了解,是踏⼊正题的时候了。

  “我这儿有个消息,一家名为联艺的集团,向你们递了一个庞大的移民申请计划。”

  “计划书正正放在我办公室桌上。”

  想不到史提芬·吉拿如此慡脆。

  “江‮姐小‬,申请的集团是敌是友,值得你如此关心?”

  “世上没有永远敌人是不是?或许明天,我会视那集团主脑若至亲良朋!”

  那即是说,今天,不。

  “他的计划书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很出⾊的一个大型仓房兴建计划,几近无懈可击。”史提芬稍停,继续说:“然,他时运不济,江‮姐小‬是拿起电话筒独个儿在房间里跟我对话吗?”

  “对”如此慎重,显然有重大讯息。

  “本国联邦就学及移民部,有了确切的指示,将有移民新法例要推行。从前投资计划內的每一份股份,只需二十五万加币。可是本省依新法例,将会提升至三十五万,投资年期变为硬五年,还有投资期由投资金额至基金当⽇起计,改为由投资金额正式投资于合资格企业上起计。换言之,投资者的资金将被缚多过五年时间,且可能拖一个不可预计的极长⽇子。”

  这么说,加拿大投资移‮政民‬策已在加紧收缩阶段,处处把条件提升,等于削减移民资格与机会。从前由有二三百万港纸的小康之家也可以从容移民,二十五万投资,缚三年当然还较现今的新法例宽松得多。

  杜青云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

  “江‮姐小‬,所以说,临近假期,还有这么多计划赶着签批,实在头大如斗。能在新法例公布实施之前获得批准的计划,等于可以循现有法例进行,一定大受,不愁集资不成功。我会尽力完成工作,万一来不及批准了,只好把部分计划书的审阅押后,待我放假回来,让他们依新法例进行。

  我笑了:

  “轻松点,别太紧张,有些人幸运,有些人倒霉,事在必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赶搭到这尾班车!”

  “对。又却是人人自私,希望自己朋友好运,不管敌人死活。”史提芬也笑。

  “不应该吗?”

  “应该。人之常情。”

  “然,事先也不必令对方大失所望。”我这句话很重要。

  “本是未公开的秘密,‮府政‬发言人说只在研究阶段。

  且,凡是申请者来问我,我都会说:请放心,会赶得及签批的。我旅游期间,下属绝不可沾我的文件,也不会知道我的实际决定。”

  “先行预祝你旅途愉快!一定的。”

  吉拿说:

  “谢谢你!若不能在‮港香‬碰上面,我代⽗亲致意,将来在加拿大总会见面!”

  太对了。易已成,我们现今本毋须见面,多生枝节,旁的殷勤招呼事将德林‮行银‬与小葛会分头办妥。

  我的下一个电话,亲自摇给单逸桐。

  对话甚是简单,我说:

  “⿇烦你请利得丰集团替邱氏家族宣布收购联艺。⾼价恶收购。”

  单逸桐唯命是从。

  任何人为求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会对旁的一⼲人视若无睹。

  谁不是仁义之师?

  我的口号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单逸桐呢,为家族团结,为手⾜情深,出师有名。

  而霍守谦的借口更多,既是酬还骨⾁团聚的思义,更是情有独钟的驱使。

  甚至乎夏理逊,与吉拿,都只是觉得自己参领讨伐的壮举,有罪者诛,替天行道,出了力之后而封侯拜相,天经地义!

  连明慧如葛懿德,都是无可奈何地克尽职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结果齐齐对付杜青云。

  一人一家一国,兴旺之时,头头是道,条条大路通罗马。

  衰落呢,一败涂地,四面楚歌,所有敌人都是义正辞严,声讨有理。

  我如是。

  杜青云也应如是。

  上天至为公平。

  公平得连搭进来的那个电话,都令我哑然失笑。

  对方是朱广桐,开头的对话,大讲我们携手合作的工业村计划如何得上头的重视,工程之顺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福慧呀!我敢肯定凭此工业村,你重振雄风了!”

  “谢谢你的提携!”

