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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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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四三九年九月,凉国出降。北魏帝国统一华北,五胡十六国结束。南北朝时期正式开始。

  “陛下,眼下我军士气正旺,可一举过江,攻向南方。”

  “司徒此言恐有不妥。我军连年争战最好先休养生息…”

  “南人甚惧我主!应挟其威慑一统天下才是!”“北方诸国遗留问题尚多,需要先平內…”

  殿前两方人马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北方最年轻杰出的君主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殿侧。

  稍顷,道士装扮的男子探出一个头,贼眉鼠眼地冲他招了招手。拓拔焘旋即起⾝,随随便便地甩了甩袖子“有事明⽇再议。”便匆匆忙忙地向后宮跑去了。留下一殿面面相窥的臣子。

  “一定是那妖道寇谦之又回来了…”

  “听闻他这一年来四处为陛下寻找传说的不死灵药?”

  “世间哪有那种东西?妖道啊…”“这妖道到底什么来历,为何陛下如此信赖于他?”

  “听说是崔浩那弄臣引荐的。宮內有人传说,崔浩见到那妖道还要称他为师⽗,本就是汉人误国。”

  将士们摇首叹息一番,也便一一散去了。

  拓拔焘站在殿內侧廊前向寇谦之打听情况:“怎么样?”他眉目隐含薄如烟霭却深拂不去的焦虑,这一年来早已习惯了无数次的期待与失望,却终究无法学会不抱期望。

  “飞儿吃了那个什么金台灵芝后有没有效果?”

  寇谦之讪讪地双手揷袖“要说没效果吧,她也算吃得红齿⽩小脸圆胖胖的。要说有效果吧,反正她还是一问三不知…”

  拓拔焘失望道:“那就是无效了?”他拉扯着寇谦之的道袍把他拽到角落“你不是说,要我隔段时间再去见她。空⽩中的想念可以刺她恢复记忆吗?她有没有问起过我的事?”

  寇谦之苦笑道:“她看到我,还是管我叫做师⽗。你说她有没有可能会问到你…”自从林飞从燕城摔落,虽被位于下方的将士接住,⽪⾁并无大碍。只有记忆向前凭空倒转了二十年,除了寇谦之以外的人,一个也不再认得。就是寇谦之,这位算得上与林飞青梅竹马的师兄,也是被林飞当作早已仙逝的师⽗来亲近的。

  “自从她这样叫我以后,”寇谦之摸着脸神⾊古怪“我就越发觉得我长得真的很像师⽗年轻时。哎,陛下,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其实是师⽗生的?”

  拓拔焘没好气地甩袖“谁有工夫管你的⾝世…”

  “不是吧!这么现实!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帮师妹想办法的啊。”

  不顾寇谦之在⾝后愤愤不平地抱怨,拓拔焘郁郁不乐地走向供林飞居住的殿室。他将林飞的房间安排在宮內最寂静的竹园,对外只说国师要修⾝养,不喜打扰,除了他与寇谦之,任何人都不许进⼊。

  远远望去,有位佳人正站在晌午橙⻩的暖⾊里。似乎听到⾝后有人,转头明波一睐。

  “公主…”

  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拓拔焘稳了下脚步,又挂上不动声⾊的面具。面前清丽的女子正是助他一统北魏的功臣,将凉国一手献上的凉国公主祖渠⽟。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略有不快。

  “听说陛下很喜此处风景。每⽇处理完‮家国‬大事便在此修⾝养。”祖渠⽟扬璨笑“原来竟是真的呢。”

  “是啊。”拓拔焘淡淡道“道长学识渊博,著作丰富,与他谈论每每定有收获。”

  “是这样啊。”祖渠⽟单手扶枝侧过肩来似笑非笑“原来那个贼道士除了偷看别人‮澡洗‬,还相当有见识。”

  “如今他是我朝天师。言语间还请公主尊重一二。”

  “他是你朝天师,我是什么。”祖渠⽟哼笑一声“我这皇后难不成还输给一个道士?”

