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列车两侧亮起⼊夜后的小壁灯,幽幽的,像萤火虫。
桂木凉打着手电仰头往车顶照,嘴里不知道喃喃说着什么。安藤雪背负双手,好奇不安地跟在他⾝后。
“我们一直不回去,大家会不会担心?”
“大家?”手电的光束停顿,少年的脚跟一转,挑眉讽笑“哼。只不过是碰巧倒霉,坐上同一列车的乘客罢了。他们为什么要为不相识的人担心?”语毕,桂木凉不自然地别过脸,补充“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奇怪。”
安藤雪不服气地想要反驳,却随着车⾝突然摇动而险些摔倒。
“哇呀。”
“小心。”桂木凉失⾊,而安藤雪有惊无险地抓住一旁的扶手。
“看来,列车终于开动了。”
她抚平心跳,却抚不去內心的芥蒂。他只是站在那边,觉得她很笨似的看着她。也对,她垂下眼帘,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同一列车的乘客,连朋友也不算。他并没有搀扶甚至关心自己的义务,却还是觉得沮丧。
“但是讨厌的家伙却一个也没少。”他嘀咕。
“哎?”
“那些官警啊。”他叠双臂,一脸厌烦地说“我最讨厌这些家伙。只知道用审视的眼光把别人当嫌犯,却什么也办不到!哼。”“你才容易让人误解好不好…”安藤雪瞪着毫无自知之明的家伙“不要说得像是你知道凶手是谁!这样很惹人讨厌哦。官警先生也只是工作而已。这么冷的天气,上车查案…那个…”她忽地瞟他一眼,呑呑吐吐地问出內心的忖疑“桂木凉,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官警…”从一开始,就摆出那副不合作的态度。
“因为…”他犹豫了一下,却终于别扭地一昂头“哼。难道你怀疑我是凶手?”
“要是怀疑你,就不会和你站在这里了。”安藤雪心想,这家伙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说得也对。所以才说你单纯啊。”桂木凉一脸挑衅地自下而上地缓缓瞟她“这种时候,还是和多数人待在一起比较全安。”
“那也不尽然吧。”被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惹恼,安藤雪反相讥“你没看过那部列车杀人的经典电影吗?车厢里所有的人都是凶手!大家互相帮忙做不在场证明!”
“就因为有这部电影,所以那官警才一脸把我们当凶嫌的样子。”桂木凉地说“其实,那电影有漏洞。”
“什么漏洞?”安藤雪怀疑地问。
“既然大家全部都是凶手。那么单独办案的官警岂不是最危险的人?”茶⾊刘海下的眼睛一闪,他瓣一扬“简直就像落⼊狼群中的小羊,难道全车厢的人还敌不过一个官警?把他灭了不就OK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安藤雪忍不住提⾼音调“很危险的思路啊!”“傻瓜。”他奇怪地瞥她“以凶手的立场讲,那是最全安的办法。”
“等一下。”她一手抚额,一手揪住他“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们不是在玩猜凶手的游戏吗?那应该是以探侦的立场出发,为什么要站在凶手的角度上思考啊?”
桂木凉怔了一下,旋即皱眉“这只是我的习惯而已。”
“…”以加害人的立场思考问题是习惯?安藤雪表情怪异地盯着他,觉得后背发凉。看起来,这家伙说想要了解杀人的感觉不仅仅只是恶劣的玩笑。
而少年看穿她在想什么般的,露出恶质的微笑“想要猜谜,就得从设谜面的人的角度着手。否则永远只能落⼊被动的局。”
“这么复杂的话,我听不懂…”
“这样都听不懂。试考注定落榜吧。”
“你!”
他竟然面不改⾊说出她最介意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看榜。”她咬牙切齿。
“你没有听过福尔摩斯的推理吗?”他单手叉,好笑地望着她“第一,刚才官警搜查的时候,我注意了你的行李。要搞清一个人的⾝份还有什么比看他的随⾝物品更重要呢。”他皱着眉心一扬下巴。
她下意识地跟着点点头。
“第二…”他拖着长音,慢条斯理地瞟她一眼,看她一脸认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你还真信啊。傻瓜,第二就是本没有第二!那只是我碰巧瞎猜的啦。”
安藤雪的脸⾊骤然青红加。而桂木凉抱着肚子在一旁笑。
“什、什么福尔摩斯的推理…全是由结果倒推回去的理由。你从正面的角度看觉得很⾼深很佩服,但是从反向的角度一想,那本全是因为作家先行设定好了预知答案,所以世界上哪有什么推理。真是笑死我。”
虚假地笑了两声,他撩起视线,望向安藤雪“你怎么不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安藤雪只是盯着他瞧。
比起桂木凉究竟讲了什么黑⾊笑话,她更介意的是,他边那抹永远的嘲讽,眼中永远冰冷的傲慢。她以为这是⾼傲,却在看到他大笑之后空洞的目光后感到隐隐的悲哀。
明明是不悉的人。
明明是不知道他究竟有着怎样过往经历的人。
却为什么,自以为是地认定,他是不快乐的人呢?