  我答朱广桐的声音透着酸涩,他一定是太喜极忘形了,说我重振雄风,等于提起我曾经失败,又触动我的痛庠之处。

  当然,朱广桐并不发觉,他仍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福慧,你当然知道此庞大的工程在上面进行,若不是投资集团信用昭著而得到全面的支持,哪能顺风顺⽔。家家集团都在投资,顾得了谁?通通是要电灯没电灯,要电话没电话,要人没人,要⽔没⽔。有哪一家投资不在开拓期弄得七手八脚,头昏脑。对了,小葛那次跟我谈起,有关联艺在上头开设厂房一事的关照问题,真是的,我倒忘了答复你,本不用做任何功夫,单单是在照应他们的有关单位面前不提半句好话,联艺就自然会备受一视同仁的对待。我们今天的地位,当然也不劳说什么不得体的话。”

  对,不计可否,代表一切。

  如此推论,联艺的容器厂必有一段时期的焦头烂额,杜青云満以为这单棘手的建设,会由元朗地⽪的兴建工商用大厦得以补偿,乐于哑忍,他就更泥⾜深陷了。

  好事是会一齐来,坏率亦然。

  杜青云即将面对的是自以为是,跟着就头头沾着黑了。

  一连串的安排,既如意,且惊心。

  我需要跑到外头去,呼昅一口新鲜空气。

  尤其想在中环闹哄哄的人群之中走动,让自己觉得还是个普通人,作着普通的营生,那感觉是好的。

  不平凡的遭遇,有它难以言藌的担控与苦痛。

  我向着置地广场进发,这座建筑物是本城中心的商标,那种光洁矜贵的气氛,令所有人置⾝其间,都舒服而骄傲。

  我从来都爱中环。

  漫无目的,穿过中建行,瞥见那家专为富贵人家设计晚服与婚纱的⾼级时装店,一下于我心像被捶了一下,低着头,快步地走过。曾几何时,我就在里头,踌躇満志,趾⾼气扬地筹办嫁⾐。

  我曾确切地认为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贵、美丽、幸福就是被上婚纱的时刻。

  我也曾憧憬,江福慧的那个重要时刻,必须在万众仰慕的目光之中,以绝人表、精光四、珠香翠彩的派头与气势出现。势必将一份人间的完美与幸运放在富贵荣华,⽟堂金马的包装之內。

  现在呢,我沦落至踯躅街头.无所依归。

  刹那间一阵温热,冲上眼眶,我不能自已。

  中环不是流泪的地方。

  我只好昂起头,硬迫着盈眶的热泪,回流肚內。

  爸爸,我心中轻喊,究竟是你的错,牵累了我还是我其实比你错得更多?我甩一甩头发,叫自己不要在此刻此地想那教人肠断心碎的老问题,否则,就再难忍热泪了。

  就在此时,我瞥见置地广场的露天茶座,有张识的脸,微笑着向我打招呼。他是谁?

  这么面。可是,想破了头也无法记起他来。

  对方的笑容其实是尴尬的。我很不明所以。

  在中环经常有这种人识我,我不识人的情况出现。若令对方认为我摆架子,那是不好的。于是我立即定一定神,回个微笑,向他点点头。

  无论心头多凄惶,一站到人前,就必须如此。

  那位男士站起来回礼,且伸手与我一握,道:

  “江‮姐小‬,你好,很久不见。”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我仍搞不通他究竟是哪一门子的朋友。

  他怕是看出了我的些微狼狈,于是说:

  “我是郭少风,威捷洋行的郭少风。’”啊!葛懿德的前度刘郞!

  可惜。要我抓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来的一位所谓大集团董事,不过尔尔。

  我还嫌他配不上小葛呢。

  “喝茶吗?”

  我是随口问的,才猛地醒起,怎么在办公时间,独个儿在此喝茶?于是下意识地问:

  “你主席好吗?最近威捷的工夫忙吗?”

  郭少风随即涨红了脸,有一点点的口吃道:

  “我离开了威捷了。”

  “哦!”我应着。

  本来对方再不言语,我好应自行引退,这是江湖礼貌。

  然,我突然地那么嫌恶郭少风。只因为小葛不值。于是,一定要打烂沙堡问到底,由着他尴尬死才好。看样子,是转到一间规模小于威捷洋行几⽪的商行去,故而有此腼腆神态。

  “郭先生有新名片吗?现今在哪间公司任事了?”

  对方的脸红如关公,道:“我现正在休假。”

  那几个字分明出自他的口,却像由法官宣判了他的死刑似的。脸⾊比我想像中还要差。

  伴君如伴虎,哪一个⾼级打工仔没有这份恐惧。

  我仍旧不放过,继续‮害迫‬:

  “哦!休假呢!好哇!我们这些天来忙得天翻地覆,无人不盼能有机会休假。我昨天才跟小葛提起,能一口气放十天八天假,就是至大的幸福了,可以轻松地逛街喝茶购物,做办公室以外一切女人可以做的事!看,郭先生,连提起休假,我也眉飞⾊舞!真是,你已休假多久了?”

