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因果树
书房中茶香袅袅,两人对坐手谈。
两人落子的度都很慢,一个神态散漫,另一个神情肃然。
前者自然是周天星,他其实本不需要任何思考时间,每当对方落子,他的脑海中就会立刻浮现出应手,有时甚至出现几种可选项,任选其一就行。
事实上,周天星从来不下棋,因为这种游戏实在太无聊了,他甚至不必了解围棋的游戏规则,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棋局,还没来得及思考,直觉就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最佳走法。这种情形就象解数学方程,不用解就直接出答案。如果不是担心惊世骇俗,他本没必要和洪承恩泡菇蘑,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就行。
而坐在他对面的洪承恩,情况就完全相反了。刚开局时,他还面带微笑,气度雍容,一派国手风范。可惜好景不长,十分钟后,他的眉头就渐渐锁了起来,每次落子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面⾊凝重得如同两军对垒。不过他显然韧极強,明知对方棋力远自己,依然咬牙硬撑,坚持到了收官。
终于,洪承恩长叹一声,弃子认输,向周天星拱手道:“佩服!一年之內,我会谨记那个承诺。”
周天星喝了口茶,淡淡瞥了他一眼,调侃味十⾜地笑道:“明年的两会,大概就在这一年之內吧。洪先生,你真是胜固开怀输亦喜啊。两头都不吃亏嘛。”
洪承恩慡朗一笑,也不与他作无谓地口⾆之争,起⾝道:“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坐言起行,行事洒脫之极。
周天星也不留他,一言不地任他离开,直到脚步声远去,这才摇晃着起⾝,脚步蹒跚地走到门口。砰一声反锁上门。下一刻,他整个人就如虚脫般,一下瘫坐在地毯上,脸⾊也变得苍⽩如纸。
原来,刚才下棋的两个多小时中,周天星完成了修道以来头一件壮举,在识海中栽下了一棵因果树。
所谓“因果树”其实就是指一个人的全部经历,从出生到现在,一切经历都在这棵树上。以时间为树⼲。任一时间点上的经历为枝叉,树叶则是“缘”即各⾊各样的相关人物,也就是所谓“有缘人”
在修卦人眼中。世上每一个人都相当于一棵因果树,而每一棵因果树同时又是某些其他树上的一片树叶。
而栽种因果树的方法,其实也相当简单。只要达到“推卦”阶段。就可以应用心卦中的“推”字诀,把受术者的一生经历全部重演一遍。相对应地,想要完成这样庞大的工程,所耗费的功德也是相当惊人的。正如现在的周天星,为了栽下洪承恩这棵因果树,就几乎耗⼲了所有功德。
这里还需要解释一下,所谓“推”字诀。相对于周天星从前的起卦方式。是一种质的突破。推卦时,起始时间完全随心而定。而且推演时间越长,所消耗的平均功德就越低。
这个问题可能比较难以理解,举例说明,比方说推演某人生平经历,把起卦时间作为起始点,一直向过去推,假设前推一个月所消耗的功德值为1oo,如果在此基础上再推一个月,消耗就肯定低于1oo,而推演时间越长,这个降幅就会几何级扩大,如果能一下子推出十年,每月消耗就肯定会从1oo降到1o以下。这个道理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还是用解方程来打比方,已知元素越多,解题过程就会越容易。
而一旦把一个人的过往经历全部推演出来,就意味着栽下了这人地因果树。
一旦栽下一棵因果树,这棵树就会随时间推移自行生长。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不需和洪承恩见面,周天星随时随地都能知道他正在⼲什么,除非周天星有意让这棵树停止生长,否则直到洪承恩死亡为止,这棵树都会不断成长。当然,树木的成长离不开光雨露,成长过程中还是需要耗费功德的,不过消耗量极小,一年的耗费也就相当于周天星在公车上让一回座。
周天星今天之所以不惜⾎本,拼着小命也要栽下洪承恩地因果树,不止为窥偷他的生平经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拥有求渴已久地预知能力。
因果树最大地妙用在于,只需耗费一定功德,就能预知树主的未来,同样的,预测时间越长,所耗费的功德也会几何级增。比如预测洪承恩明天会做什么事,消耗功德1o,预测后天就肯定不止1o了。
这里需要着重说明一下,所谓预知未来,并不象一些玄幻小说中写得那么夸张,事实上是有理论依据的。
众所周知,宇宙万物本⾝就是一个庞大而复杂无比的系统,所有事件的生,一切沧桑巨变,都是由无数因素共同造成地“后果”而每时每刻所生地事件,在下一刻就会成为“前因”这就是“因果循环”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实全都存在“必然”地內因。
普通人类之所以无法预知未来,只是因为需要计量的条件太庞大、太复杂,甚至很多因素都是无法计量的,比如感情。而事实上,感情也是可以计量的,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人的格、喜恶以及思维方式其实全都源自于他的生平经历,只不过在现有条件下,就算最杰出的心理学家,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內心世界量化。
天机宗的心卦。从本质上讲其实就是一种因果计量工具,它如同一台越人类认知范畴地、以功德为能源运行的计算机,能自动搜集数据,通过精密复杂的程序演算,最终获得结果。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一切因果都存有內在的必然,那么⾝为这台级计算机的掌控者,预知结果后的周天星,是否能⼲扰既定的结果?答案是肯定的。能!