又为什么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可以了解他的那种不快乐呢。
“不要这样好不好?”她说“桂木凉。不要瞧不起别人,不要用否定的视角看待一切。”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微笑,过了两秒才反击“就因为我嘲笑了福尔摩斯先生吗?但是那种先设定了凶手和答案写出来的探侦小说,为什么不可以嘲笑。”
“你不是在嘲笑小说,是在嘲笑这个世界。”安藤雪说“这样太寂寞了。”是的,这样太寂寞了。否定自己生存的地方,就是否定自己。否定和自己一样⾝为人类的同伴,就是想要抹杀自己的一种潜意识。她忽然明⽩了,桂木凉为什么说想要尝试杀人的感觉。他想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桂木凉就站在那里,距离她一臂之遥。但是在安藤雪看来,他的背后一片漆黑,延展着不知通往哪里的黑暗道甬。心中有细微的波动起伏,她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无法忍耐,那种好像下一秒,这个站在眼前的少年就会消失的可怕错觉…
“我讨厌会死人…”安藤雪轻声说“很讨厌啊。”
那时,她之所以险些晕倒,并不是出于恐惧。比起染⾎的尸体,她无法忍耐的是死亡本⾝。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说“你明⽩吗?爱情与记忆,你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以撼动的存在,也会随死亡一并消失。”就像⽗亲和⺟亲那样…
安藤雪怅然地站立。
⽗亲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但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模糊一点点。记忆像一幅不停被橡⽪擦拭的素描,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继续添加清晰的痕迹。
“你真奇怪。”半晌,那仿佛一直背靠黑暗的少年忽然说“想死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不是吗?”
她知道他是指她腕上的伤痕。
“所以啊…”她困难地发声“因为有那种经历,所以后悔了,知道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愚蠢地以为那样会得到⺟亲的注意,就像愚蠢地以为⺟亲会牵挂离开的自己。愚蠢地以为…爱,是可以依靠努力而维系。
“…”桂木凉默默地注视微微发抖的少女,垂下头,长长的刘海滑过眼底,他拉起她的手指,放在边“对不起…”
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透过⽪肤的触觉传至心底。
冰凉的,冰凉的手,那个连垂在她手腕上的头发都是冰冷的少年,像吻亲猫咪般,轻缓而耐心地反复碰触,像要吻去那个旧有的伤痕。那道求渴被爱的证明。
在细微的寂静中,她听到手上的银链子轻轻地响动。
她是和男生说话都会不自在的女孩儿,却不会因桂木凉的吻亲而害羞。在反复而耐心地吻亲后,那个少年慢慢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又缓缓垂下视线。他想要说什么,却像是说不出口。
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不出。
她明⽩那种感受。
就像她其实想在离开老家前,去向莉香道谢,去向莉香道歉,但是说不出口。面前的这个孩子,和自己很像,所以讨厌他,所以喜他,所以无法漠视他不去管。
他们的心都破了,在不知名的地方存在一个空洞,找不到可以填补的东西。她只能小心地包裹起自己,而他却竖起尖硬的刺来防备。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肯定存在,而他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寻找出口。桂木凉耳机中传出的音乐,冰冰冷冷地环绕着他们,那么寂寞,却也那么温柔。
安藤雪微笑。
她说:“嗨。我们去玩探侦游戏。”
是的。说不出口的话,不用说了,她明⽩的,他们是同一种人。虽然与周边格格不⼊,却奇异地可以相互理解。是谁说过,自闭的孩子是星星的孩子。那他和她,可能同属于那一颗星球吧。
绕开了旧有的话题,是这个女孩子的温柔。
是他所缺失的温柔。桂木凉无法微笑。他知道自己笑起来,一定又带着讽刺的痕迹。他郁地站立在那里,半晌,才默默地转⾝,将背影留给安藤雪。
“…你猜。”
向前走了几步,他突然回头,把手电自下往上一晃,眼底带着猫一般慵懒的调⽪。
“猜什么!讨厌。”安藤雪用大声议抗掩饰瞬间加快一拍的心速“不要扮鬼脸吓我!很恐怖哎!”
“呵呵…原来安也怕鬼。”
“你才奇怪!”她手臂上的小颗粒“竟然随⾝携带吓人道具!”
“怎么可能,我本来就想搞清楚一些事,才从包里拿出来的。”
“哦?”她庒低眉线,还以为他刚才只是单纯生气扔了机手跑到没人的通风口发呆,原来他本就另有图谋。
“喂!”她突然有点受伤“难不成你扔机手只是为了找个借口——”
“嘘——”他忽然搭指在她上一点“我可没有那么说。”
“你想查什么?你在怀疑谁?”她抱臂审视他,不容他打马虎。
“我只是有点事搞不懂…”他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肘部,偏头思索。
“是什么?我们一起想啊。”
“你脑筋很灵吗?”他斜眼瞥她,揶揄道“担心落榜的人…”
“考我的可是东大!”她不服气“今年竞争率这么⾼。我当然会担心啊。”
“啧啧,真幸福啊,担心试考会落榜的女孩子。”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字,有种怪气的样子“相比之下,车上却有人在谋策生死大事。”
“哼。我偏偏不这样想。凶手早就跑掉了,怎么可能还留在车上啊,又不是漫画!”安藤雪倾向现实主义。
“唉。你用点脑筋,那死者是我们车厢的人,但是我本没见到他…”
“那是因为他是在我们之前上车的吧!”
“但是直下守他们也说没见过他。”
“这个…”安藤雪语结“也、也许他走到其他车厢了呢。”
“他为什么不在十三号车厢,要一直待在其他车厢?”
“这个…他、他走错了呢。反正因为大雪嘛,今天人这么少,随便哪里都空。那个人也许随便坐了一个位置啊。”“有道理。那他⼲吗还特意跑到十三号车厢的洗手间?”
“这些很有可能只是巧合啊!”安藤雪重申“这一点也不重要吧!”
“才怪,这点非常重要。”桂木凉瞥她一眼,故意头摇叹气“所以说,女人…”
“不要拿女人和推理一类的话来应付我!那你倒说说看,这点重要在哪里?”
“第一,他是十三号车厢的乘客。”桂木凉蹲下来,用手在地上比划“第二,他死在十三号车厢的洗手间。第三,十三号车厢包括我们在內共六人没有一个声称见到过该男子。现在,是这三条已知条件放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