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沧海月明（下）

　　傅苦禅从丁垂云脸上看出了惊讶，心中暗暗叹了声，赵冰翼天生便是习剑的，自己的沧海月明剑必将在她手中发扬光大，丁垂云虽然是个剑匠，但面对这天生习剑的天才，只怕也会输得很惨吧。

　　轩辕望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赵冰翼，他感地发觉到，当傅苦禅的剑入赵冰翼手中后，赵冰翼就不再是那个爱撒娇的小女孩了。她的表情严肃而专注，他的目光敏锐而犀利。一种绝不弱于丁垂云剑匠的气势，从这小女孩身上发散出来，让她自然而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轩辕望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心怦怦直跳，但他知道，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渴望。

　　不知为何，他渴望着，那站在场中与赵冰翼相对的，是他而不是丁垂云。这种渴望让他身上的血沸腾起来，让得心中奇难熬，也让他对这种渴望有种深深的畏惧。

　　他本能地退后，从人群中挤走，想要离开这里，他要逃避这种渴望的感觉。在他背后，罡风四，剑气汹涌，不知是赵冰翼先还是丁垂云先，两人身体穿来去动作迅捷如电风，剑啸之声不时被两剑相击之声打断。这两剑相击之声起初还只是偶尔有之，但到后来竟是乒乒乓乓响成一片。

　　“后土剑门的绝招在于守而非攻，这丁垂云抢先攻出，又一剑比一剑迅猛，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傅苦禅心念微转，但旋即明白：“冰翼一女娃儿，臂力耐力都有限，丁垂云正是有意冰翼与他快攻，好迅速消耗冰翼的力量灵力，以便与我一战…这丁垂云倒是后土剑门难得的人才。”

　　轩辕望被这连绵不绝的剑击声引得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丁垂云剑光如霹雳一般击向赵冰翼，而赵冰翼身形则有如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丁垂云剑气的狂澜中起伏跌宕，虽然惊险百出，却每每能化险为夷。看起来倒是丁垂云占尽了优势，但不知为何，轩辕望心中却以为丁垂云境况不妙起来。他不敢再看下去，撒腿便跑了开来。

　　正当轩辕望奔回侧门之时，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他猛然回过头去。

　　在丁垂云大海狂涛一般的剑影之中，赵冰翼身体冉冉而起，象是一轮自海平面上升起的明月。她手中的剑划出一个优美的圈，剑上白芒夺目耀眼，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丁垂云那浩瀚的剑影在这强光之下黯然失，无数道光箭自赵冰翼化成的明月中了出来，噗噗声中，丁垂云浑身一震。

　　轩辕望大惊之时，怦地一下，他只觉额鼻间一阵巨痛，原来他一面奔跑一面回头，一头撞在墙上。他只觉一阵天眩地转，两道的东西自鼻中了出来。

　　当他清醒过来再望向丁垂云，这个不到四十岁的男子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他手中空空，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剑已经断成数段，被弃在地上。

　　“咳…咳…”丁垂云全身又是颤了一下，一阵拼命压抑的咳嗽自他喉间传了出来。赵冰翼兴致地一抱剑，象个大人那样道：“承让，承让。”

　　丁垂云目光在这女孩子脸上扫了扫，又转到傅苦禅脸上，过了会儿，他咬了咬牙，掉头而去。傅苦禅唯有苦笑，倒是赵冰翼意犹未尽，目光在众人脸上转来转去，似乎还想再找个人比试。人们看见她那明月一般的目光，都纷纷转过脸去，生怕她来找自己。

　　轩辕望想去看看丁垂云，但又不知去了后该说什么，想来想去，他还是回到自己小屋中。同屋的仆役见他鼻子血，都笑了他两句，他却神情恍惚，无法应对。

　　他的脑中，全部是最后见到的那一个景致，在丁垂云剑气最盛之时，赵冰翼忽然腾起，虽然只看到剑上光芒四，但轩辕望却能感觉到那一刻赵冰翼分明刺出了六剑！

　　这六剑是如此迅捷，旁观者眼中这六剑剑芒浑然一体，形成一个耀眼的光球。

　　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在轩辕望心中升起，那样一剑，惊才绝，那样一剑，才是沧海月明！

　　轩辕望手不住有些发抖，他自己也觉奇怪，为何见到那样一剑，他心中无比激动，竟然会巴不得着那剑的，不是丁垂云而是自己。

　　“若换了是我，能接下这一剑么，我该如何防这六击，如何相机反击？”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盘旋来盘旋去，到得后来他哑然一笑：“我这是怎么了，我从来就不会使剑，怎么会想到要破这一剑，难道我比身为剑匠的丁大叔还要厉害么？”