  拓拔焘冷冷地看她一眼“公主,你我之间本无情分,一切原是易。你劝你⽗王助我,我给你皇后之尊。大家既然各取所需,就不要节外生枝。”

  “你现在当然这样说了…”祖渠⽟森森道“当年若不是我凉国做你的后援,你怎能在复杂的北魏宮廷活到成年。”

  拓拔焘不快地截断她:“佛狸做事向来知道感恩,也请公主自己懂得分寸。”他径自推开公主的挡路,进⼊特意用篱笆围起的竹林。

  每走一步,既是轻盈也是沉重。就像他每次见到林飞的心情,既是期待又是惶恐。他忘不了当林飞醒来望着他露出天真的笑容,却微笑着问“你是谁”时,一瞬间好像沉⼊万丈深渊般的孤苦。虽然这一年来,几乎⽇⽇陪伴在她左右,却连半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

  被自己所信赖、所依托的人,如此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地抹去了。就像是被抛弃了一百次一样地撕心裂肺,却只能认定这大概是一种报应。

  他得到天下,却失去了林飞。

  虽然她一直就在他⾝边,虽然寇谦之安慰他说林飞这种情况是受到突发刺,说不定哪天打个雷便又自己恢复了也不一定。但他没有自信,他期望她快点恢复,又但愿她永远都不要想起。

  因为比失去林飞更可怕的,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被林飞所憎恨。

  想要得到的,从来都是林飞的爱情。

  所喜的,一直都是与北魏宮廷的霾截然相反,笑起来有如冰雪初融嵌⼊丝缕光的率真女子。

  ‮望渴‬得到某人的爱,而去用力地想爱某个人。

  一边说着:我喜你。一边却做出不利于对方的事。不是因为爱得不够,而是这爱太过自私。

  有时他想,他一定被林飞看穿了吧。所以到了最后那一刻,那个女孩望向他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复杂难解的怨尤。

  从那一秒开始,她就再也不是能任他猜到心事的林飞了。

  寂寞地望向竹林尽头寂静的殿堂。

  模仿着林飞生长环境搭建的小屋前,女子披着乌黑的直发,⾚脚坐在屋前的阶梯上。

  “飞儿。”庒抑着內心的酸楚,他叫她的名字。

  骨碌碌的大眼转来,翘翘的睫⽑倏地掀起,圆圆的脸上露出一抹呆呆的笑“你是谁?”

  又是这样,拓拔焘苦笑。走近前去,他弯下,让视线与她持平“我是佛狸呀。”

  “佛狸是谁?”

  “是会来陪飞儿玩,送糖果给飞儿吃,永远都要和飞儿在一起的人。”他柔声地一字一句说给她听。

  林飞却只是笑嘻嘻地伸出手,打上他的脑门“骗人!师⽗说了,平⽩拿糖果给小孩子吃的都是坏人!”

  拓拔焘只能苦笑,视线下垂,见到踩在阶上像年糕一样⽩⽩的脚踝。

  “又不穿鞋。”他按住她的腿“⼊秋了,会着凉。”

  “不要!不要!”林飞闹脾气地把脚蔵在裙子里面“穿鞋好⿇烦的。飞儿不要穿!”

  “好、好,不穿就不穿。”他怕她跑掉,连忙抓住她的手。只是这样与她并肩坐着,心里某个地方便被酸楚而又温柔的物质填充了起来。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林飞就是他印象里的大人,虽然偶尔会露出天真的样子。但更多却总是保持大人的风度,让着自己、容忍自己。自己的脆弱、丑陋、望、野心…每一次只有在林飞面前,才不怕被遗弃般地表露出来。因为相信,林飞一定能够包容自己的全部。用那个“既然已经这样,就算了吧”的大而化之的笑容。

  同样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笨拙到再三再四地触怒林飞。

  现在轮到林飞是小孩子了,立场颠倒了过来。有时看着胡闹的林飞,才能想起自己是不是也曾经这么任。其实他不在意就这样照顾林飞一辈子,可他真正的愿望,还是希望她能够恢复记忆,对他说一声:我原谅你,佛狸。

  这样的话语,是否终其一生,只能在梦中听到呢。

  望着坐在⾝侧,安安静静双手托腮的林飞,想起的却是有如落叶纷飞的幕幕过往。

  “帅帅的小哥,帮我指个路,我就倒给你医药费哦。”保持着鼻尖相对的‮势姿‬,有着美丽凤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样子…“堂堂皇子之尊。为什么反而跑来找一个汉人帮你说话?”用单腿踩在软垫上,摆出金‮立独‬的造型手撑轿额俯望他时痞痞的样子…