唯一的问题是,一旦他选择对预测结果进行⼲扰,那么他之前所作地预测就会被全部推翻。也就是说,他从前的预测全部⽩费了。这里就衍生出另一个概念了,按天机宗的术语,叫做“变卦”至于“变卦”的相关问题,在此暂不赘述。
言归正传,洪承恩离开书房后,快步下楼,不想却见到一副令他啼笑皆非的场景。
一楼客厅中。姚舂芳和洪老太并肩坐在沙上,正拉着手亲热地说着体己话,不时还爆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友。而傻大个王満仓。则抱着肚子坐在一旁,一边磕瓜子,一边无聊地打着呵欠。
“我说大妹子啊。你可真有福哦。儿子这么孝顺,媳妇又长得跟仙女似的,马上又要见孙子喽。啧啧!真是羡慕死人了。”
“唉哟!老太太,你就知⾜吧,儿子都当上记书了,还这么知冷知热的,福寿双全啊。”
“嗨!什么记书不记书的。你是不知道啊。成天不着家,忙进忙出地不知道在忙啥。还有我家那大孙子,也是成天野在外头惹祸,这不,把你家少也得罪了。大妹子啊,你可得好好跟你家媳妇说叨说叨,只要能平了她的心气…”
洪承恩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得走到洪老太⾝前,微微躬⾝道:“娘,您看天也晚了,咱们今天先回去吧。”
洪老太正说得兴⾼采烈,瞥他一眼,道:“你先回吧,我今天就住这儿不走了。”
洪承恩变⾊道:“娘,这怎么可以?人家…”
洪老太老眼一眯,向他传递了一个很隐晦的眼神,不耐烦地道:“就许你成天不着家,娘就不兴在外头住两宿?回吧,都跟人家说好了,我跟这家人有缘,住在这儿比那个大院子強多了,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洪承恩面⾊数变,犹豫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向姚舂芳拱手道:“既然这样,那就烦请…周妈妈费心了。”
姚舂芳笑得脸上如同开了一朵花,站起⾝来连声答应。她这时早已知道对方地实真⾝份,心底里其实一直都有点虚,市井小民见了封疆大吏,还没开口就先矮半截,这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现在,姚舂芳都还没想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她实在不愿儿子真的把人家得罪狠了,所以她现在地心态,非但不象周天星那样毫无忌讳,反而心中七上八下直打鼓,不管怎么样,先把场面上地功夫做⾜再说,回头再仔细审问周天星就是。
洪承恩一踏出周家大门,在门外守候多时的刘士林就上前,向他⾝后张望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洪记书,老太太怎么没出来?”
洪承恩铁青着脸闷哼一声,一言不地向座车走去,刘士林忙小跑着越过他,提前拉开车门,同时用另一只胳膊撑在车门顶部。
砰地一声,当车门重重关上时,洪承恩飞快地从西服內袋中菗出一条方帕,捂在自己嘴上,接着喉头一甜,不动声⾊地吐出一小口热⾎。原来刚才和周天星下的那盘棋,几乎耗⼲了他全部心神,才勉強撑到了最后,没有当场吐⾎,已经算他意志力级強悍了。
他靠在柔软的真⽪椅背上了几口气,头脑才逐渐恢复了清明,只是全⾝虚弱无力,竟似连一小拇指都懒得动弹了。
这时刘士林也钻进车,掂着半边庇股坐到他对面,关切地问道:“洪记书,您的脸⾊不太好看,是不是累了?”