　　想到丁垂云，他心中一动，决意去见一见他。好在忙了大半之后，他倒有些闲暇，向管事告了个假，他便出了云想绸缎庄。

　　但在丁垂云家却碰了个壁，丁垂云根本不曾回来。轩辕望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对于身为剑匠的丁垂云而言，若是败在剑师傅苦禅手中，哪怕是当场身亡也算虽死犹荣，但惨败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手下，这样的打击只怕是他难以承受的。

　　出了城，轩辕望一路在丁垂云常去的地方寻找，直到赏心湖畔，听到丁垂云的咳嗽声，才循声找到了丁垂云。只见他呆呆坐在湖畔枯柳之下，身边杯盘狼藉，远远地便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丁大叔！”轩辕望唤了他声，但平里耳聪目明的丁垂云却恍若未觉，轩辕望走了过去，又唤了声，丁垂云才将通红的眼移向他。

　　“阿望…”丁垂云只说出这两个字，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轩辕望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望，你来了。”丁垂云咳嗽平息之后，用沙哑的嗓音道“来陪我喝上一杯。”

　　“丁大叔，你别再喝了。”想了半晌，轩辕望终于道“胜败只是一时之事，大叔你何必放在心上？”

　　“一时之事，一时之事？”丁垂云嘿嘿笑了几声“你可知那傅苦禅单人独剑挑战京师十大剑门，我后土剑门先后七人败亡在他剑下，门菁英灰飞烟灭，后土门不得不愧狈离开京师。这二十年来我苦心练剑，既不曾娶生子也不曾赚下丁点家财，想只想有朝一能与傅苦禅决一生死，哪怕便是败了也不能让世人小看我后土剑门。可二十年来一梦觉，我不但不是傅苦禅的对手，甚至连他教出的十二三岁的女娃儿也可以轻易击败我这剑匠，这剑，这剑…”

　　他一激动，又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轩辕望不知道这背后还牵连到二十的前的血仇，心中对丁垂云的同情更增了几分。这个时代里，一个武师想要安生立命已是不易，而一个习剑者就更难。为了这样一个目标，丁垂云付出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年时光，付出了一生的幸福，最终不但失败，而且败得几无扳回的可能。

　　人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可以用来进行一场赌博？人一辈子，又在这样那样的赌局中虚掷了多少个二十年？

　　轩辕望觉得嘴中有些苦涩，他喉咙动了下，忽然道：“丁大叔，那傅苦禅能教出个弟子，你为何不能教出个弟子来？比如，比如…”轩辕望想到赵冰翼那惊才绝的一剑，想到自己看见那一剑时的热血澎湃，他有些讷讷地道：“比如，我成不？”

　　“你？”丁垂云双目睁得老大“你眼见我这惨状，还要练剑么？”

　　“或者…或者我可以替丁大叔击败那个傅苦禅。”轩辕望微低下头，脸上浮起一片羞赧。

　　“不成，不成。阿望，不是说你不可能击败傅苦禅，但我不希望你也同我一般，将二十年的时光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丁垂云又咳了几声，脸上尽是苦笑，显然方才对轩辕望的诉说，已让他心情放松了些。

　　轩辕望练剑的意志原本就不甚坚定，因此也就不再恳求。二人默默相对了会儿，丁垂云站了起来：“走吧，你也该回去了。”

　　看到丁垂云身形已不再象往日那般拔，轩辕望有些担忧地嚅了嚅，但只吐出了一句“丁大叔，多保重”便再无话可说了。

　　这一战给丁垂云的打击，远不止赵冰翼剑气所伤害的身体。丁垂云原本主要以教几个华州府城的富家子弟剑艺为生，在他战败第二，这几个富家子弟就纷纷辞师，街坊间也将他胜不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儿传为笑谈。再加上身上的创伤让他无法做体力活儿，他整里便只有在酒馆里喝着劣等酒，到夜了再身酒气地回到他那四壁空空的屋子之中。起初还有人来劝他，他倒也不发酒疯，只是苦笑着问上一句不喝酒又能如何，对方便哑口无言了。

　　终于傅苦禅要走了，轩辕望在瞧不见他们一行人的影子之后，马上飞快地跑到丁垂云处，丁垂云依然醉生梦死地爬在桌子之上。

　　“丁大叔，丁大叔，那个讨厌的傅苦禅走了。”

　　丁垂云醉眼乜斜，翻了他一眼，只是哦了声。轩辕望还要说什么，丁垂云却砰地一下将个酒杯放在他面前：“来…来…阿望…陪我喝上一杯…”