  “有半年了。”

  郭少风的股由红变⽩,苍⽩,⾎⾊刹那间褪得一千二净。我忍着笑,轻松地跟他说再见:

  “郭先生,祝你享受你的假期。”

  走回利通,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我才晓得哈哈大笑,替小葛开心。我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小葛跟我到⾚柱的餐厅去遇上郭少风与他的新时那份无奈的洒脫!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当然站到小葛的一边去。

  负情忘义,辜恩弃爱的人,最低限度要他尝一尝冷落无依,凄然无寄的滋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的第一生命是爱情。

  男人的第一生命是事业。

  好得很。彼此的第一生命遇难,才会感觉相同。

  好端端的一个男人,⽇中泡茶厅、逛公司、出⼊超级市场、戏院、酒楼以谋杀时间,是至大的屈辱与悲哀。

  风⽔轮流转。肯定郭少风与他的新不快乐,最低限度那女子脚头不好,不旺夫旺主!谁作恶一点点,也自有相对的报应。否则,今天⽩受的屈辱,明朝一定会补偿。真是太好笑了。然…,我的笑声突然止住。

  既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又何必由人动手去报仇?

  小葛是老早看穿了这层玄机的。

  她比我岂只聪明百倍。不费吹灰之力,她素愿已偿。什么局促气都烟消云散。

  我呢,出尽九牛二虎的蛮劲,至今仍在⽔‮央中‬。

  葛懿德如此黠慧的女子,应该有一个比现今更好更漂亮的收场!

  而我,思想混淆,不堪一击,小器量浅的人,下场将会如何?正惊出一⾝冷汗,忽有人叩门。推门进来的是秘书,笑盈盈地引进了邱仿尧,才退了出去。仿尧走近我面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上,再定睛看过我一眼,慌忙地问:

  “你面⾊并不好看啊,⾝体不适陈”我摇‮头摇‬,只趋前,紧紧让仿尧拥抱着。相恋得一时是一时了。

  “傻孩子,你一定是工作过劳,又在闹小情绪?”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膊,又吻在我的头发上,小小一个动作,盛载着万⼲钟爱与体贴。使我心醉又心碎。

  “仿尧,仿尧!”我不住地喊。

  “来、你先坐下,让我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消息!”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拖着手坐到沙发上去。

  “从私情的角度上看,不是坏消息,然处理得不好,就透着古怪,会成为遗憾。”

  “究竟什么事?”

  “逸桐对我们的相处似乎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我没有答,只听他说。

  “他刚跟我切实地商量一件重要公事,他决定向联艺提出收购,执意甚坚,并嘱我向你提及此事,其余人等,当然严守秘密,他甚至没有跟我们家族內一两个参事的老臣子商量。”

  我咬紧了牙关,神情肃穆地在聆听。

  仿尧继续说:“我跟你一样紧张。逸桐之所以向联艺提出收购,主要是他一回到菲律宾任事,要争取嘉丹矿务的开采合同,却中途杀出了个程咬金,被杜青云的联艺以外来人且外行人的⾝分夺得了这笔大生意。其中一定有受贿的增跷在內,这也不去说它了。我看逸桐是年少气盛,一下子受不了这⽇闲气,就提出收购联艺。

  “虽然联艺有值得收购的种种条件。然,要恶竞争,已不得我心。还有其中涉及杜青云,我怕又引起外间的流言,说以为我小家子器不着紧,我最不喜人家重提旧书,惹你不快!”

  还是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真真无辞以对。

  “我向逸桐坦⽩我的顾虑,他居然也很了解,还促我向你问意见,很尊重你的意思,逸们桐切切实实地说:‘你把整件事踉江福慧商量吧,她若不同意,那我才罢手!’“真的,福慧,逸桐是这么说,可又令我快慰,你们的嫌隙显然已渐渐愈合,故此,我第一时间跑来问你的看法。”

  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我答:

  “联艺既有值得收购的条件,不应以私碍公。逸桐既是初掌帅印,你就阻拦他的锐气,固然不好,尤其不应把我牵涉在內。”

  “你的顾虑是对的,我不想破坏你和逸桐的关系。可是,真的不怕有机会被流言扰?”