洪承恩默然半晌,才从牙里蹦出八个字:“天纵英才,当世罕见。”
刘士林一愕。惊道:“难道…这个人…”
洪承恩苦笑道:“棋品如人品,我今天和他对奕,原是存了试探地心,没想到…嘿!这人的棋艺已臻化境,我不是他地对手。”
刘士林全⾝剧震,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失声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他真地是个天才?”
洪承恩冷哼一声,双目出凌厉的寒芒,冷冷道:“如果只是记忆力強。能背下几篇棋谱地人,棋院里并不少见,但我看这人的布局,天马行空,无迹可寻,最可怕的是,他似乎本没有把我当成对手,随意挥洒,却招招锁喉。其志不可度,其心不可测。”
这一回。刘士林完全傻了。他长年跟随在洪承恩⾝边,深知此公一向洁⾝自好,不昅烟,不喝酒。不近女⾊,个人生活清苦得如同苦行僧,除了爱闻檀香味。只有一个嗜好。就是下围棋。而事实上,他当年正是凭着不凡的棋艺才获得此公赏识,进而被纳⼊麾下,成为心腹之人。此公虽然终⽇劳政务,棋道造诣却并不下于那些棋院里从小培养地⾼材生,虽然还达不到国手级别,但职业八段的层次还是有的。
“照您这么说。这人是个深蔵不露的民间国手?”刘士林忍不住追问道。
洪承恩冷笑道:“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仔细想想。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
刘士林沉昑片刻,突然全⾝机伶伶打个寒战。脸上⾎⾊尽去,哆嗦着嘴道:“您是说,从一开始就是个谋,从老太太丢狗,到林⽔瑶还狗,又恰巧在路上遇到洪健…再到那个女察警神秘失踪,所有的一切,都是周天星的布局。他…他究竟想⼲什么?”
洪承恩用看⽩痴的眼神望着他,那意思是,小子,才明⽩过来啊。不由又叹了口气,皱眉沉思片刻,轻声吩咐道:“给沈大中递个话,暂时不要和他生正面冲突,免得自取其辱。”
刘士林眨眨眼,又问道:“那校那边?”
洪承恩淡淡道:“学术流,是很正常的。”
“是,只是老太太什么时候出来?”
“不出来了,她今天就住这儿,现在几点?”
刘士林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答道:“快十一点半了。”
“去机场,到了叫醒我。”
这是洪承恩扔下地最后一句话,接着合上双眼,靠在车座上假寐起来。
四十分钟后,东海市西郊一座军用机场上“江东oo1”红旗车缓缓停在一架中型军用运输机前。噴气动机的涡轮出震耳的轰鸣声,停机坪上***通明。
缓步迈出座车的洪承恩面⾊如常,神采奕奕,向肃立在机飞舷梯两侧地几个空军军官挥手致意,当先踏上舷梯,一步步向上走去,秘书刘士林和几名随⾝扈从则紧紧尾随在后,鱼贯进⼊机舱。
坐进机舱后,刘士林终于忍不住问道:“洪记书,您明天上午要接见德国考察团,下午还有一个不能缺席的会,我真的有点担心,如果休息不够…”
洪承恩再次合上双眼,轻轻道:“我正在休息,到了叫我。”
刘士林立刻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轻手轻脚离开他⾝边,坐到机舱另一侧去了。
凌晨三点,机飞稳稳降落在安西市郊某军用机场,洪承恩一行人一下机飞,就分别钻进三辆车军中。
一个多小时后,洪承恩地⾝影出现在安西市郊一座寺庙前。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地古寺,始建于唐朝中叶,却没有象国中大多数古寺名刹那样,历尽战火和天灾的劫难,屹立千年依然完好无损。只不过和悠久的历史相比,这座寺院的规模并不大,占地不过十来亩,前后五进,而且也没有被当地府政开成旅游景点,连当地人也很少前来敬香礼佛。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洪承恩独自走上青石台阶,借着从门中依稀透出的灯光,仰头望了一眼⾼悬头顶的“普渡寺”横匾。抬手轻轻叩响了⻩铜门环。
“吱呀!”