　　还不等轩辕望回答，他便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浊酒入喉，换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轩辕望见他醉了，忙劝道：“丁大叔，你别喝了！”

　　“阿望，你是好孩子…”丁垂云将手从边移去，又抓在那酒杯上，轩辕望伸手去夺他的酒杯，却发觉酒杯边缘尽是粘的东西，仔细一看，尽是殷红的血。

　　“丁大叔！”轩辕望大惊，丁垂云却挥手止住他的话：“别说，别说…”

　　轩辕望还要再说，忽然几个汉子进了酒馆之门，直直走向丁垂云。轩辕望看过去，心中不由一惊，这几个汉子是华州府城有名的泼皮无赖，没少被丁垂云教训过，如今看来，是来意不善。

　　“瞧，咱们堂堂的大侠客丁剑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一人尖声道“往日的剑匠风范，今天怎么全也见不到了？”

　　“哦，你还不知，那一京城来了个女娃，在云想绸缎庄前玩甩，咱们的丁大剑匹见人家小娃儿粉雕玉琢般可爱，便想去调戏她。嘿嘿，哪晓得那女娃儿也是使剑的，三招两式，便将堂堂剑匹放倒了…”

　　另一个泼皮有意歪曲道。

　　丁垂云瞧也不瞧他们一眼，只是又给自己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是了阵咳嗽。

　　“难怪呢，就这般三脚猫功夫也算是剑匠，那大爷我就是大剑宗了。丁大剑匠，听说你的几个弟子都另求明师了，你这日子可就过得没那么滋润了。怎么样，手头紧不紧？咱们兄弟瞧你可怜，赏三五枚铜钱与你花花，要不？”

　　丁垂云咳嗽平息下来，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以更快的速度灌了下去。那几个泼皮虽然听说他落魄了，但虎倒余威在，不敢十分迫，只是挖苦了几句便离开了。

　　轩辕望牙齿咬得咯咯响，若不是丁垂云在桌下踩着他的脚，他早已反相讥。在他心中，丁垂云再不济，要收拾这几个泼皮还不在话下，但丁垂云只是默默喝酒，让他心中极为不快。

　　“丁大叔，丁大叔！”他终于唤出声来，丁垂云却伏在桌上，鼾声如雷。轩辕望起身想走，但听到丁垂云在醉卧中仍发出剧烈的咳嗽，他心中又有些不忍，终于半拖半扶，将丁垂云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他回去向管事告了假，准备这一夜陪着丁垂云。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悄悄带了自己那柄剑。

　　丁垂云已经大吐特吐，将屋子得一片狼籍。轩辕望收拾完了，服侍丁垂云睡下，自己才打了个地铺。夜已深，窗外西风呼啸，看来是要变天了。

　　这一夜里虽然丁垂云咳嗽不断，但好在没再呕吐。轩辕望朦胧之间，忽然觉得自己又不在丁垂云的屋里，而是来到了云想绸缎庄的前院。

　　他正惊异间，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执着一柄剑，而着他的，正是赵冰翼冉冉而起的身形！

　　象沧海之中浮起的明月，带着万道冷辉升了起来，紧接着，赵冰翼手中的剑上光芒四。

　　“沧海月明珠有泪！”

　　一个声音似乎在脑中响起，轩辕望本能地脚步前移，手臂轻送，执剑的手腕左右摇摆，正是那他朦胧中见到竹林中人的姿势。他手中剑幻成十余道彩虹，直飞向半空中的赵冰翼，剑啸声中，罡风鼓动如雷，赵冰翼的连接六剑在将出未出之际，被他了回去。

　　不仅得赵冰翼无法递出六剑，而且剑虹吐涨消，击在赵冰翼眉间，赵冰翼连哼都未能哼出声来，便逆飞出去，漫空之中，尽是殷红的血迹…

　　这血腥而灿烂的一幕将轩辕望自梦中惊醒，他猛地起身来，发了半晌呆，才确信那只是一个梦而已，自己并未杀人。

　　“我…是怎么了？”他心中暗想，长这么大来，他一向随和善良，从没有做过杀人的梦，今天不但梦见杀人，而且是用极残忍的方式杀死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这女孩他并无多少恶感，这让他非常惊惶。

　　“一定是那柄剑…我不该将它带来的…要是它害得丁大叔也做恶梦…”

　　轩辕望却不知道，看了赵冰翼那惊才绝的一剑，一颗小小的苗芽已经开始在他心中萌动。他这一生，再也摆不了一个剑字。