  “人家说什么不要紧,今非昔比。”

  “对,你如今有我。”仿尧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又轻按着我的手背。“管人家说什么?他们硬要把整宗纯粹生意竞争,变质成为你的报仇事件,也不必顾虑了!”

  “况且,杜青云也不一定轻易让你们收购成功。”

  “成功与否不是我最关注的。我开心的是逸桐开始接纳我们。同时,你已能远离杜青云的影,置⾝事外。”谁会比仿尧更天真,更无忧与无虑。

  “收购战即将开展了!”我自语:“仿尧,我们只有几天的好⽇子过!”

  仿尧不明所以,只傻呼呼地用手指弹弄一下我的鼻尖说:

  “杞人忧天,恶收购纵不友善,也不至于山崩地裂。”。

  我不再作声了,躲在访尧温暖的怀抱中,度过这最后宁静的几天就好了。

  夜来,勉強⼊睡,翌晨,仍要早起。

  这天实在支撑不来,迟了一个钟头才起梳洗,踏上征途。

  已经九时多,我在汽车內阅报。也听收音机报告新闻:

  “各位听众,以下是一则特别财经新闻,利德丰集团刚宣布,代表邱氏企业作全面收购联艺企业,收购价定为每股八元七角,较六个月內最⾼的联艺成价⾼出百分之三十。

  “利德丰发言人表示,对是项收购充満信心,相信小股东会认为出价合理。

  “至于联艺企业至今仍未作出任何反应,其发言人称,现阶段无可奉告。

  “又‮港香‬联合易所宣布,已接获联艺企业停牌的申请并予批准。”

  噩梦已经开始。可是,是谁的噩梦?杜青云的?邱仿尧的?霍守谦的?抑或是我的?

  最大的可能,是几败俱伤。皆因由我好胜而起。至此,我跟联艺的发言人,都是那句话:在现阶段无辞以对。

  报章财经版立即大事分析,邱氏家族的收购动机,正是单逸桐垂涎菲岛嘉丹矿业的合约与新股股权,近⽇嘉丹矿业以新上市的姿态,一直劲升。此外,分别提及了元朗地⽪的改建以及加拿大的投资计划,处处都对联艺的资产有利益。小股东是否肯出让手上股权,⼲赚那百分之三十強,现下仍不得而知。这种财经分析显然对我们的计划有利。

  这阵子,深夜,霍守谦总是跟我通电话,报道收购情况。

  杜青云跟霍守谦合作过,成功过一次,驾轻就,果然又再邀富达携手对付单逸桐。

  霍守谦说:“他当然是信任我的。已决定提出反收购,杜青云实行要保卫联艺,这是意料中事。

  “福慧,你的部署功夫还不错,杜青云认定加拿大投资移民计划的批准必不成问题,再加新界地⽪的发展指⽇可待,二者有如绿叶,伴在嘉丹矿务的股权与开采合约那朵正在盛放的牡丹旁边,杜青云认定自己如虎添翼,怎肯被单逸桐剃他的眼眉。”

  我长长地吁一口气。

  “福慧,我们相见的⽇子近了。”霍守谦这么说。

  我微微战栗,打算立即挂断电话。

  对方忙问:“怎么你如此猴急收线?是不是有人在你房间里了?”

  霍守谦虽笑着说这话,可是,依然极具侮辱,我气得发抖。没有受过正统⾼深教育的人,真会说一些⾼贵情人绝不会说的失礼话。

  我拚命庒抑脾气,不发作。

  我的沉默代表权大的不悦与‮议抗‬,对方竟然不知不晓,依然笑嘻嘻地说;

  “如果真有人躲在你房里,我必然烹了他!”

  “你敢?”我忍不住答。

  霍守谦认真荒谬。

  “怎么不敢?当然敢,情到浓时恨更深,你也一样!”

  我哑然。

  单逸桐跟我在⽇间联络,电话一般接到我办公室去。这一早一晚出现的两个男人,对我,同是妖魔鬼怪。

  然,总是深夜里才出现的一个比较更怕人,更可怖。

  单逸桐说:“怎么样,总司令?”他这样称呼我:“连⽇的纠,收购街外股东的股票拉锯战,已带至一个极⾼的价位,可以毅然收手,让杜青云缚住一大笔的现金在联艺之上了吧?”

  我问:“他手上的流动现金会有多少?”

  杜青云当初以四亿元购⼊联艺股权,他从我处骗去七亿,现下只有不⾜一半的现金。我之所以问,是因为不知道陆湘灵有没有分到现金或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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