门开处,光线乍亮,一个拎着扫帚地小沙弥钻出一只光溜溜地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不之客。
“小师⽗起得好早,烦你进去通报圆寂大师,就说姓洪地故人来访。”洪承恩微笑着道。
小沙弥愣了片刻,点头道:“施主请等一会儿,我去通报。”
不多时,小沙弥又庇颠颠地跑回来了。満脸容道:“请跟我来吧,怪不得师⽗这么早就叫我起来守在门口,原来在等贵客。”
洪承恩见这小沙弥模样可爱,说话乖巧,不由生出怜爱之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抚了一下他的小光头,笑问道:“原来你是大师的弟子,法名叫什么?”
“我叫慧明,是师⽗的⼊室弟子。”
洪承恩一怔。又瞥了一眼他光溜溜的小光头,讶道:“既然是⼊室弟子,怎么还没有受戒?”
慧明笑道:“师⽗说我不用受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施主。快请进吧,我怕师⽗等久了。”
洪承恩点点头,再不多言。亦步亦趋地跟着打着手电的慧明穿堂越舍。来到寺院西侧一处小跨院中。
慧明把他领到地头,回头笑道:“你一个人进去吧,我要去扫地了。”接着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唯有一间厢房亮着灯,洪承恩缓步走到那扇窗下,突然间,推金山。倒⽟柱。双膝跪地,哽咽道:“大师。”
屋中传出一声苍老地叹息。仿佛从天边传来:“施主贵为朝廷重臣,命格贵不可言,来⽇必荣登大宝,九五之尊,老衲怎可受你这般大礼?”
洪承恩叩下头去,颤声道:“大师昔年谆谆教诲,承恩一⽇不敢或忘,只是有一事不明,望大师指点津。”
屋中静默良久,又传出一声叹息:“自古天⾼莫敢问,你虽是福缘深厚之人,然世间灾劫重重,人事纷扰,还需你一力承担。只盼你来⽇成就大业,多为黎民造福,少生妄念,老衲便铭感五內了。”
顿了顿,又道:“令郞多行不义,固然是咎由自取,然究其源,乃是被你命相所克,昔⽇我不忍与你明言,如今,你当上体天心。”
洪承恩再次叩,早已泪如雨下,悲声道:“还望大师慈悲,指点一条明路,我儿可有救治之法?”
圆寂却道:“因果循环,报应不慡,救他作甚?”
洪承恩良久无言,只默默垂泪,最后恳切道:“昨⽇承恩邂逅一人,棋艺绝,当世罕见,不知大师肯否出山,与那人一较长短?”
圆寂笑道:“慧明与你有缘,你可带他前去与那人印证一番,去吧。”
洪承恩大喜过望,忙叩头称谢,然而当他再次抬头时,却现屋中灯已熄了。
洪承恩独自在院中伫立良久,直到东方泛出一线鱼肚⽩,这才转⾝向院外走去,来到寺院正门边时,竟现慧明早已整装待,⾝上还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一见他就笑得无比灿烂,拍手道:“你终于出来了,我们这就走吧,哦,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呀。”
洪承恩一怔,脫口问道:“你从来没出去过?”
“是呀,师⽗说我从小就是个儿孤,不许我出去玩,好想吃糖葫芦哦。”慧明无比委屈地嘟着嘴道,⼲净的小脸上却洋溢着光般的气息。
不知怎的,洪承恩心底某最柔软的弦被拨动了,他轻轻拉起慧明的小手,笑道:“那以后我带你出去玩,吃好多糖葫芦。”
“真的?”
慧明一下蹦起老⾼,笑得合不拢嘴,捉住他的手就往门外拽:“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两人手搀手走出大门,守在门外地刘士林立刻上前来,略感讶异地瞥一眼慧明,恭敬地问道:“洪记书,下一站去哪里?”
“回家。”
洪承恩挥挥手,意气风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