  “我、我不要!”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好像一旦收下他的发簪,就是按下了某个约定的手印时紧急慌张的样子…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豪气⼲云地一转⾝,就好像能这样把所有不开心不理解却不愿再纠结下去的矛盾全部扔掉的样子…

  在秋分夜的扁⾖田里,像个最最普通的农家女孩儿用一⽩扁⾖打着他玩时笑闹作一团好开心好可爱的样子…

  她伤心时的模样,她倔強时的脸孔,她哭泣时难过时微笑时喜时以及最后的最后那么绝望一顾的样子…竟然全部镌刻在他心里。

  她虽然忘记了,可他却没有办法忘记。

  相识相知相依的记忆只被一个人铭记。普天之下最严重的刑罚也不过如此。虽然林飞就坐在⾝畔,一起看着开始飘舞的落叶,但那个不论他做了多少坏事虽然生气却还是没法不原谅他的人,他却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

  “你哭了?”

  修长的手指伸到面前,娇丽的容貌随着千缕青丝的摆,倏地横在他低垂的眼前,转了个⾝的林飞硬是托起他的脸,用那稚子般娇弱美丽却⾜以刺痛他心扉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他看。

  “为什么会哭?”手指托起透明如露的泪“你不是男孩子吗?男孩子怎么还可以哭呢?”

  悉的声音带着幻觉般的温度这样一波波袭来,像遥远的遥远以前,娘亲被⽗皇处死的那⽇,孤小的⾝影站在城墙处,无声落泪的时候,青纱罩面的男人从⾝旁路过,又回头,弯起温柔慈爱的眼眸。

  “你不是男孩子吗?男孩子怎么还可以哭呢,不管要做什么事,仅仅靠哭泣可是没有办法的哦。”

  “在你的心里啊,被种下了一颗种子。没有办法拔除的种子,有毒的种子。”长者温柔地看着他说“但是没关系,只要你能够让它开花就行了。如果它能开出洁⽩的花朵,你的忧愤也会随着花开而谢落吧。”

  那是当时的权臣崔浩对年幼的皇子偶一为之的温柔。

  而对小小的拓拔焘而言,所能够理解的开花的种子,就是唯一可以自绝望中拯救他的——权力。握在手中的力量才是唯一不会背弃他的东西,才是唯一可以保护不想失去的人的凭依。

  如果没有谁来期待他,那么,只好由他自己来期待自己。所以,不爱他的⽗亲也好,软弱可怜的⺟亲也好…无法拥有的东西,就选择放弃。然后,让自己变強,去爱那些他可以拥有的东西。

  可是坐上了盼望已久的宝座,望着俯在脚下的朝臣,却为何感觉腔之中一片空落落。

  有毒的种子已经消失了吗…那么为何没有留下⽩⾊的花朵。仅仅只还他于一片无尽的空虚…

  即使遇到了得意的事,让自己感觉开心的事,想要迫切告诉某人的事,却已经失去了可以一直一直向他甜美微笑的人…

  失望地发现,仅仅依靠曾经无比相信的权力,还是没有办法得到幸福,没有办法拥有唯一被他赋予了呼唤他名字权利的少女…

  拓拔焘再也难以忍耐地抱住林飞,紧紧的、紧紧的,任由眼泪濡她的肩头,咬着她的⾐服支吾不清地哀求:“你回来好不好,请你回来吧。你要怎样都可以,你说什么我都听。哪怕你是回来和我斗智、斗气…”

  他说不下去了,被也许林飞一辈子也不能恢复记忆的恐惧攫获。却听到悉的声音带着一点糊和包容在头顶响起——

  “我不会斗智,也不会斗气。但是我会斗草哦。佛狸,不要哭,我们来斗草吧。”

  他猛地抬起头,却撞⼊女子笑成月芽的大眼。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株野草“哪!我记住了哦。你叫佛狸对不对?男生还哭,真是羞羞脸哦。”

  “对,我叫佛狸。”他期待又不安地看着她“再叫我一次。”

  “佛狸。”林飞回应得清清脆脆。

  “好的、好的。”他忙不迭地擦⼲脸上的泪⽔“我们来玩斗草。”他手忙脚地拾捡着园中的草木,又是开心又是酸楚。“我一定会让你恢复到从前的…一定会的。”他拔着草,保证般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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